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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洪波:導師稀松,我該怎麽辦?孫悟空如是說

每年開學季,學生考取心儀的學校,渴望投入有名望的大牌老師門下,最好是院士、長江一類開帽子公司的。有的滿足了願望,喜大普奔;有的與學界大佬失之交臂,不免會有些失落。

導師稀松平庸,我該怎麽辦?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值得糾結的問題。從理論上——如學校章程——說,學生有“炒魷魚”、重新選擇導師的權利,但操作層面上難度不小。

一是解除原先的師生關係需要涉事導師同意。有些老師學問不大,但脾氣不小,豈能容忍一個黃毛丫頭或者小屁孩的輕視,因此未必會輕易放行。

其次是難以順利地找到“下家”。現在的博士招生是定性、定量的,導師發布招生信息,學生自主報考,如果你考進以後就猴急著想“另攀高枝”,誠信上頭似乎有些問題,恐怕沒有另外的名導會輕易對你伸出橄欖枝。

碩士生倒是以專業(通常是二級學科)統招,錄取後由導師組酌情分配導師,但既然把你分到誰某老師門下,那麽導師組一定認為你和誰某的師生關係是合理的。

另外,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容許學生另行挑選導師,那麽學生肯定會蜂擁流向院士、長江,造成教師負荷“貧富不均”,許多“誰某”老師“西線無戰事”,要歇菜失業,學校跟著頭疼。

另一方面,學生一旦付諸行動,且又以失敗告終,那麽,“當年不肯嫁春風,如今卻被秋風誤”,在校的處境可想而知。所以說,現在學校號稱“雙向選擇”,學生有挑選導師的權利,確乎是“美麗的謊言”。

忍受,於心不甘;爆發,後果不好預期,風險太大。作為“弱勢”的學生,基本只剩下糾結一途。在剛開始的幾周裡,水土不服,寢食難安,“人比黃花瘦”,或者內分泌失常,神經錯亂,都算是輕的。

想到了《西遊記》裡的孫悟空。相對於無所不能、“普天神將莫能禁製”的大英雄孫悟空,師父唐僧簡直就是一個稀松平庸的導師,他貪生怕死,卻又迂腐不辨是非,孫悟空和豬八戒都明確說過:“師父,你忒膿包!”那麽,孫悟空為何要始終對“膿包”老師唐僧忠心耿耿?又是如何面對、並且克服這一人生難題的呢?

先行說明,這裡的“稀松”“平庸”,僅指導師的學識和治學水準,至於師德不振、學術不端諸如沈陽、梁瑩一類網紅“叫獸”,等而下之,這裡不計在內。

首先,履行契約,擺正學生的位置。

學生一旦入門,就與業師建立起師生關係。“三人行,必有我師。”師生關係,是人所處的基本關係,從社會倫理上看也是一種契約關係。

觀音菩薩赴大唐長安尋找取經人,在五行山救出被如來佛鎮壓的猴頭,說“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即指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如何?”猴頭連聲說:“願去!願去!”——契約關係由此確立。

師生契約關係的實質,也即通常所說的師道或學統,究其要義在師生各有使命和義務,彼此的行為“各行其道”。導師對學生負有教導、引度之責,這裡暫且不表,容當另文再議。對於學生而言,尊師、愛師甚或護師是其本分。具有先驗性,不容懷疑。

電視劇《西遊記》中孫悟空、須菩提祖師劇照

孫悟空是天地化生的靈猴,自然之子,先驗地深諳師道。

他對第一個老師須菩提祖師非常尊敬,可謂畢恭畢敬。有一次弟子們纏著祖師傳道,悟空“打破(祖師)盤中之謎”:“祖師你打他三下者,叫他三更時分存心;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上者,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也。”悟空半夜來三星洞求學,見祖師酣睡,“不敢驚動,即跪在榻前”等候。

作品描寫悟空仰觀天象之際,引錄“易詩”(疑似邵雍)一首,雲:

月明清露冷,八極迥無塵。深樹幽禽宿,源頭水溜汾。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雲。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

上半闋以寧靜氛圍隱喻菩提祖師隱逸妙境,下半闋“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雲”的意象以螢火微光、雁行振翮隱喻悟空得道,抒發希望與欣喜之情。

從詩意上這樣解釋當然不錯,但這個場景的真實蘊涵卻在表達悟空的“契約意識”:說好三更就是三更,既不能遲到,也不能早到,既然早到了一個時辰(誰讓悟空猴急呢),就只能跪著,等候老師醒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老師,並不辱沒,天不變道亦不變,皇天后土,從來如此。

與此同理,孫悟空必須對唐僧保持尊敬,忠心耿耿。尊敬老師,就是在脫帽向師道致敬。悟空尊重契約,君子一諾千金,出乎良知。

其次,對師尊懷有感恩心理。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是人們成長的導師,許多人學有大成,都源出師門之教,飲水思源,可謂師恩如山。如果是童稚啟蒙老師,則還有生活上的撫養、照料之愛。

記得“文革”時期孩子們起哄批鬥女老師,女老師說:我對你們做了什麽?我教你們識字,為你們喂飯,誰要拉尿,我陪去廁所,誰生病發熱,我帶去醫務室打針,你們為什麽這樣對我?童心未泯的孩子們立時作鳥獸散。

孫悟空被唐僧救出五行山,是一種解放,掙脫洪波苦海,唐僧對孫悟空可說有大恩存焉。

話說悟空初時野心未脫,大鬧天宮,又對佛祖不敬,居然在如來手掌心撒猴尿。惹得佛祖痛下殺手,反手一掌將其鎮壓在五行山下。

悟空被鎖在一個狹小的石匣子中,四肢綁定,只有頭顱可以上下轉動,身體發癢時,止靠在岩石上摩擦製止,饑時吃鐵丸,渴時飲銅汁,最可怕的是五百年來,五行山下人跡罕至,沒人說話,把他搞得連喘氣的興趣都沒有。在這樣近乎絕望的悲慘境遇中,唐僧將他拯救出來,值得他一輩子的感恩。

所以孫悟空視唐僧為恩人,對老師從內心感恩恭敬。當唐僧揭開如來佛祖“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壓帖,讓他出來時,他首先想到自己跳出五行山,必然山崩地裂,驚擾恩師,於是對唐僧說:“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六小齡童電視劇還別出心裁,專門安排了悟空赴湯泉沐浴的場面,增加了拜師的崇高性儀式感。

後來,悟空因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誤會逐出師門,老大不忍,止不住傷情淒慘,流著淚對唐僧說:

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森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隻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

雖有諸多委屈和怨言,但師父恩重,悟空依依不捨,說:“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正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最後不顧唐僧百般拒絕,“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

即使重回花果山為王,也依然對唐僧心心念念,真個是“身在花果山,心隨取經僧”。在悟空心裡,相對於師父的拯救之恩,所有的憋屈都要歸零。

再次,正確、全面、完整地認識業師。

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為其師,必有所長。現代經濟學上有一個著名的“口紅效應”理論:一個低端商品也有其獨特的價值,甚至受到人們的追捧。唐僧固然有昏庸愚昧的一面,但確實有其突出的長處,為悟空心悅誠服。

一是對取經執著堅定。

唐僧注定為取經而生,曾發下宏誓:“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又在心中默默起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願我佛慈悲,早現長六金身,賜真經,流傳東土。”

臨行之際,有弟子以“峻嶺陡崖難度、毒魔惡怪難降”相勸,唐僧堅定地說:“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磨滅。”義無反顧,隻身登上取經征程。

二是有駕馭群體之方。

取經團隊成分複雜,秉性不一,各懷鬼胎,悟空、八戒、沙僧等人都大有來歷,如孫悟空歷任天宮禦馬監弼馬溫、齊天大聖,八戒曾任天庭天蓬元帥,為玉皇執掌水師,沙僧則曾為玉皇、王母的卷簾大將,是天帝的近侍,——都不是省油的燈。身為取經班主,沒有一點領袖氣質和領導技能是擺不平的。

君子用人如器,禦人也需要有針對性,看人下菜。悟空氣高性烈,唐僧就時時敲打,要殺殺他的銳氣,甚至不惜動用緊箍咒絕技,把它治得服服帖帖,所謂“歸於緊箍一咒,至死靡它”。八戒弱智,又有小心眼,唐僧總是好言撫慰,用小恩小惠籠絡,讓他時時感受到老師的恩愛。

沙僧平庸一點,但為人大氣爽朗,又能吃苦耐勞,兢兢業業,唐僧對他最為放心,平時也就比較隨意。表面上沙僧似乎受了委屈,但他懂並珍惜著師父的這份特殊的愛——信任,是取經團隊裡意志最為堅定,唯一沒有心生怠慢、打過退堂鼓的人。

三是洞察世事,富有人生經驗。

取經之初,只有悟空一人入歸師門。一日來到黑風山觀音院打尖,悟空興奮雀躍,無意間向金池長老透露了寶貝——斑斕錦衣袈裟,從而引發一場寺毀人亡的大難。請看書中的敘述:

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外,隻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雲:‘珍奇好玩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隕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

風起於清萍之末,唐僧洞察世事,能夠在事發之前預見結果,並督促悟空未雨綢繆,及時化解了災難臨頭。道行如此,令人佩服。

四是佛性定力深厚。

唐僧手無縛雞之力,但禪心堅定,其打坐參禪之功居然也能挫敗強敵。《西遊記》第四十六回敘唐僧師徒一行過車遲國,與虎力大仙等三大妖魔鬥法時,孫行者知難而退,唐僧親自出馬,與虎力大仙大鬥坐禪之法。

妖魔化臭蟲騷擾唐僧,他竟“不疼不癢,端坐上面”,紋風不動,直到取勝,孫行者自歎勿如:“若是踢天弄井,攪海翻江,諸般巧事,我都乾得。但若坐禪,我就輸了。”

作者不無讚歎地說,唐僧在生死關頭也能坐二三個年頭,如此不過小試鋒芒。足見唐僧禪心堅定,修行高妙,非行者輩所能比肩。

總之,對於自己的導師,我們其實不必急於下結論。有些人是慢性子,慢熱,仿佛像一壇佳釀,要在長久的交往中才能顯示出自身的魅力。

相傳王艮初會陽明恩師,交談論學,陽明口訥,談鋒遠不及王艮睿智犀利。何況老師是否合格,關鍵是要看他是否在認真履行一個老師的職責,其學術水準的高下還在其次。這就是我們下面要說到的——

最後,學生要敢於“做導師的導師”。

“弟子不必不如師。”人有賢愚,才有高下,老師水準“稀松”或許是事實,但不能認為拜稀松平常的老師就是冤罪殺機。

金庸筆下的江南七怪,武功低劣不說,而且還不善教導之法,只會對徒弟辱罵毆打。後來郭靖成為一代大俠,念念不忘功夫出自“江南七怪”。

因為其一,七怪是啟蒙恩師,為日後的武功修為奠定了基礎;其二,正是師父們為自己創造了巨大的發展空間,如果是在王重陽、黃藥師一類武學宗師門下,郭靖恐怕會被淹沒在導師高名之下。沒有唐僧這一“稀松平庸”的導師,悟空既不能掙脫洪波苦海,也不能修成正果,得道成佛。

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江南七怪劇照

凡此種種可知,如果學校安排你一位相對平庸的老師為業師,我們更應該看重師生間的緣分,心安理得,處置坦然,或許因為更具備超過導師的空間,你會走得更遠。如是,說不定它不是不幸,而是榮幸,你的導師不是名師,卻是你的貴人。

想起鄙校有一位大師級的導師錢谷融先生,前年以百歲高齡仙逝,他的學術名著是《論文學是人學》。坊間傳聞他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人家是名師出高徒,而我則是高徒出名師。

我生也晚,未及親臨教誨,對此言不知真偽,然而詩賦斷章,文取偏義,這話很能說明“弟子不必不如師”的真理。當然,縱觀錢門,人才濟濟,名師輩出,既是名師出高徒,又是高徒出名師,令名傳播學界。

或許有人會說,我作為一名老師,站在師道的立場,對學生提出上述諸般要求,似乎不太適宜。誠然,涉及教育人、教訓人的話頭,確實存在一個主體性問題。

記得前一陣有名校學生舉報老師的“課堂不當言論”,導致其身敗名裂,丟了飯碗。一位著名的長江學者挺身而出,厲聲呵斥學生:“告密師尊,大逆不道。”此話道理不錯,卻引發強烈反彈。原因即在它的主體性存在疑問:師者維護師者,可信度極低。

所以,我對此文作以下說明:

一、我固然是一名導師,但我也曾經是學生,而且現在依然還是學生,我大學的許多師長還健在,在他們面前,我似乎還沒有畢業。

二、當下師生關係比較敏感,“事故多發”,不斷有負面新聞傳出,我不過是想通過《西遊記》唐僧、孫悟空的文學故事對師生關係作一審察。

大凡關係,必然可以從彼此兩個方面予以審察,現在姑且先行圍繞學生一方作出論述,故題名“孫悟空如是說”雲,接下來我會再作一篇圍繞教師一方展開論述的文章,上下合璧,方得全面。

順便預告一下,題目也已擬好:“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做導師?——唐僧如是說”。懇請讀者諸君,先不忙拍磚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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