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起來有幾分冷酷無情，
但這正是她對舞蹈的態度。
金星
01
金星母親不是中國人，是在朝鮮戰爭時落難到中國來的，經人介紹，嫁給了金星的父親“金馬列”。
1967年，金星出生了。
母親身為朝鮮族，遠在異國，在特殊年代，被當成“裡通外國”的嫌疑分子拉出家批鬥，小金星在家吃喝拉撒無人照料，弄得滿身汙穢。
批鬥間隙，母親被人放回家，就趕緊燒水給他洗澡、洗衣服。
金星驕傲地說：“我童年始終穿得乾淨利落的，這是因為母親的勤勞。”
那時，他就與別的男孩子不一樣，父親過年帶回來的鞭炮，他看也不看，就說了句“這太危險了。”
相反，他最愛的遊戲都和女孩有關。
母親帶他看完《白毛女》回家，他興奮地回家學裡面的舞蹈動作，還把枕巾頂頭上，當作辮子。
母親的同事張阿姨有一頭長髮，每回來家裡串門，金星都喜歡幫張阿姨編辮子。
平時，金星跟鄰居孩子們一起玩跳橡皮筋、踢格子的遊戲時，他比女孩還靈巧，大家都爭著跟他一組。
後來上了學，家裡不富裕，金星都是撿姐姐的舊衣服穿。
女孩的衣服上面有花，母親特意把這些給他漂染掉。金星更不開心了，母親說：“你是男孩，不能穿帶花的衣服。”
他也不聽，每回拿到那些漂過的衣服，他都要哭半天，才肯穿上。
當時，身邊都覺得他有些奇怪，又以為是跟姐姐、母親待久了，被影響慣了，長大就好了。
02
4歲起，金星就上台表演了，後來蹦蹦跳跳地被選進了學校朝鮮族文藝宣傳隊。
隊裡一共18個女孩子，只有2個男孩，別人給他起外號“小媳婦”。
金星也不在意，他沉迷每回演出時，老師給他們塗上腮紅，多美啊。
他天賦很高，集訓了三個月就被部隊文工團選上了，母親執意不肯讓他入伍，她希望金星考大學，走一條文化人的大路。
招兵的軍人來家裡，母親也不松口，可金星太怕失去這次機會了，天天熬夜寫決心書給招兵同志。
為了表決心，他也不去學校，就跟母親硬杠。任憑打罵，他也不服軟，最後絕食兩天，母親才終於把他送進了文工團。
但最終金星個頭不高，長官揪著這一點，拒絕了他。
哪怕招兵的專業舞蹈老師都看中了他的天賦，也沒轍，只能乾看著笑成花的母親，把臉都皺成一團的金星帶回了家。
一個月後，隊裡突然通知空出一個名額，原來被選上的一個男孩要搬家外地了，長官並不知道。幾個老師還是惦記小金星，乾脆偷摸著叫他來頂替。
這一年，他9歲，是團裡最小的，老師發下來的軍裝，光褲腰都到他的脖子了。
他在文工團三年，母親給他改了三年褲腰。
03
進入文工團，金星才知道什麽叫“科班出身”，就是往死裡苦，往死裡練。
冬天，每天起來先晨跑三五公里熱熱身，到了練功房一人一根柱子，腳尖向上挺，還要用繩子跟柱子捆起來。
一條腿綁15分鐘，老師就在旁邊喝茶看報紙，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淡定地說聲：“還有三分鐘”。於是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第一次回家的時候，金星就對母親說：“太苦了，不想學了。”
母親看了他一眼，隻說了四個字：“想都別想。”
他倆的個性如出一轍，一旦認定了，就不能退縮。當年他絕食逼母親送他去入伍，母親看到他對舞蹈的熱愛，才答應的。現在剛開個頭，就喊苦，哪有什麽退路。
再回去時，他就知道後路被堵死了，只能咬牙堅持，堅持，再堅持了。
下了這麽大的決心，金星在團裡並不受重視，演節目都分不上角色。
好不容易有一回，機會來了，團裡排演《金山戰鼓》，其中一個女孩生病了，老師就找來金星和另外兩個女孩挑選替補。
硬性規定是“兩個星期內，誰學會誰上。”
金星的動作都比其他兩個女孩標準，但扳後腿實在難為他，女孩柔韌度天生優越，毫不費力就扳了起來。
選拔老師說：“金星，這個出場的動作做不到位你就不能跳。這樣吧，如果你一個星期之內能把腿扳上去，我就讓你出場。”
這基本上是句玩笑話，一個星期內學會扳後腿，怎麽可能呢。
但金星還真是把腿硬扳成功了，“這個孩子怎麽這樣毒啊，說扳上去就給扳上去了。”
於是，金星成功上台了。
現在她敢作敢當的性格，一方面來自母親的堅毅教育，另一方面也是當初學舞蹈時，一步步逼出來的。
04
這次亮相，一位資深編舞家發現了小金星。
這個個子不高的男孩，跳舞有股靈氣，所以到哪他都帶著金星，有新動作，也是選金星來當小白鼠試做。
金星練功對自己狠是出了名的，所以不管男孩女孩的動作，他都拿得下來。
老師常說：“金星，這個動作你先來示範一下。”
金星就跟著他的指令，旋轉跳躍，扳腿空翻。
有一回，老師找到他排演一個滿族宮廷舞，需要在鼓面上做動作，哪怕金星小心翼翼還是從上面摔了下來，膝蓋受傷。
哪怕如此，他也從沒打消過跟隨老師繼續學習的念頭，學舞蹈哪有不受傷的，為了近距離感受更多編舞技巧，他願意。
當然這些都是值得的。
1985年，他去參加第一屆“桃李杯”舞蹈大賽，金星跳的《帕米爾牧歌》，其中有個牧羊少年逗小羊的場景。
金星獨創了用腳趾尖跳舞的辦法，輕靈飄逸。在400多名全國高手中，脫穎而出。
那時就有人稱讚他：“就像一台完美的機器，你給他輸入什麽舞蹈動作，他就能富有創意地跳出什麽舞蹈來。”
兩年後，他又南下廣州學習現代舞，金星比同齡人的水準高出一截，其他班同學出於嫉妒，就將他圍著打了一頓，金星忍辱負重，他並不想為這些舞蹈之外的事情分心。
最終憑借實力，爭取到了學校唯一一個去美國進修的名額。
金星的舞蹈走向了世界，1991年，她編舞的《半夢》，在美國大為轟動。
多年後，《海上探戈》巡演到歐洲，評論界說：“正當我們的現代舞不知該往何處發展的時候，一個來自東方的舞蹈藝術家給我們指明了方向。”
05
金星的舞蹈事業越來越堅定，他對性別的認知也越來越清晰。
1995年，他找到父親。
“我要到醫院做個手術。”
父親以為他跳舞，身體出了問題，“你到醫院？要做什麽手術？”
金星幾乎沒有遲疑，把壓抑了多年的這句話說出來了，“做變性手術，我要做女人了。”
父親的反應出乎意料，他抽根煙稍微冷靜了下:“總算對上號了。你知道嗎，你小時候，我怎麽看你怎麽像個女孩子。二十八年後，你終於找到了你自己，對上號了，祝賀你！”
金家在金星這一代，只有他一個男孩，他要變性了，金家的香火就沒了。他沒想到傳統的父親，在這件事上竟然這麽開明。
手術當天，母親送他進手術的，泣不成聲，這是她看“兒子”的“最後一眼”。
金星以為父母是傳統保守的，卻沒想到在變性這件事上，給予了自己最大的理解。
這樣的事，二老肯定承受了很多痛苦，但他們誰也沒說。
這麽多年，看他套在男孩的身體裡，張望女性的世界，一個生錯性別的靈魂別扭痛苦。看著孩子痛苦，做父母的心裡自然也著急。
他們的隱忍是舊式的，但對金星的愛卻是與時俱進的。
06
手術進行了16個小時，中途大出血，四個小時歷經了生死搶救。
金星九死一生，手術圓滿完成了，醫護人員卻忽略了金星左腿的支架，因為滑脫，卡在了小腿上。
十幾個小時血液不通，手術結束後，掀開白布，左小腿已經腫脹得比大腿還粗，襯得五個腳指甲蓋都小成了點狀。
醫生就請各科專家會診，一致結論：小腿肌肉存在壞死可能，要截肢。
金星醒來，還沒來得及接受變性後的喜悅，就迎來這個五雷轟頂的噩耗。難道做女人和舞蹈事業只能二選一嗎？
輾轉反側了一晚上後，她想明白了：“不能跳也罷，我還可以繼續編舞。”
一個真正熱愛舞蹈的舞者，只要能與舞蹈在一起，就是幸福。
金星在美國進修時，認識的好友汪燕燕特意搭國際班機飛回：“你們知道嗎？你們把一個跳舞的天才給毀了。”
她的朋友們每天都來醫院鼓勵她，就在所有人都開始接受這個噩耗時，造化又弄人。
她的腳趾忽然能動了。
欣喜若狂地叫來醫生，經過調整方案的治療，小腿轉危為安。
半年後，舞者金星回歸了。
07
1995年10月開始，她就帶著這條知覺仍舊不明顯的病腿參與舞蹈集訓，排練了團裡第一個現代舞《紅與黑》。
就在上演前，一家報紙頭條刊登出“兩棲人出演《紅與黑》”，這樣侮辱性的標題文章。
金星找到報社對質，“我要起訴你們報社，什麽叫兩棲人？你們如果不公開賠禮道歉，我跟你們沒完。”報社不佔理，認真賠禮道歉了。
撰文的記者還不甘心，又把事情捅到文化部，用的說辭還是“一個變性人怎麽能出現在首都舞台呢？”
有關部門調查到金星所在的北京歌舞團，團裡上下一致認可金星，“你們不了解金星，她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舞蹈家。”
調查人員還預先看了彩排，也被震撼了，這事兒才算擺平。
當時還有人質疑這名字影射政治，金星都直接懟了回去，“我編了個舞蹈，演員穿的是黑色對襟衫，手裡拿著把紅扇子，所以叫《紅與黑》。你們不要太敏感，這跟政治沒有關係，藝術就是藝術。”
金星創作舞蹈藝術，藝術再度成就了金星。
1996年，《紅與黑》首度亮相，門票一掃而光，原本一百多的票價被黑市翻倍炒，還一票難求。
半年前，她的左腿差點就殘廢了，半年後，她完成了一場謝幕20分鐘觀眾還不願意退場的精湛現代舞表演。
鮮為人知的是，當時中間每跳完一段，她就到後台，醫生得趕緊給她的左腿按摩，不然後面的動作都沒法完美呈現了。
08
後來，金星在《舞林大會》做導師時，碰到一個舞蹈演員在最後做動作時，忽然倒在了舞台上。
對底下評委、觀眾解釋腳傷複發，實在忍不住了才倒下的。唯有金星不慌不忙，還指導她將雙腳尖立起來試一試。
當舞蹈演員顫巍巍立起腳尖後，金星橫眉一瞪，“你既然能立腳尖，證明你的腳並沒有損傷得不能站立在舞台上。你這是假摔。儘管整個舞蹈過程完成得很漂亮，但是，你最後沒有站立在舞台上，是要扣分的。”
演員委屈巴巴地繼續解釋，傷病有多痛苦，希望得到憐憫。
金星都冷靜地作答：“一個舞者，即使腳上有傷，也不應該倒在舞台上，有委屈和痛苦，都放在台後說去，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你今天站在舞台上，就必須以完美的姿態，演繹完全部的內容，只有這樣做，你才是一個真正的舞者。一個真正的舞者，是不會刻意倒在舞台上的。”
旁人看起來有幾分冷酷無情，但這正是她對舞蹈的態度，也是她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才成就出舞蹈家金星。
在她看來，成功沒有偶然，它來自於枯燥漫長的練習，來自於不放棄每一次微小的可能，來自於對真實的渴望。
所以女孩假摔博同情，觸怒了她對舞蹈的尊重。
很多人欣賞她，不止是因為敢說，更因為在她身上能看到一個人為了夢想，所能做出的付出，是沒有上限的。
09
知乎上有人對比金星與楊麗萍的舞蹈：
不是對舞蹈本身有很高要求的人，看楊麗萍多半都會很滿意，我稱之為飽腹感；
如果對舞蹈本身有很高要求的人，看金星絕對沒錯，是絕妙的享受。
楊麗萍將一部《孔雀舞》演繹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是值得尊敬的舞者；金星作為“中國現代舞第一人”，她的編舞技能使她的舞蹈表達自己，包容萬物。
很多人因為她在《金星脫口秀》上的毒舌辛辣認識她，以為她是位半路出家的脫口秀主持人。
她懟過范冰冰，怒罵過流量小鮮肉，揭露過娛樂圈不好好背台詞的數字小姐，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使影視圈風氣更正。
就像她說的“中國不好我就不會回來了又留下來，但中國明明可以更好，我就會繼續罵。”
脫口秀舞台上的她能說會說，張牙舞爪，嬉笑怒罵，而作為舞者的金星，卻把情緒都濃縮到舞蹈裡。
1999年，金星成立國內第一家民營現代舞蹈團，好多次都瀕臨發不出工資，全是靠她拚命巡演，才撐住舞蹈團。
在那個普遍文化消費不高的年代，金星一個人撐住全團，既要練舞，又要維持周轉，到底有多不容易，這些苦水她也從不對外人倒。
我們能看到的都是她在舞台上，謝幕時，面朝觀眾，一臉幸福滿足的樣子。
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藝在心中，術在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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