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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如何製服尤二姐

作者:洞燭

賈璉對尤二姐真的好。

其中最具體的表現,是“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並搬了與二姐收著。”

“所有”、“一並”,這兩個詞加在一起,有個俗語,叫“身家性命”。

按說,尤二應該很稱心,然而並沒有知足。因為心裡存了個念頭:

“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

所以,鳳姐幾句話一哄,邊上的人再一捧,尤二就跟著去了。

不單人跟著去了,還直接賣好:

“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隻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這幾件箱籠拿進去罷。我也沒有什麽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

於是,所有的東西,也都“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了。

要打倒一個競爭對手,方法當然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切斷對手的資源。

在這一點上,鳳姐的目標相當清晰:

首先,把尤二騙進門,是在一切布置完成前,切斷她和賈璉,乃至賈珍、賈蓉、尤氏等人之間的資訊管道;

其次,把尤二的所有財物都收走,是切斷尤二的一切經濟資源,以防對手東山再起;

切斷資訊管道,尤二頓時成為聾子和瞎子,對一切外在情況全無了解;

切斷經濟來源,尤二從此失去生存能力,仰鳳姐鼻息。

至此,鳳姐算是立於不敗之地,進可攻退可守。

退的路子簡單,但分寸的拿捏不容易。

該見的人都見了,該做的面子也都做了,尤二被算成她給賈璉娶來的,萬一以後失寵,她的賢名得保。

更重要的一點,是“一年後圓房”這句話,叫得上下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的陰毒。在於尤二這一年,如果懷孕,時間不對;如果不懷孕,鳳姐有的是辦法讓她無法圓房。

無非是多了個平兒罷了。

進,是把尤二逼走——利用退婚、國孝家孝來告。

這一條有沒有把握?

換別人家有,但以賈府的財勢和面子,未必搞的定。

所以,她特意跑到寧府去大鬧一場,指望把賈珍父子嚇唬住,不去出面挽回。

不過這招沒奏效,她晚了一步,賈珍動作在前,事情基本已經壓住了。

見情形不對,她馬上就退回來,“鳳姐見他母子這般,也再難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與尤氏反陪禮”。

惡人好人都做了,還順便訛了五百兩銀子。

到這一步,鳳姐可能已經存了招安的心思了。

《紅樓夢》有很多《金瓶梅》的影子,脂硯齋還幾次誇作者寫得很像《金瓶梅》,可見作者是看過這部名著,也存了模仿的心思的。

《金瓶梅》裡有很多妻妾爭鬥的場面,最慘烈的,當然是潘金蓮和李瓶兒的衝突。

潘金蓮靠一隻精心飼養並嚴加訓練的貓,嚇死了李瓶兒——也是西門慶唯一的兒子,時隔不久,本身有病在身的李瓶兒也終於抑鬱而亡。

這一段,寫盡了潘金蓮的狠毒,寫盡了李瓶兒的懦弱。

但潘金蓮手上的人命不止武大郎,不止李瓶兒母子,其實還有一個。

她叫宋慧蓮。

宋慧蓮是西門慶仆人來旺的妻子,本身當然也不正經,好虛榮,又有點貪小便宜,和西門慶勾搭以後,要錢、要東西,而且還喜歡炫耀,搞得上上下下人人側目,不單是潘金蓮妒火中燒,連一貫厚道的孟月樓也受不了,正面責罵過她。

然而,偏偏這個宋慧蓮,有一個非常奇怪的道德底線,她雖然談不上對丈夫來旺有啥感情,倒是頗惦記著這個從頭綠到腳的老公,經常懇求西門慶給他點好處。也確實說動了西門慶。

但是,宋慧蓮這點心思,被潘金蓮看得一清二楚,潘金蓮暗中使計,幾次三番,層層遞進,終於攛掇西門慶,陷害來旺發配充軍。

而宋慧蓮聽到結果,上吊自盡。

讀這一段《金瓶梅》,再看《紅樓夢》的尤二,可謂遍地都是熟人。

鳳姐對尤二,先是從張華著手,希望能夠把人搞走。

事情未成,又擔心買通張華告狀的事情敗露,也設想過買凶殺人,永絕後患。

秋桐罵尤二,肚子裡的孩子不知哪裡來的野種。

潘金蓮也曾私下和公開誣陷過李瓶兒的兒子不是西門慶的。

這裡,既是《紅樓夢》借鑒了《金瓶梅》,同時也說明,無論宮鬥宅鬥,雖然看起來驚心動魄,但女人間的你死我活,論計謀手段,其實並沒有大的差別。

問題在於,潘金蓮本身就是妾,而王熙鳳是妻。

一個是奴,一個是主。

這一字之差,天差地別。

這是一條紅線,要想跨越主奴、妻妾之間這道鴻溝,幾近毫無可能。

潘金蓮的爭寵,是零和博弈,不免你死我活;

但鳳姐的吃相完全不必這麽難看,她其實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辦法,叫招安。

鳳姐有沒有試圖招安尤二?

其實是有的。

當張華這件事情過去之後,鳳姐並未采取新的動作,而是“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親姊親妹還勝十倍。”

這個做法,其實已經從進攻轉為懷柔,以鳳姐的眼光手腕,軟硬兼施,慢慢收服,尤二未必不是第二個平兒。

沒想到的是,居然冒出來一個秋桐。而秋桐的到來,卻是這個小環境中政治格局的改變。

政治格局變了,形勢變了,鳳姐當然變了。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

以上是鳳姐的心理獨白,本回回目叫“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真正坐實的,便是這裡。

尤二自以為已經被招安,只要好好過日子,自然修成正果。

但在鳳姐眼裡,尤二始終還是反賊。

既然是反賊,就算賣身投靠,又豈可留在身邊。

做不到“二桃殺三士”,“借劍殺人”也是妙計。

至不濟,也能抽頭。

既不坐莊,也不作閑,將本取利,純在經濟。

經濟,才是鳳姐本色。

看看鳳姐的三部曲:

第一步,是直接對尤二,其中又有兩折:

先一折,是扣帽子:“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

搞得尤二自慚形穢,所有的要求都不好提;

後一折,是脫身,“說了兩遍,自己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

這是怕萬一尤二不上當,拎不清,還要找自己,乾脆先“氣病”。

從姿態到行動,乾脆利落,不留絲毫余地。

第二步,是製造尤二身邊的險惡環境:

於是,“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鳳姐既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了。每日隻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系不堪之物。”

精神物質,雙重打壓。

第三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是激動秋桐:

秋桐的身份其實很尷尬。

她是婢女,屬性上是“賤”,賈赦把她賞了賈璉,是“賤妾”;

但尤二是良民,所以是“良妾”: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座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隻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他了!妹子隻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如此。”

這一段描述裡,尤二是“親身挽住”,但並無還禮的意思,而鳳姐是“妹子隻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這是表明身份。

三人固然一堆客套,但在分“良賤”的禮節上,是絲毫不亂的。

以良賤論,秋桐在名分上,顯然不如尤二。

但是,秋桐的心裡,沒有良賤的念頭,想著的是另外一套次序:

“秋桐自為系賈赦之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肯容他。”

這是個很糊塗的念頭。

兩套標準,良賤是國家制度,孝是祖宗禮法,孰輕孰重,本來是很明白的。秋桐如果單以“孝”為護身符,毫無問題,但以此為憑借,連鳳姐都不放在眼裡,那就不是別人“僭他”,而是她在“僭人”了。

鳳姐利用的,恰恰是她的這套糊塗。

鳳姐對秋桐的攻心,隻談良賤,隻談賈璉的恩情,偏偏不談“孝順”:

“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

這席話一說,秋桐對尤二的進攻全面更新,公開的吵鬧不算,暗地在賈母等人面前的讒言也有了。

事實上,這個根種得極好,到了後文,尤二小產,賈璉痛惜,鳳姐借題發揮,再次激秋桐,而秋桐也確實不負鳳姐所望:

“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慌的數落鳳姐兒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不好,是你父親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你要攆他,你不如還你父親去倒好。”說著,賭氣去了。”

到了這個地步,尤二可謂上下無靠,毫無生路。

尤二之死,自然有宿命論的設計,有“因果報應”的影子。

但是,往深處著眼,卻是一個痛悔早期墮落,渴望回歸主流的女性的“從良”悲劇。

一個異類要“改邪歸正”,想做個“好人”,代價是極大的:

《水滸》裡的宋江,免不了一杯毒酒;《西遊》裡的六耳獼猴,在佛祖面前被活活打死……

李瓶兒抑鬱而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尤二的悲劇,鳳姐無非因人成事,真正製服她的,其實是她自己。

從她毫不遲疑進府那天開始,她就注定要走到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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