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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鏡|國際奧數冠軍今何在?越來越多人做輔導老師,1/3做金融

特約作者 宦豔紅 編輯 楊布丁

出品 | 棱鏡·騰訊新聞小滿工作室

2021年春天的一個周末下午,上海福州路上的一間培訓教室裡,康嘉引站在講台上講解著一道數學題。解題過程幾乎寫滿了整個黑板,但他寫得很快,偶爾有人提問,他也及時回應,輕鬆的氛圍幾乎讓人忘記了這是一堂艱澀的奧數課。

台下坐著幾十名十幾歲的少年,他們是來自上海各所中學的數學傑出人士生,從初一到高一不等,大多從小學便開始學習奧數。如若有一天能入選國家集訓隊或代表中國參加國際奧林匹克競賽,那將是他們的終極榮耀。

康嘉引就曾是這份“終極榮耀”的獲得者。

2005年,第46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在墨西哥舉行,中國代表隊摘得金牌。作為6名隊員之一,18歲的康嘉引也站在了領獎台上。當時,他的夢想是將來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因為他的父母都曾在高校做過老師。

16年後,33歲的康嘉引在放棄了學術道路、嘗試了金融投資經理等職業後,最終決定成為一名中學生教育輔導機構的數學老師。

繞了一大圈,他又站到了那張黑板前,成為奧數鏈條上承上啟下的那一環。

從奧賽冠軍到奧數老師

“和公司裡的一個工位比起來,講台確實更適合我。”康嘉引告訴作者,在過去很多年裡,自己的計劃都是從事數學方面的科研工作。他從小就是學校裡的數學傑出人士,初中便自學高中數學,高一開始參加數學競賽,高三時經歷重重選拔,進入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中國國家集訓隊。

國際奧林匹克競賽是一項由世界各國中學生參與的學科知識競賽,每年舉辦一次,其中以數學、物理兩門基礎學科最為普遍,旨在激發青年人的數學才能,提高青年對於學科的興趣,發現科技人才的備份軍。

為了選拔優秀隊員,在競賽正式舉辦前,主管部門會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層層篩選。早年間,進入到30-60人(歷年數量不一)的國家集訓隊成員,可以獲得保送北大、清華等名牌大學的名額,而能夠在省一級奧賽中獲獎對於大學入學也非常有幫助。

於是,代表國家隊出戰的康嘉引也順理成章地被保送至北大數學科學院,此後又以全A成績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獲得金融工程碩士和金融數學碩士學位。

康嘉引原計劃留在國外大學做科研,但“在川普執政之後,美國的很多政策對中國留學生並不友好”,此外崗位競爭也非常激烈。“國外大學裡的博士生太多了,已經處於飽和狀態,收入也不高”,權衡之下,康嘉引選擇和他的很多同學一樣,前往收入更高的金融機構從事量化交易。

回國後的4年時間裡,康嘉引先後輾轉兩大知名金融機構,卻仍然沒有能夠找到可以充分發揮自己數理特長的崗位。“國內金融機構的環境與國外差別很大,雖然我也曾獲得最佳分析師,投資業績還不錯,但我之前學到的很多東西在實際工作中並不能很好地應用。”更重要的是,在康嘉引看來,國內的金融行業還需要一些社交能力,而這不是他的優勢。

2020年初,當他在奧賽隊員的微信群裡看到教育機構的招聘信息後,決定轉行當老師。

一年後,康嘉引越來越確定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好老師。“我家裡很多人當老師,除了爸爸媽媽曾經在大學裡當過老師,爺爺奶奶分別是高中生物和語文老師,舅舅、表弟也是老師,當老師可以把自己多年所學傳授給學生,我覺得我天生就能當好老師。”

“數學競賽和數學家是兩碼事”

發布這則招聘信息的應軼群也曾是一名奧賽國家隊成員。

雖然那年因為非典未能參賽,但應軼群是當年物理全國決賽的金牌得主,後被保送至北京大學物理學院,又赴美深造獲得賓州大學物理博士學位。2016年,他離開了大型外資企業的谘詢師崗位,加盟了一家中學生學習輔導機構,從一名兼職物理老師正式成為一名機構的全職物理老師。

和康嘉引一樣,應軼群也曾想要當一名物理學家,留在大學從事物理學術研究,並為此努力了整整10年。

在北大讀本科期間,應軼群隻做了兩件事,一是學習物理,另一件是下國際象棋。他拒絕了一些邀請他外出講課的機會,也沒有參加任何實習。應軼群自認在學習物理這件事上,自己是有些天分的,小學學習成績很普通,到初中開始學物理時卻脫穎而出。“相比別人,我能學得更好,學得更快。”他從高一開始參加物理比賽,高二時跟著老師去複旦大學和物理系的大學生一起上課,考試成績比大學生們還要好。

走學術道路的堅持,在他博士畢業前的一兩年,開始動搖。

“我是一個比較喜歡工作能夠有快速反饋的人,科研本身就是一個進展很慢的工作,但又必須發表文章,給人的精神壓力很大;學術文章有雙盲審核,可能一個並不是特別懂的人看了你的文章,發表一些在我看來很奇怪的評論,這種為了評論而評論的做法是我不喜歡的。”應軼群對作者回憶道。博士畢業後,他回國拿到了一家外資企業的谘詢師offer。

更多人則是在進入大學以後,便放棄了少年時的數學家夢、物理學家夢。

和康嘉引同是數學國家集訓隊隊員的王城(化名),在選擇大學時沒有選擇數學系,而是清華大學的計算機系。“小時候也想過要做陳景潤那樣的數學家,但進了集訓隊就發現有太多牛人,自己壓根沒希望。”他坦言道。

從小也一直想成為物理學家的陳昕,以國際物理奧賽金牌的身份被保送至北大物理系,但他“越學越覺得物理這個學科理論和實驗脫離得越來越遠,理論推進的特別超前,但實驗跟不上”。大一轉學至麻省理工後,他加入了一個火箭俱樂部,興趣從物理轉向航空航天。

康嘉引告訴作者說,進入大學後他發現數學競賽和當數學家、從事數學科研是兩回事:“我們現在所用的數學知識都是前人在很久之前研究出來的,那我們現在要研究的東西可能要在一百年甚至幾百年後才會用到。”

保送至北大、清華,本科畢業出國留學,碩士、博士一路讀下去,幾乎是所有奧賽集訓隊隊員的常規路線,但最終繼續追逐科研夢,只是很少一部分人。

中國分別於1985年、1986年組隊參加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物理競賽,至今已有三十餘年,但人們津津樂道的仍然是北大數院的“黃金一代”,即2000年前後,北大數院湧現的四位數學天才:許晨陽、惲之瑋、張偉和朱歆文。公開報導顯示,四人均獲得過素有“科學界的奧斯卡”的科學突破獎下屬的數學獎,其中許晨陽與惲之瑋還獲得過SASTRA拉馬努金獎(獲獎者年齡不得超過32歲)。如今,他們都在美國名校任教和工作。

“集訓隊三分之一投身金融”

有人把學科競賽和學科研究比喻成定向賽和馬拉松,前者有確定的目標,背後的答案一直存在;而後者則要自己去創建或完善別人的學科體系,終點很遙遠,必須獨自忍受一路上的孤獨與煎熬,出發的時候人很多,到達終點的人卻寥寥。更多的奧賽國家集訓隊隊員,則是走進職場,和普通人一樣在現實中不斷妥協,又不斷掙扎。

從數學轉向金融時,康嘉引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個行業。“當時在國外金融行業收入比較高,我身邊也有很多人做金融,好像也做的不錯,大概是受了一些這方面的影響。”

在知乎上,有一個提問是“如何看待‘清華大學姚班最好的學生都去了華爾街對衝基金做量化交易’這一觀點?”姚班指的是“清華學堂計算機科學實驗班”,由世界著名計算機科學家姚期智院士於2005年創辦,致力於培養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普林斯頓大學等世界一流高校大學生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競爭力的領跑國際拔尖創新計算機科學人才。

雖然目前沒有準確的數據統計有多少姚班畢業生去了華爾街,但不可否認的是,金融行業確實是奧賽集訓隊隊員的主流就業方向之一。

“集訓隊的人後來的出路基本分為三塊,三分之一留在高校做科研,三分之一去了金融,三分之一去了其他行業。”應軼群說,所謂的金融,大多指的是量化交易。

量化交易是指利用計算機技術從數據中海選能帶來超額收益的多種“大概率”事件以制定投資策略。“學習最終還是為了工作”——對於集訓隊的學霸們來說,既能發揮他們的數理特長,又可以獲得豐厚的物質回報,量化交易確實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工作。

徐曉波算是奧賽圈內較早在國內進行量化交易的一批,如今他所創立的私募基金在圈內已經小有名氣,管理資金規模近百億。2012年徐曉波博士沒有畢業便投身華爾街從事量化交易,並於2013年回國創業。他當時的合夥人也是奧賽背景,曾經是國際物理奧賽金牌得主,同樣曾在華爾街的知名機構擔任量化研究員。在招募新員工時,他們也傾向於有奧賽背景的學生。

陳昕(化名)是徐曉波招到的其中一名員工。2019年,22歲的陳昕剛剛從麻省理工碩士畢業,由於新冠疫情不能出國繼續學習,便在獵頭的邀請下加入了徐曉波的私募基金。他算了一下,一年可以拿到近百萬元的薪資,這對於一名應屆生來說,是相當高的待遇,而且工作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壓力山大。一般交易時間結束後,陳昕的工作也基本結束了,很少需要加班,晚上他回到家可以繼續倒時差在線攻讀博士學位。

選擇計算機系的王城在博士畢業後與同學一起在互聯網領域創業三年,因進展緩慢,最終也選擇來到離老家更近的上海從事量化交易。

越來越多人去培訓機構做老師

2016年,在外企做了三年谘詢師的應軼群再次面臨職業方向的選擇。“谘詢師乾久了,就會發現這項工作是很被動的,你提出你的方案,但用不用不是由你決定的。”他也曾打算跳槽去投行,但由於年景不好,行業競爭激烈,能夠拿到的都是一些入門的崗位;而他兼職的教育機構此時正在擴張,邀請他加入成為全職物理老師。

一名名校畢業的博士生去教育機構當老師,家人起初並不理解他的選擇。其他人更加意外,一些學生家長聽說了他的背景後都替他感到可惜。

但無論對於康嘉引還是應軼群來說,“當老師”這個工作並不陌生。在他們成為國家集訓隊隊員後,就有各種機會參與奧賽習題講課。康嘉引曾多次作為專家受邀為母校深圳中學講授數學奧賽課程,應軼群工作後,也在高中物理老師的推薦下兼職代課。他記得畢業後有一年,回到母校看到師弟師妹們用的還是自己當年編的習題集,倍感欣慰和驕傲。

一方面是擅長,另一方面也和薪資相關。2016年,應軼群在全職做培訓機構物理老師的第一年,收入已經比他在外企做谘詢師高出很多。

在他們告別奧賽的這13年間,奧賽對升學的價值,已經促使它成為了一門生意。整個教育培訓產業迅速發展,2014年以來,眾多嗅覺靈敏的國內外頂級資本已經紛紛入局教育培訓行業,一個千億產業就此誕生。據艾瑞谘詢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K12教育市場規模超過9000億元,同比增長17%。目前國內已有數十家上市教育培訓公司分布在美股、港股和 A 股。

決定去機構當老師,可能也受到了大學同學的影響。應軼群記得2007年本科畢業時,班裡有一個同學去了一家當時還是“小破公司”的教育培訓機構,當時大家都不理解他為什麽要去那裡,“因為按照正常的選擇,北大本科畢業要不去讀研,要不去知名外企、投行等”。

三年以後,這家教育培訓機構上市了,這名同學由於有參加物理、數學比賽的雙重經歷背書,成了這家機構的第一梯隊師資力量,他的年薪是當時同學圈裡不可企及的數字,甚至超過了那些留在美國從事量化交易的同學。

“現在應該說是選擇當老師的人越來越多了。”應軼群告訴作者。

“我們大多數人就是普通人”

如今,奧賽仍然在年年舉辦,但眼下只有進入全國前50名、入選國家集訓隊才能獲得保送資格,奧賽對於升學的直接拉動作用大幅縮減。可是教育焦慮情緒正在社會蔓延,讓孩子學習奧賽的熱情並沒有隨之消褪。在大型教育機構的行銷下,奧賽學習從中學下移至小學,呈現出“人人學奧數”的情形。

雖然自己是一名奧賽物理老師,但在應軼群看來,對於那些對物理或數學並不是真的感興趣的人,純粹為了升學學奧賽“太虧了”,能夠在奧賽中取得成績的孩子大多有天賦且刻苦,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最終只能是“陪跑”:“人生路很長,12年的學習生涯除了刷題,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雖然奧賽可以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和抗壓能力,但過量的機械式訓練對人的成長有弊無利。

比如,“學奧賽的人大多不擅長社交”,這幾乎是所有集訓隊隊員都承認的共性。一方面學習期間將大部分的時間投入到刷題,很多人高三階段最多的時候一天刷題11-12小時,另一方面“年少得志”時的他們“可能也不太屑於社交”。但在進入工作崗位後,即便從事學術研究,良好的溝通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徐曉波就坦言,自己開始創業後,不得不獨自面對投資人,鍛煉自己的社交能力,但即便如此,在工作之外,他也不願意參與任何社交。

學習階段的偏科也讓他們在就業時“吃虧”。由於從小數理拔尖、文科偏弱,“英語口語有口音”的短板成為康嘉引在國外帶課的一大障礙,曾經有一名學生慕名而來找他輔導奧數,卻因為溝通不暢沒能堅持下去,這也使得康嘉引最終放棄了在國外當老師的想法。

“放長遠來看,人生總是起起伏伏”,創業8年的徐曉波對作者說,奧賽的成績使得他有了去華爾街的敲門磚,但後面的路走得好與不好與自己的執著有關,也和運氣有關。在剛回國創業的第二年,他曾經虧損數百萬元,一度堅持不下去;2015年以後,隨著國家金融政策發生大規模的轉向,量化交易才慢慢有了起色;兩年前,他和合夥人因理念不合分道揚鑣。

4月13日,新一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國家隊6人名單出爐,其中入圍的有來自應軼群母校的師弟。應軼群在朋友圈裡寫到:希望奧賽的參與者更多是對學科有著真愛,抱著理想的年輕選手。奧賽不需要、也不能被資本化,不應當是爭名奪利的修羅場。

和肩負著養家責任的他們相比,應軼群覺得現在的孩子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應該有更多樣的選擇。

在私募基金工作了一年後,陳昕得到了一個進入航天航空系統工作的機會,他決定辭職去追逐自己的航天夢,但這同時意味著他的年薪將會大幅縮水。所幸的是今年未滿24歲的他出身小康之家,還不需要為生活所迫。

成為物理老師五年後,應軼群憑借自己優秀的背景和講課實力,已經成為所在培訓機構的高管,他也在工作中找到了自己奮鬥的意義:“大家覺得這個行業 low,是因為過去門檻低,大家水準參差不齊,其實你可以把它做的不 low。”他認為快速發展的教育行業會吸引越來越多優秀的人才加入,也必將能夠提高行業的整體水準,而他也希望自己能成為改變行業的力量。

現在,應軼群會經常對自己的學生說,“也許過了20年,你要接受自己成為一個普通人的可能,不是有才華就會成功,也不是努力就可以成功。”王城也坦言,奧賽的輝煌也許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再次達到的頂峰,“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過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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