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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的產業:自拍時代的“中國製造”

沒有人再過著無圖像、無臉的生活。

——烏爾裡希·勞爾夫(Ulrich Raulff)

如果不能嘗試理解“自拍”,我們將很難談論今日的攝影。自拍已成為當代攝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全世界的人都愛上了自拍,但中國人絕對走在世界的前列。

在修圖軟體、手機制造業、照相館、醫療美容業、證件照連鎖店等做“臉”生意的新舊產業之中,臉的數據化已成規範,進行著隱蔽的、日常的、無休止的審美價值觀規訓。當我們發布一張照片需要鄭重其事地宣布“無濾鏡”、“無美顏”時,說明未經修飾的圖片已是稀罕之物。作為顏值經濟的代表,仰賴照片的美圖公司和醫美APP新氧如今已成功上市。攝影被層層包裹進不同產業,反過來倒逼著我們去重新定義“攝影”的本質。

新京報記者/董牧孜

一鍵美顏

從技術上壟斷“美”

如果你願意,你也將是一個被“加工”的對象,希望你“出廠”的時候足夠閃亮。當然,別忘了來美圖秀秀社區發布你的“出廠”造型。

——美圖秀秀廣告文案

華為G9 Plus自帶的相機中,嵌入了業內首創的實時美妝,它是當下頗得姑娘們歡心的自拍模式。

——華為G9 Plus自拍美學

成立於2008年10月的美圖公司堪稱中國美顏界的鼻祖,它聲稱“讓世界變得更美”是其使命,“打造美麗生態鏈,讓每個人都使用美圖產品”是其願景。它所創造的一系列軟硬體產品,的確推廣了一種審美:白乃至於蒼白,眼睛不合比例地大,下巴尖削以至於鋒利。偏愛可愛、無辜更勝於美豔的中國口味,也在其濾鏡選項(蘿莉控、少女日記等)中有所體現。由於諸多“一鍵美顏”設計是針對理想化女性面容的,因此,糙漢使用美圖軟體拍攝的照片,往往呈現出反差的怪異(比如高曉松)。

如今被視為“中國特色”的人像美顏,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將黃種人向歐洲人改造的人臉算法——高鼻大眼、輪廓清晰的歐式長相,被置於顏值食物鏈的算法頂端。這也是何以美圖秀秀在海外市場被斥“種族歧視”的原因,它的美麗魔法將黑人“一鍵”變為介乎黃種人與白人之間的“另類”。

美圖手機、OPPO、華為等主打自拍攝影功能的國產手機,讓自拍成為一門預先“加工”的藝術。你在前置鏡頭中看到的自己,已經是一張經過層層修飾的數據之臉。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工業感深重的“美圖臉”究竟“美”在哪裡。正如常理看來,匠人耗費數十年打磨至溫潤的玉石,總比工業切割出流暢而無稚拙感的玉石更富於美感一樣。然而“美圖”軟體的顛覆性在於取消真實身體的合法性,這是一種介乎自覺與不自覺之間的洗心革面。

如同傻瓜相機讓攝影屬於每個人一樣,濾鏡也讓所謂專業修圖能力屬於每一個人。美圖家族的不同產品為角色加工藝術提供了配方說明。比如——

美顏相機:“一秒變美,效果超自然,賣萌搞怪時尚啥都合適”;

潮自拍:“主題濾鏡庫幫你拍出電影級大片”。

美圖秀秀:“潮人都愛的全新濾鏡 讓你隨手拍出高級感,來社區分享你拍照秘籍”。

即便有人認為Instagram、Snapseed等海外修圖軟體比看起來機械而廉價的美圖濾鏡更為“高級”,但美圖秀秀創造的風靡小程序卻具有不同凡響的新奇吸引力,對中國人與老外而言都是如此。比如,2017年Twitter上流傳著將川普、希拉裡及各國明星政要P成唇紅齒白娃娃臉的濾鏡,這被視為美圖秀秀一次成功的海外輸出。儘管這些濾鏡走紅之後都迅速過氣,但速朽正是流行的真諦。

如今美圖公司已在戰略上宣布轉向社交,這種臉的共同體可以基於線上也可以基於線下。一張自然的臉將無法得到一張面具的回應,這就是當今自拍世界的準入規則。“一鍵美顏”基於一套機器學習算法的運作,而這背後則是AI產業“碼農”乏味的重複勞作,修圖工具在模型訓練階段開始之前,需要數據標注員先做好圖片的標注,正如醫美醫生在臉上標注出需要更正的錯誤五官那樣。

左圖是《上影畫報》1958年第8期封底,紀錄電影《黃寶妹》中的黃寶妹,她是上世紀50年代的工人明星和時尚偶像。後兩張是使用美圖秀秀濾鏡“蘿莉控”和“少女日記”之後的黃寶妹形象。

可量化的美

一種反面相學的“看臉”

美不是天賦,而是一種後天習得的能力。為此新氧正推出一整套的解決方案,讓變美這件事不再依據讓人抓不住、摸不透的主觀標準,而是完全可量化、有數據支撐的標準體系。這套標準體系不僅可以幫助醫生更精準地承接來自用戶的感性訴求,同時也可以幫助醫美消費者利用科學更聰明地變美。

——新氧美容微整形專業醫美廣告

美顏相機已預先規劃了“美”的範式,這也意味著人要反過來去配合工廠標準件的製作標準,透過學習加以自我改造。專業醫美APP新氧對於攝影的運用,恰恰體現出這一點:數據化的臉如何反噬自然的臉?透過對於人像照片的“科學”分析,新氧將千人千面定義為需要“返廠加工”的瑕疵品。

這是人像照片在今天的新功能,它是量化美學凝視與研究的對象。2019年1月,新氧首次發布了《2019新氧美商報告》,第一次對“美麗商數(beauty quotient)”這個概念給出了清晰定義。即,一個人對美感和美學的感知、理解與運用能力。除了智商(IQ)和情商(EQ),如今我們也有了“美商(BQ)”。

或許我們更為熟悉的詞語是“顏值”。然而,“美商”一詞還包含了更為精準的分類。去年,新氧推出了一款叫作“新氧魔鏡”的智能產品,它基於平台大數據與AI算法分析人臉,底層是由一百多個臉部特徵構成的網狀結構,這些臉部特徵的不同組合,最終都可以歸屬於三個分析維度的框架下:年齡感、智力感和距離感。

一個人的獨特氣質,往往可能是由一兩個面部小特徵所決定的。新氧將這些特徵稱為“顏值代碼”。顏值代碼不僅決定了不同人的氣質,還可以為希望改變外形的人們提供精確的數據指引。這意味著被視為每個人面容中的“獨特”,都可以被程序化和代碼化。我們甚至可以基於“顏值代碼”和平台消費數據,來預測未來一年的流行臉型。比如新氧斷言,黑蓮花臉、厭世臉和爭氣臉將是2019年的流行趨勢。

發明概念永遠是重要的,尤其是借助科學化的語言。今天的人像美學陷入了類型學的狂熱。新氧所命名的臉的風格類型極富畫面感:幼幼臉、少女臉、好嫁臉、禦姐臉、仙女臉、高智商臉……與此同時,它將幼齒、聰穎、淡漠、呆萌、成熟等不同感覺祛魅,並還原為精準的數值和比例。

這是一種反面相學的計算。中國古人講究看相修心,相隨心轉;西方城市現代性興起時的面相學,則致力於研究階層和辨別犯罪。今天的面相學則打碎了美的整體性,這依賴於機器的感知方式來做“圖解”,最終要達成的實踐是透過整容“改運”,儘管其標準可能是一種“無人”之相。

最為吊詭的是,在“新氧美學院”關於美的論述中,最愛被拿來舉證的是天然美女張柏芝、劉亦菲、林青霞等女星的臉。透過拆解這些天然的面孔,醫美論述將鼻子、嘴部這樣的細節轉化為一套“渾然天成”的方法論,其結論是“唯一正確的審美是‘自然’”。然而實際上,天然最大的特質恰恰是生成與未知,是造化而非改造。

事實上,修圖和整容都非新事物,民國都市女性中已經流行歐化長相,比如林徽因就曾被質疑做過雙眼皮,民國女明星也會使用雙眼皮膠。然而,這與今天基於影像大數據的醫美產業之間仍然存在巨大的鴻溝,因為算法的普遍原則比審美的個人趣味或社會風尚具有更強的規訓能力,即便是國家層面的社會主義美學,也無法具備這種內在的強製性。

分享一張證件照

作為法律證據的人像

證件照是你最好的名片,它必須展現你美好的一面。我們提供規範的儀態標準和自然的妝容。

——“天真藍”廣告文案

網紅男女所推崇的錐子臉,其切割琢磨並非基於人的審美標準,而是為了符合上鏡以後的美學標準——鏡頭螢幕會將人臉拉寬。美圖AI的存在,即是按照鏡頭標準改造自然的人面,近來網傳哈薩克總統沉迷美圖秀秀的糗事,因他國總統不給自己P圖而最終暴露。新聞圖片的真實性也受到美圖軟體的考驗。

這種美學規訓就連證件照也不能幸免。如今,結婚照是朋友圈最能吸“讚”的照片類型,在“天真藍”這樣的攝影工作室拍攝一張能在社交網站“拿得出手”的結婚照成了必然之選。在藝術理論家約翰·塔格看來,證件照原本是權力毛細血管式的運作工具。19世紀新的複製技術使圖像在西方得以大規模應用後,照片作為一種身份識別標準,成為政府統計匿名人群和監控大眾面孔的手段。而如今監控也必須服膺於新的臉部哲學。

網友說,“好想活在‘天真藍’的身份證裡”。社交網絡使得證件照成為具有傳播價值的可消費之物。當吃瓜群眾對於明星素顏證件照的憔悴和平庸故作驚詫時,我們忘了“明星臉”原本就是一張面具。

攝影術早被質疑的真實,在今天的自拍時代反過來生產著另一種真實。網紅可以透過影像生產傳播帶貨賺錢,現實生活則構成其平行世界。人們可以為取悅自己而去改動面目,然而有關“美”的話語規則早被現實制定,成為我們難以擺脫的敘事。後現代社會似乎再難尋覓一種集體身份,然而統治集體的範式卻從未遠離我們。如漢斯·貝爾廷所說,在臉上佩戴人造面具的原始習俗在現代社會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得以延續,“人們寧可終其一生戴著面具四處遊走,也不願滿足於擁有一張天生的臉,天然的臉讓他們感到無所適從。”

作者自拍&薦書

董牧孜

新京報書評周刊記者

據說自帶人工智能優化

臉的考古學,從石器時代最初的面具開始,以現代大眾傳媒製造的臉為終點。解釋了媒體對臉的生產與消費,以及今天“臉”的危機。

非常福柯的路數,盯住攝影與權力的關係,追溯照片證據被用於英國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的歷史。

廁所讀物翻著玩,串聯一些哲學家來講數字媒體。

編輯:李妍 徐學勤 榕小崧 宮子

校對:翟永軍 楊許麗 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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