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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書架 :500年的放牧人生

500年的放牧人生

文 | 詹姆士·裡班克斯

《放牧人生》的副標題是“湖區故事”,作者詹姆士·裡班克斯是牧羊人的長子,他的父親也是牧羊人長子,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英格蘭湖區生活和勞作,按季節和放牧的需要來安排節奏,深深扎根於我們大多數人已經失去並逐漸陌生的土地。

而對放牧人來說,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幾百年。很多現代人正在為了離開原生家庭而努力工作,而放牧人的努力工作,則是為了將這一切傳統保留下來。

正午書架節選了書中最後幾個小節,內容有刪節,小標題等也是正午編輯所加。

夏季牧場

1

在山地牧區的遠端,我依照指示等待著。我不知道過了多少秒、多少分,或多少小時,因為完全沒有時間概念。

被派到我後方的人趕著羊群朝家走,而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喬基本上清查完了溪谷,我跟他一起抄近路穿過山地牧區的遠端。牧羊犬們追著一隻赫德威克公羊從我們身旁跑過,我們停下來“欣賞”這一幕。

“快看呀。”

“嗯。”

“是你的羊。”

“我知道。”

“它的媽媽剛獨自走過。”

“現在看來,它會贏。”

“也許。”

“等著瞧吧。”

他走在我身後,趕著羊群穿過歐石楠花地。我越過天際線,把羊群朝下趕向喬,並清查那些泥炭地。我現在是離家最遠的一個。我的世界在我們腳下延伸,三種土地組成了我們的世界:草甸(或“水草地”)、沼澤開墾地和山地牧場。羊群一年中就在這三種土地上按照安排好的日程活動,這也就是一年的農活。

山地放牧本質上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夏季,山地牧草豐茂,憑借這一優勢,牧民們可以依靠放牧解決基本生存問題,或是賣掉羊群賺點錢。山地放牧的耕作方式也就這樣在漫長的演化中留存下來。

不弄清楚一件事情過去的情況,後來又發展成什麽樣,就沒法講清整件事。這聽起來有點像雞和蛋的先後問題(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換成羊和羊羔)。我把我們全年工作的基礎流程稍微解釋一下,也許有助於理解。簡單來說,我們的工作就像下面這樣……

盛夏時節,我們得保證小羊健康成長,把母羊和小羊從山地牧場或沼澤開墾地趕下來剪羊毛,並為冬季準備草料。

秋季,為了秋季大市集,我們又把羊群從山地牧場或更高的地方趕下來,把小羊與它們的媽媽分開(媽媽們不久就能恢復過來),處理好多餘的小羊和母羊,在“山地牧場豐收季”把它們賣掉。在這短短的幾周時間裡,通過向低地農民出售多餘的育種母羊,並向其他育種人高價出售少量高品質的育種公羊,我們將掙得全年大部分收入。

秋末則是新繁育季的開始,我們會把公羊和母羊放在一起,其中包括剛從其他羊群引入的公羊。這時,特別留下來的小羊(為新一代羊群而保留)也會被趕到低地牧場過冬。利用秋末和冬季的時間,我們還會把富余的小公羊養肥,然後賣給屠夫。我們的工作主要集中在5月至10月,利用山地豐茂的牧草資源,培育種羊,出售給其他牧民(他們十分看重山地羊生的母羊,因為這種羊在低地更健壯,更有生產力),以及養殖小公羊滿足肉食需求。這些小羊的買賣可以通過一種中間交易完成,這種交易被稱為“倉儲式交易”。一個中間商會買下這些小羊並飼養它們。我們就是從這兩種生產勞動中掙錢。

冬季的任務就是照看好最重要的那些種羊群,在適當的時候餵食,讓它們熬過全年最糟糕的氣象。羊群全年大部分時候都吃新鮮青草,但冬季的幾個月裡青草消失不見,我們就需要給它們喂乾草。

冬末或早春時節,我們重點關照那些懷孕的母羊,為生產小羊做準備。

春季的工作就是圍繞母羊產子展開,它們將在我們最豐美的土地(水草地)產仔,接著就是照顧成百上千隻小羊。

春末或初夏,我們要給母羊和小羊做標記、接種疫苗、除蟲,再把它們趕上山地牧場和沼澤開墾地,充分享用夏季茂盛的青草,同時也解放谷底的土地,使其為冬季孕育牧草。

然後,我們再把這些農活從頭來一遍,就像我們的先輩們之前做的那樣。幾個世紀以來,這種農作模式基本沒有發生改變。只是規模有所變化(牧場為了生存而進行合並,所以牧場數量有所減少),但基本工作內容並沒有變。你可以帶一個維京(Viking)人來我們的山地牧場,他能理解我們所做的事情,以及放牧一年的基本勞作模式。不同的山谷和牧場自有其進行每項工作的時間安排。農務進程由季節和必要條件的變換所決定,不受我們意願控制。

有時候你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山上等其他人,就這樣靜靜地獨自等待。雲雀會歡唱著飛上天際。有時候你看不見一隻羊或一個人,只有遠處的主路和村莊。沒人真正知道這種山地集體放牧的歷史有多長,也許已經有五千年之久。

2

我的腳下和四周是大片天然山地草場。

依照傳統,我們這樣的湖區牧場擁有公共放牧權,可以在屬於某些人的領地上放牧一定數量的羊。這種公共放牧羊群的數量往往約定俗成,需要與山地牧場和冬季低地牧場的放牧能力相匹配。從古至今,這一體系都離不開規則和習俗的製約,以防過度放牧、欺騙或管理混亂。在沒有移動電話和電子郵件的年代,能夠讓人們集體協作共同管理這片土地的唯一方法,就是從習俗和實踐兩方面達成共識——讓每個人都清楚應該在什麽時候做什麽,以及怎麽做。過去還有過領地法庭,對那些做錯事的人處以罰款,這種實際操作中采取的措施仍然在公權人協會中存在。

11月的時候,我們要召開牧羊人大會,從彼此的牧場找出走失的羊,否則我們就要被其他公權人懲罰。從一片公共牧場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尋找一隻迷路的羊,可能意味著90英裡路程或更遠,而且還要來回奔波。一些牧場主還在不同的公共牧場保留著股份,所以一些山地牧羊人要花大把時間在不同的山地牧場集合。一些年輕牧羊人十分擅長此道,從中獲取額外收入,並為此養了很多牧羊犬。

人們對於牧羊人和牧民的生活存在一種詩意想象,認為他們過著一種天人合一、與世隔絕的生活。華茲華斯對這種想法很推崇,他根據自己的童年印象,為世人描繪了這麽一幅景象:牧羊人帶著他的狗獨自待在山地牧場,與自然融為一體。

從個體本身而言,這有時候就是事實——我的祖父輩的人有時候就是孤身一人與羊群和自然世界為伴。但與此同時,從文化和經濟上看,牧羊人並不是孤身奮戰。我的祖父曾有一片被稱為“足球場”的土地。在附近牧場乾活的年輕人足夠組成兩支球隊在那兒來一場比賽。而他的工作就是調配人手,讓其他人為之歎服,贏得尊重。

眾所周知,貝都因人之所以能夠在撒哈拉沙漠來去自如,是因為他們對沙丘和沙嶺了如指掌,哪怕它們隨著時間緩慢移動,貝都因人也能算出沙嶺的數量,並能準確地指出它們的位置,還知道如何到達想去的地方。我們的文化傳承以及我們對自己和其他人的安排,正是在這樣類似的結構基礎上發揮作用——如果你能領會其核心,就能駕馭細節。

我的祖父和父親可以在英格蘭北部任意行走,他們總是知道誰曾在某片土地放牧,在此之前又有誰來過,或是誰在鄰近牧場放牧。整片土地就是由牧場、羊群和家族編織成的一張縱橫交錯的關係網。我的父親幾乎不會拚寫什麽常用單詞,但卻對這片土地了如指掌。我覺得這是對傳統意義上的“聰明”的一種嘲弄。我認識的一些最聰明的人都是半文盲。

我的祖父能根據放牧的地點、羊群的品種和牧羊人常去的交易市場,迅速說出在英格蘭北部甚至英國其他地區公共牧場放牧的任意一個牧民的名字。他知道每個人一年中的某個時候會在乾些什麽。他會說,“不要去打擾威爾遜一家(the Wilsons)……他們今天正忙著給還沒剪毛的雜交小母羊梳毛(他們每年秋季要把這些漂亮的小母羊賣給低地牧場育種)”。如果你翻過山頭去到他提到的那座牧場,就會發現他說的是對的。

早在信用審查制度發明以前,這裡的人就能迅速分辨社區新來的人是否值得信賴:只要與某個從他原來社區趕來拍賣市場或展覽會的人聊上幾句就行,而這人的全部家史和經歷也會被廣而告之。

所以,如果有人落下了偷羊的口實,可就是不得了的醜聞,流言會傳遍整個山谷。最近,奔寧山脈地區一戶頗受尊敬的牧民家庭就遭受了這樣的磨難,許多鄰居指責他們偷羊。這樁案子還沒有移交法庭審理,我也無法判斷他們到底會被定罪還是被判無罪,但這事顯然已經在山地放牧社區掀起了軒然大波。我們認識的一位老牧羊人也在那戶人家放牧的公共牧場牧羊,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老人家眼含熱淚,他無法相信自己信任的人會剪掉羊耳朵上的標識,鋸下有標識性烙印的那截羊角,然後把羊偷走。

牧羊人之間有約定俗成的誠實守則。我還記得祖父跟我說過的一件事,他的朋友私下從另一個牧民手裡買了一些羊,覺得這些羊的價格相當不錯。幾周後,他參加了一個羊群交易會,才意識到他實際上是以極低的價錢買到了那些羊,那價格有點太低了,大概每隻羊的價錢比市場價便宜了五英鎊。他非常信任那個賣主,因此覺得這對賣主不公平。他不是個貪婪的人,或許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看作一個貪婪的人。所以,他寄了一張支票給那個牧民,補上了差價,並且為此表示歉意。但賣羊的牧民後來委婉地拒絕兌現支票,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買賣雙方你情我願的交易,他們已經握手成交了。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來年繼續找那個牧民買羊,並多出價補上去年的差額,而祖父的朋友確實也這麽做了。兩人都沒有動過絲毫念頭想在短期內“最大化利益”,而當代城市商人很可能就會這麽乾。與賺快錢相比,他們都更看重自己的德行和誠實守信的聲譽,所謂君子一諾勝千金。

父子之間可以用相同的名字,而姓氏則與牧場的招牌緊密聯繫在一起。牧場的名字與你的姓氏一樣,傳達給其他牧民很多有關你的資訊。也許有二十個牧民有著相同的姓氏,而牧場的名字就能迅速把他們區分開來。有時候在平時的對話中,牧場的名字甚至可以取代姓氏。

最近我在酒吧裡遇到一個人,他認識我的祖父。“如果你有他一半的品質,那麽你將是個正直的人。”他嚴肅地說,然後請我喝了一杯,祖父幾十年來的低調和與人為善獲得了回報。人們會小心觀察任何出現在社區或公共牧場的新面孔,直到他們展現出正直的品質並且循規蹈矩,警報才會解除。他們說只有在這兒待夠三代的時間,你才能成為“自己人”(他們說起這些來是總是大笑,但這樣的談笑絕非虛言)。

3

我的祖父會關注日落這類“美好”事物,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從實際功能角度加以說明,而非抽象美學角度。他對身邊的景物充滿激情和熱愛,但他與這些景物的關係更像長久堅韌的婚姻,而不是轉瞬即逝的露水情緣。他的工作把他和這片土地緊緊聯繫在一起,絲毫不受氣象或季節影響。

欣賞春季日落這樣的景象對他而言富含深意,他可是熬過了六個月的風霜雨雪才贏得這樣的機會,獲得點評這些景物的權利。他當然認為這樣的景物是美麗的,但這種美包含著實際功能性暗示——預示著冬季的結束或更好氣象的到來。

一開始,祖父就教我有關傳統世界觀的知識,他說歐洲人稱農民為“peasant”,而我們就簡單地稱為“farmer”。我們擁有土地。我們以前就一直生活在這裡,以後也會這樣生活下去。我們不時會遭受打擊,但我們會堅持並獲得勝利。

北歐的許多鄉村社區盛行一種被稱為“平等主義”的思想,人們依據工作、家畜情況和分享精神來評價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在這些山谷中,歷史上並沒有用財富來區分農民和牧場工人,至少沒有從社會地位和文化角度加以區分。貴族家庭沒有也不能在這些地區真正施加影響,這些地方也沒有什麽“階級”觀念。農民和勞工大多數時候一起勞動,一起吃飯,一起在酒館裡喝酒,一起看體育比賽,過著幾乎沒有差別的生活。擁有土地的農民也許認為他們比那些從未擁有過自己的牧場的農民或牧場工人聰明那麽一點點,但任何形式的擺架子或階級界限都很罕見。勢利眼可沒有好日子過。世界太小了,其他人有大把機會可以讓你為此付出慘痛代價。

是否能獲得尊重與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羊群或牛群的品質,維持牧場運營的能力,或工作技能和管理土地的能力息息相關。無論男女,無論以現代眼光看是否“只是雇工”,只有優秀的牧羊人才能贏得最高尊重。成為一名牧羊人意味著可以與任何人並肩而立。

冬季牧場

4

在我看見它之前,它就看到了我——一隻長著粗脖子的幼鴉。它全身漆黑,無所畏懼,滿腹屍肉。渡鴉以我們的災難為生,它們殘忍、傲慢又無情,可有時候看上去又驚人地美。

如果我舉起一把霰彈獵槍現身牆角,渡鴉就會飛上牆頭,逃到一棵恰好在射程外的樹上,發出嘲笑的嘶啞叫聲“哢啦嘎”,但它此刻顯然對一個只有一支原子筆做武器的男人不感興趣。風掠過它的羽毛,它那長著黑灰毛的粗大脖子泛起褶皺。貪婪。狂喜。它飛起來的樣子就像肚子裡裝著塊石頭,被腐肉撐得東倒西歪。

我們那些死掉的羊一點也不漂亮,因為生與死本就不美。冬季的時間都耗在羊群上了。兩隻老母羊因為太老而難以過冬,它們的肚子浮腫,雙眼無神,就這樣躺在院子裡。它們旁邊倒著一隻腹部被打穿的小雌狐,內髒幾乎都流了出來,粗糙的臉上不甘心地露出一顆尖牙。

渡鴉在牛棚的瓦楞頂上跳來跳去。那暗沉笨重身軀的每一次跳躍,都顯示它已經飽餐一頓。最後它緩緩地拍著翅膀隱入暗處。

可生活卻會在你只剩半口氣的時候,還要送來壞消息擊垮你。

其中一隻已經倒下的母羊死掉了,給了我沉重一擊。它是我擁有的最優秀的一隻母羊,就像羊群的女統領。去年冬天,羊群在漫天風雪中陷入危險,正是它把羊群帶出迷途。

5

可惡的雪。牧羊人恐懼和厭惡厚厚的積雪和狂風。大雪帶來死亡,埋葬羊群,掩埋草地,讓羊群的生存更加依賴於我們。因此別人的狂歡卻成為我們的苦難。雪球。雪人。雪橇。我們避之唯恐不及。小雪無大害,我們能用乾草飼喂羊群,它們也能輕鬆應對那種程度的寒冷。但狂風暴雪的組合是毀滅性的。暴風雪不僅能殺死羊群,也能輕易取走人的性命。如果你見過雪地清掃後倒在牆後死去的母羊,或是死在出生處的小羊羔,你絕不會再如此心無芥蒂地喜歡雪。不過,雖然我如此懼怕和厭惡雪帶來的惡果,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確扮靚了整個山谷。素白。寂靜。殘酷。它掩蓋了平時所有的嘈雜,隻余下溪流比往常略微低沉的如泣如訴的嗚咽聲。感覺到外面聲音的消失,不用睜開眼我就知道雪有多深。但腦子裡的鬧鐘還是滴答作響,提醒我必須照看和喂飽所有的羊,我的工作才算完成。

6

我出門走向風雪和鴉群,一切看上去仿佛勃魯蓋爾油畫裡描繪的場景。橡樹和荊棘如黑珊瑚般挺立在皚皚白雪中。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必然和必需。今天我必須調整到最佳狀態,應付一切意外,不然那些牲畜都會挨餓。

雪下得很大,很快在地上積起厚厚一層。我騎著四輪摩托車出發,給母羊們運去幹草,在大雪裡很快變得一身白。密集的雪花蓋在我的身上,無數雪花在眼前紛紛落下,仿佛鴨絨飄落。一些落在我臉上,融進我的眼窩,一片濡濕,遮住我的視線。我感覺到一片雪花輕盈地落在我的舌頭上。柔軟。豐盈。美味。仿佛是雪神放在我舌頭上的聖餐。摩托的輪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軋實了路面的積雪。

山地牧場的門楣上積了三英寸厚的蓬松的雪。我要去喂的第一批羊在遠處的一個峽谷裡,它們的母親和祖母教它們在那裡躲避風雪。山地綿羊對於領地上空的氣象變化擁有第六感。我在歐洲赤松林裡找到它們,高達40英尺的樹木為它們遮風擋雪。年紀最大的母羊會把它們帶到這裡,如果有年少的母羊試圖帶著大家走向險境,它會牢牢站定加以阻止。羊群會接受年長的羊的指令。它們知道自己在這兒是安全的,如果大雪持續數日,它們可以嚼生草叢的草來維持生命。這片地方就像畜棚一樣安全,既沒有風,又有溪流澆灌,這條溪流此時仍從山坡順流而下雕刻著峽谷地貌。

我把救急乾草扔到溪流兩邊,它們很快聚集到乾草周圍。母羊們各自從中扯出一點開始嚼起來。看到它們一隻隻滿嘴乾草,我才松了口氣。這些有藏身之處,並且吃了些乾草的母羊能在避難所維持很多天。我數了數,發現少了兩隻。但突然它倆也衝下來嚼乾草。我終於如釋重負。這兩隻年輕的母羊之前不得不扒開雪尋找更可口的草。現在它們暫無大礙,將依靠乾草度過這場大風雪。

沒時間在這兒欣賞美景,我還要去喂其他羊群。雪依然很大,山谷正改頭換面。

7

天地白茫茫一片。遠處的路上此刻悄無聲息,空無一人。山谷正與世界隔絕開來。我聽到正在低地乾活的父親對羊群發出的呼喊聲。掃雪機很快就會出動,但可能需要一周時間才能抵達這裡。他們主要在高速公路和鎮上作業。我已經開始為最遠處高地的羊群擔憂,如果雪繼續這樣一直下,我不確定還能不能到達它們那裡(況且到達那裡只是眾多問題中的一個而已)。

我要給它們帶去一些乾草,讓它們肚子裡有些好貨抵禦風雪。我要盡快趕到那兒。四輪摩托車在雪地裡艱難前行,不時急刹、側滑,有時候還會滑倒在路邊。我駕車駛過村莊,一路經過很多在路上拋錨的汽車,人們正在努力推車好重新發動起來,他們被大雪阻斷了上班的路。我駛入一條通往高地的小巷。但雪已經被凍結成冰,無法駛上山坡。我調轉車頭,決定走另一條需要穿過一兩片田地的路。我超過正在跟我做著相同事情的鄰居。他看見了我,也知道我要去哪兒,對我微微點頭示意。這個小小的動作可能會救我一命,因為沒有其他人知道我要去哪兒。

雪正在變厚,我必須集中精力,不然可能撞上被雪掩埋的什麽東西:水槽、樹枝或石頭。我很快到達羊群可能的聚集地,但無法看到它們。它們一定躲在分隔草場的某堵牆後面,但前方路線積雪,無法駕車通過。我必須要找到它們。距離並不遠,但在雪地負重跋涉可稱得上一項壯舉。

弗洛斯(編注:作者的牧羊犬)跟著我在厚厚的雪中跳躍前進,好像在踏浪而行。它知道我們要幹什麽,比我先到牆邊。它跑到牆邊的積雪上,想看看另一邊有什麽,又回頭看看我,一副等不及的樣子。我們很快找到一些母羊。它們身上披著一層雪,臉上也一片雪白。見到我時友善的黑眼睛透露出喜色,羊毛把落在它們身上的雪和身體隔離開來,避免了熱量的流失。它們衝到我的腿邊,開始啃食乾草。我想清點數量,但這很難,因為其他母羊從四面八方破雪而來。我努力數了一下,發現有一些母羊失蹤了,大約12隻。我不得不做出決定……如果我在這兒待更長時間,四輪摩托車將被困在小路上,而我則有可能遭遇各種麻煩,或許就無法回去找其他羊群。就在這時,它們從一片白茫茫中現身了。

我不喜歡這場雪,它堆積得太快了。我決定把羊群帶走,到較低處的庇護所去。要加快速度。我驅趕著羊穿越風雪,但它們總想往回走。為此我在衣袋外面吊了一個空麻布飼料袋,以此誘使它們跟著我走。如果能走到山坡下幾百米的一處新草場,那兒就有一個庇護所。我摔了一跤,仰面倒在地上,但還是爬了起來。我艱難地在小道上穿行,雪越積越厚,令我欣慰的是,母羊們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品質最優的那隻母羊跟著我走在我踏出的“平路”上。它為我培育了很多優質的後代,提升了羊群的品質。它一直有自己的價值所在。年輕時它就被帶去參展,多年後,當我帶人到草場看我的羊群,它已經懂得展示自己,會驕傲地站成一尊雕像。夏季,它領著羊群從高地穿過小道下山,帶著它們跳過小溪,整群羊都跟隨著它跳躍而起。它精明且懂得生存之道,知道此刻羊群正被領著脫離險境。

我讓弗洛斯往後退去照看其余的羊,它們排成一隊跟在後面。這時我雖然在冒汗,但腳趾和手指卻凍得冰涼。稍後我會再回到停四輪摩托車的地方,從另一個方向把它開下狂風肆虐的草場。

我們來到一處被雪深深掩埋的門道,積雪已經齊腰,更糟的是風還在不斷把雪吹向平緩的地方。過了這個關口,母羊們就會更安全,現在不能把它們留在這條巷道上,所以我踏進幾乎到我胸口的積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主意,那隻老母羊已經選擇跟著我的腳步前行。其余的羊都看著它,不確定是否該跟隨。但很快它的一個女兒跟了上來,它們都聚集到我開拓出來的狹窄的白色小道一端。我繼續穿越積雪前行,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裡。我踢到一塊石頭栽了個跟頭,老母羊踩著我的雙腿過去,其余80隻羊也跟著這樣走過去,所有羊現在都奔著目標而去。它們艱難跋涉往下走向草場,那裡的積雪沒那麽深,我也會到那裡去給它們喂乾草。現在無論發生什麽,羊群都能承受得住。它們在這裡能避開肆虐的狂風,保證安全。

弗洛斯過來舔舔我的臉,它知道在今天這場大風雪中,我需要它。

8

我最終把四輪摩托車開出了雪地,順利回到家。雙手已經凍僵,我奔向熱水龍頭。房門口堆著少量積雪,我走進廚房的時候積雪跌落進來。孩子們很開心不用上學,求我帶他們去坐雪橇車。我發出痛苦的呻吟。

海倫責怪我把家弄得一團糟。我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她打趣我太愛那隻老母羊。她稱其為“羊群女王”。然後,她意識到我有多冷,又開始為我忙作一團。

冬季對我而言,就是把腫得跟豬蹄一樣的手指,顫抖著伸到熱水龍頭下解凍,忍著刺痛大聲嚎叫著誰也聽不清的髒話;是我鄉巴佬一樣的手指和鏡子裡充血的雙眼;也是我頂風駕駛四輪摩托車時,打在我臉上的雪花或冰雹,它們形成完美的速度曲線,就像《星際大戰》裡輕叩油門,星星就被拋到身後。冬季還是我和父親一起抓身體狀況欠佳的老母羊時,他露在我眼前的淌著雨水的脖子。風暴來臨時,母羊們會在狂風搶走它們的口糧前死死咬住乾草。小羊們卻在生命展開前就倒地死去。冬季意味著乾草架和樹木被吹倒、撕裂,徹底毀滅。

冬季就是個賤貨。

但冬季也意味著晴空萬裡無雲的好日子,那時一切風平浪靜——草場變乾,羊群心平氣和,乾草充足,它們躺在陽光下,我們也邊乾活邊享受山谷和野生生物的美。冬季也可以很美好。

冬季的特別來自那些微小的細節。成群的大雁在霜藍色的天空高高飛過。渡鴉在風中追逐嬉戲,就像從山上落下的一條黑絲帶。狐狸在破曉時分悄悄穿過霜凍的草場。野兔瞪著水汪汪的大黑眼睛看著你。

《放牧人生》中文版新書封面

—— 完 ——

題圖為湖區牧場全景。文中所有圖片由出版社提供。

《放牧人生》,理想國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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