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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中途宿舍」:守著兒童血液科的家長們

11月,安徽省兒童醫院13樓血液科的病房裡又出了一個「跑爸爸」的故事。

孩子得的是白血病,來的時候就沒有媽媽。家長們聽說,他爸爸也熬不住了,想跑。人都跑到電梯口了,捨不得,又返回孩子床頭,看一眼再跑,就這麼來回折騰了幾趟,終歸是不忍心。

這是安徽省內唯一單獨建制的兒童血液專科,主要收治省內外各種兒童血液及腫瘤性疾病患兒。在這裡,家長的數量起碼是患兒的兩倍,「跑爸爸、跑媽媽」的故事,傳得很快。

他們的孩子大多都需要長期化療。兩三年中,會不斷地出院、入院,走完一個又一個化療周期。

為了避免在路途中折騰,家長們會在醫院背後的「中途宿舍」落腳,這是一家公益機構免費提供給患兒家庭的公共宿舍。

公益機構「口罩天使中途宿舍」坐落在安徽省兒童醫院背後,接收該院血液科患兒家庭暫住。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明,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王樂 圖

「針好粗,我看著都害怕」

走進中途宿舍,就像來到一個家庭式的幼稚園。牆上滿是卡通塗鴉,院子裡擺著彩色的兒童座椅。每到飯點,小孩子們跑來跑去,鬧著搶玩具,家長們就在側邊的公共廚房裡忙活。

11月20日,有家孩子的奶奶站在廚房裡抹眼淚。剛結束一個療程的化療,3歲的小孫子吐得厲害,吃不下飯,那天早上,孫子突然說想吃豌豆,奶奶急忙買來新鮮豌豆蒸了一碗,孫子隻吃了一粒。

嚴重的化療反應下,孩子能吃下幾口飯,就是家長一天的安慰——多吃點,才好「漲血項」,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血項是孩子治療情況的風向標,也是每個家庭的晴雨表。

很多家長最初找到這裡,就是為了借用廚房。那些做骨髓移植的孩子,備餐要求更為嚴格,送到無菌倉裡的飯菜,必須連同餐具一起在壓力鍋中蒸半小時,再把壓力鍋整個送去。

宿舍裡的孩子,一半以上都是白血病,小的只有兩三歲,還沒斷奶,就開始吃藥。白血病是兒童時期最為常見的惡性腫瘤,據統計,我國白血病患兒的平均診斷年齡為6歲,正以每年3到4萬人的速度上升。

好在兒童白血病已不是絕症,兒童對化療的反應比成人更為敏感,單純化療或再加放療就可使部分患兒痊癒。

化療中的病童。受訪者供圖

上化療,就意味著住院注射化療葯及其他藥物。有時點滴會24小時不間斷,家長需要輪流陪護。兒童白血病初期的化療很密集,多個療程下來,往往得走上一年。

最初,在第一個療程結束後,3歲的毛毛不會走路了,暫時寄居在「中途宿舍」。此前連續點滴的28天裡,他一直沒有下床。

「得了一個受罪的病。」第一個療程結束後,爸爸眼看著毛毛的頭髮掉光了,比剃得還乾淨,腦袋發亮。毛毛的療程共有11個,目前已經做完7個。過不了幾天,他又要住院了。「這次回去還要做腰穿,那個針好粗,我看著都害怕。」

上次住院時,毛毛掙扎得厲害,針頭沒扎進去,彎成了魚鉤。

花費一兩百萬元也「不一定治得好」

毛毛的病是體檢時發現的,當時醫生認為他是貧血,讓他吃了1個月治療貧血的葯,可情況並沒有好轉,血項指標還是異常低。轉到到無錫市的兒童醫院後,毛毛當即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至今,毛毛媽媽一提起來就後悔。「都怪自己沒文化,如果見識廣一點,總歸早發現、早治療。」當時,毛毛的膝蓋已經出現淤青,但媽媽沒太在意,以為是磕碰。

皮膚淤青、淋巴結腫大、發熱、蒼白、疲勞,這些都可能是白血病的徵兆,但不少家長最初並沒有這種「敏感」,甚至當他們把孩子帶到當地的醫療機構就診後,仍有所拖延。

住到「中途宿舍」的家庭,多來自安徽北部農村,父母常年務農或在外務工,他們對於白血病的認知非常有限。

「我們鎮醫院的人說,我是個醫生,我都沒聽說過這種病。」胡蝶媽媽還記得當時抱著1歲9個月的女兒看病的情形。那段時間,女兒突然開始發燒,拿東西手抖,坐不穩,身體一磕一磕的。

胡蝶家在安徽省阜陽市界首市(縣級市)顧集鎮的一個村子,當時媽媽帶著女兒在界首市、臨泉市都看了,都沒查出來病因。轉到合肥市的安徽省兒童醫院就診後,胡蝶被確診為神經母細胞瘤。

神經母細胞瘤的發病率為十萬分之一,有近一半的神經母細胞瘤發生於2歲以內的嬰幼兒。

一做超音波,發現胡蝶體內一個鴨蛋大的腫瘤,就長在右腎上腺處。「當時想死的心都有,醫生每天找我們談話,一百萬、兩百萬,不一定治得好,勸我們,家要是農村的,不富裕,不然就放棄。」

胡蝶媽媽確實放棄過。確診後,胡蝶住院,一上化療就昏迷不醒,媽媽每天抱著她,吃一口吐一口。三個月後,醫藥費湊不上了,媽媽帶胡蝶回了家。

回去後,胡蝶又活過來了,每天跟孩子們跑著玩,特別活潑。這讓媽媽更加煎熬。忍了兩個月,她借了筆錢,帶胡蝶到合肥手術,摘除了腫瘤。

當時,胡蝶媽媽在醫院背面的吳家弄租了一個單間,房租每月兩百塊,木板一隔就是廁所,桌子一擺就是廚房。

這裡是一片城中村,又被稱為「癌症村」,各家自建的房屋摩肩接踵,高低參差,巷道狹窄迂迴,低廉的房租吸引了眾多患兒家庭。

後來,「中途宿舍」就起於此地。

暴瘦,是很多家長共同的經歷

胡蝶家在「中途宿舍」住了快一年了。胡蝶媽媽一下就能看出來誰是剛確診的家長——心情不好,不說話,不愛搭理人。

女兒剛確診的那個月,胡蝶媽媽暴瘦10斤。她吃不下飯,總打嗝,一直要吃開胸順氣丸。對於剛確診的家庭來說,接受這個事實都需要一個過程,暴瘦,是很多家長共同的經歷。

瘦得最明顯的,還有紀賢馨的爸爸。他們家是今年4月住進來的,當時,紀賢馨爸爸還挺著啤酒肚,到現在,瘦得棉衣都撐不起來了,架在身上空蕩蕩的。

這是紀賢馨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第五個年頭,治療後,她又複發了。

今年4月,爸爸發現紀賢馨老「感冒」,流鼻涕,上醫院一查,血常規不正常,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血紅蛋白都往下掉。爸爸從蚌埠市帶她來合肥複查。

當天在省兒童醫院做完骨穿後,爸爸準備帶著紀賢馨回家。結果剛到汽車站,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讓準備住院。「我心說肯定是複發了」,爸爸拿著電話哭了起來。

當時紀賢馨已經上三年級了,成績很好,是班裡的數學課代表。最初查出來的時候,她才6歲,經過了一年半的化療後,她靠吃藥維持,已回歸學校。

這次複發後,就不能僅靠化療了,3個月前,紀賢馨接受了造血乾細胞移植手術。從8月8日進入造血乾細胞移植倉開始,她再也沒下過床——移植後,紀賢馨出現了多種排異反應及併發症,現在渾身青紫,肚子脹得老高。

腸梗阻、心肺衰竭、微血管病變、心包積液……這段時間,醫院的病危通知下了幾回。幾天前,紀賢馨突然流起鼻血,6捆紙都止不住。醫院建議他們轉院,可爸爸根本不敢移動她,「輸一個血小板,三天就掉完了」。

從確診的那天開始,「複發」就成了所有家長心裡的一根刺。5年也好,10年也好,沒有人敢給孩子的將來打包票。

最近,胡蝶媽媽不敢跟紀賢馨的姥姥說話,一說話她就哭。其實,胡蝶這次住進來,也是因為複發了,可胡蝶媽媽很少在人前流淚。

去年底,胡蝶又開始走不穩了。回來複查後,發現她的腹膜後又生了腫瘤。目前,胡蝶已經進行了七個療程的化療,正在等著進倉移植。

醫院告訴胡蝶媽媽,移植後,再次複發的幾率是90%。

「也許她命好,那10%就佔上了呢?」胡蝶媽媽把自己微信名改了,叫「堅持」。

胡蝶媽媽陪胡蝶在醫院做乾細胞移植前的大檢查。

家長們學寫故事,琢磨著怎麼「上頭條」

現在帶胡蝶出門看病,胡蝶媽媽都會帶上「小紅本」,向醫院出示後,能頂絕大部分的醫藥費。

小紅本是「扶貧手冊」,這是建檔立卡貧困戶的身份憑證,由國務院扶貧辦監製,界首市扶貧辦製發。手冊上,其「主要致貧原因」一欄寫著,「因病」。

在中途宿舍裡,「貧困戶」是個人人羨慕的身份,這意味著治療費用由國家兜底。胡蝶和紀賢馨家都是貧困戶。最近,兩家人正在四處籌錢。

「有扶貧就報得多了,問題就是『外葯』太多了。這次感染就花了4萬多。化療把身上的細胞都殺死了,她身上就沒有點免疫力。」胡蝶媽媽說的「外葯」,是指家長需要自費在醫院外購買的藥物。

對於感染和移植的孩子來說,買「外葯」是家長的必修課,當地有的葯要抓緊,進口葯就要想辦法代購。有種葯胡蝶媽媽買得晚了,停產了,影響了胡蝶的進倉時間。

紀賢馨是今年8月進的倉。紀賢馨爸爸提前準備好了「蘆可替尼」,8000元一盒,60粒,一個月的量。最近,「蘆可替尼」快續不上了。「還有一種進口葯,要從香港買,摺合成人民幣六萬二,買了一支不夠,還要買」。

「都是窮親戚,借都借不到了。」女兒最初治病時欠的十幾萬,家裡現在還沒還上。這次複發前,紀賢馨爸爸在上海打工了,搞裝修,想把老帳還上,可他沒能等來起色。

病童們在「中途宿舍」的院子中玩耍,衣架上的捐贈衣物各個家庭可以按需挑選。

陳仕賢是「輕鬆籌」的志願者,常出沒在安徽省兒童醫院,協助患兒家長髮起線上籌款。這半年來,他幫助過300多個家庭,其中6成都是兒童血液病。「血液病的醫藥費高,特別磨礪家庭。」

輕鬆籌、水滴籌、愛心籌、騰訊公益……為了籌款,家長們往往輾轉於各個公益平台,刷屏式地在朋友圈轉發籌款鏈接,以盼親朋施以援手。白血病患兒的目標籌款額一般設定為15萬到30萬元,宿舍中,一些家長髮起了多個籌款,但每個也只能籌到幾千元。

這就像是「朋友圈」的宿命,其底色是個人社會資源的巨大差異。

突破的機會在於,「上首頁」、「上頭條」,讓求助資訊被更多人看見。首頁,是指線上籌款平台的首頁,頭條,則是指新聞媒體頭條。為此,家長們在學著寫自己的求醫故事、給孩子拍照,琢磨著「上頭條」的要求,比如「什麼才是新聞點?」

「心裡知道,就是寫不出。」宿舍樓道裡,有家長為「文化低」而懊惱。

製造

好爸爸

「中途宿舍」的發起人王大成說,他很敬重紀賢馨的爸爸紀國,「很難遇到一個像他這麼盡心儘力、這麼優秀的爸爸,人又非常實在」。平日裡,宿捨的裝修、建設,紀國出了不少力。

按照中途宿捨的規定,新入院、感染複發、移植前異地就醫的血液科病童家庭,可在宿舍免費入住1到3個月;維持期和觀察期的病童家庭,可免費入住一周。

「中途宿舍」內的單間,每間會住一個家庭。

女兒複發以來,紀國一家已經在宿舍住了半年多。對於這些病情特殊的家庭,宿舍不會特別限制時間。

「我們這邊很多男人都會變的,就變成好男人。」王大成見證過很多爸爸的改變,寵慣的90後獨子、賭博的、撒手不乾活的……最後,都往「模範丈夫」發展。但這一切也有個前提,「只要他不跑。」

孩子確診後,不少父親選擇外出打工掙錢,媽媽、奶奶留守醫院。而在王大成看來,這種時刻,最重要的事情是「陪伴」。

果果媽媽是宿舍裡笑容最多的媽媽,夫妻倆感情很好,孩子出院的間隙,兩人會在廚房烤餅乾、烤蛋糕分給大家。果果媽媽誇老公有耐心,什麼都弄得好,「做的和店裡賣的一樣,糖還少」。

從前剛來的時候,他們倆吵架是出了名的。宿捨的工作人員還幫他們找來心理顧問師做疏導。

「吵起來你咒我死、我咒你亡。」果果媽媽說,從前果果爸爸可不是這麼勤快的,「孩子拉屎都不遞紙」。而在宿舍生活的這段時間,三餐都是果果爸爸負責,為了家裡能早點吃上午飯,他早上9點就到公共廚房排隊。

化療後,果果胃口不佳,隻喜歡吃爸爸做的炒黃瓜。

2歲的果果已經懂些事了,他不喜歡聽別人講他的病情。害怕的時候,他會摟著媽媽的脖子喊,「有魔鬼!有魔鬼!」媽媽知道,這是因為孩子沒有安全感,時刻需要人陪。

在發現病情前的一年,果果都是奶奶帶的。夫妻倆在鎮上有個燒餅鋪子。果果媽媽在門前打燒餅,果果爸爸在屋裡磨香油,生意很紅火,總是從早忙到晚。現在,果果媽媽覺得,孩子還是要自己陪著。

果果的病是膀胱橫紋肌肉瘤,目前正在化療。醫生給出的建議是,手術切除。不過,要把腫瘤切除乾淨,膀胱也要一併切除,這意味著,果果以後都要帶著尿袋生活。

果果爸媽沒有選擇這個方案,他們覺得生活品質更重要。幾個療程的化療後,腫瘤已經有所縮小。

「我們現在也挺好的」,果果媽媽說,「等孩子病好了,就更好了」。

「誰也不嫌棄誰」

化療一結束,果果就喊著要回「家」——幾個月來,他把宿舍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裡,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可回到老家的時候,鄰居孩子會躲開「小光頭」。

果果媽媽覺得這裡有一種溫暖,「誰也不嫌棄誰。」

在王大成看來,這間中途宿捨的意義,就是讓病童和家長能在危難中喘口氣,在異地他鄉抱團取暖,過路有家。

感恩節那天,孩子們在院子裡玩捐贈來的聖誕樹。

中途宿捨的集體生活,類似於從前部門的筒子樓,過道串聯著家家戶戶,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公用的。目前,中途宿舍有20個房間,分布在三棟二層樓上,中間夾著兩個天井。一進門的大院子,布置成了孩子們的小操場。

每天中午,院子裡會飄來百家飯的香味,戴著口罩和帽子的孩子們追逐、嬉鬧,家長端著碗,跟著跑。

「平時百依百順,一吃飯就『原形畢露』了。」王大成觀察到,對於生病的孩子,家長往往格外寵慣,但孩子不好好吃飯時,可能就會被打罵。

「孩子是需要更大的耐心,可誰給媽媽們耐心呢?誰可以給他們支持?」王大成一直希望能把心理顧問引入宿舍,因為普通家庭會有的問題,在這裡都將面臨更大的張力。「很多家庭,孩子一走,可能馬上就離婚了,有走極端的,也有抑鬱的,一直走不出來。」

從普通家庭到大病家庭,是一場生活的顛覆。捲入生死博弈的人,不敢說贏的把握,更沒法提輸的代價。

「我們現在只看暫時的結果,不說以後。」毛毛爸爸想著,最起碼這三年,他們不能出去乾活了。本來,他們夫妻帶著一雙兒女在無錫打工,正準備買房安家,來合肥求醫後,大女兒只能寄養在親戚家中。「以後的事考慮再多,怕也不能實現了。」

在這場漫長的賽跑中,癌細胞的負隅頑抗,並不能阻止孩子們像破土的種子一樣,奮力生長。11月22日,感恩節那晚,兩歲的琦琦學會了走了路,她搖搖擺擺地在樓道裡走啊走啊,直到10點還不肯進屋。

當年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時,她只有10個月。這次,他們是來複查的,琦琦爸爸正忐忑地等待著化驗的結果。

那個白天,胡蝶一大早就跟著媽媽出門了,她們要去做進倉前的大檢查。電動車穿過車水馬龍的街市,路過城市公園時,一陣歌聲傳來。

「媽媽!」

「誒!」

「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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