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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小白《封鎖》節選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中篇小說《封鎖》原刊於《上海文學》2016年第8期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三不管地段的甜蜜大廈裡發生一起爆炸暗殺事件,漢奸頭目丁先生遇害身亡。隨後,日軍發布封鎖令,借機派兵駐扎該地段搶佔管轄權,與此同時,日軍上海負責人——狡猾凶殘的林少佐封鎖甜蜜大廈抓捕刺客。一場封閉式的恐怖調查在公寓居民中展開。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風暴中,鴛鴦蝴蝶派小說家鮑天嘯起初只是一個怯懦的投機分子,漸漸投入歷史情境賦予他的戲劇角色,最後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致命一擊,玉石俱焚。這是鮑天嘯個人的蛻變,也是這座複雜而偉大的城市的情懷。

封 鎖

小 白

有個老太太麽真正福氣好,

早上起來吃點心。

一碗燕窩一碗白木耳,

水潽雞蛋吃下去,

三碗大肉面,

一隻童子雞。

底下人要問太太阿曾吃飽哉?

格點點心不過點點饑。

——陸嘯梧·因果調·《福氣人》

爆炸發生時,差不多下午六點半。該說什麽呢?我他媽運氣真好?兩分鐘前我剛跑到隔壁。這種案子根本沒法破,丁先生命該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說,他們可能正中下懷。炸死個把漢奸算什麽事,正好借機派兵。駐蘇州河北的“登部隊”、陸戰隊、憲兵隊,開著裝甲車過來這麽一圍。報紙上發條消息,叫做膺懲。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漢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會部陸金伯多灌兩杯黃湯,說一句“都是做漢奸,為什麽請柬發給他們不發給我們”,結果丁先生大發雷霆,把老陸拉進大西路機構打一頓屁股,連關兩個禮拜,說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雖然大家齊齊求情,總算放人,老陸也給弄得人不像人。後來提到這事情,丁先生說:“如果吳四寶手底下人這麽說,我不會在意。他們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陸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與人做詩唱和,一字之錯,我也不放他過門。”

丁先生禦下嚴峻,從前在南京時就很得罪過一些人。到武漢裁撤機構,處長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委員,到重慶說重組,竟又失業,簡任沒混上,把一個薦任倒丟了。從前責罰過的幾個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處,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辦報紙,打算另開一台戲,再後來索性跑到上海,投進汪政府。這一落水不要緊,倒把我也拖進來。丁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亂世也顧不得許多,只好誰人對我不錯,我就跟誰。再說,丁先生一走,在重慶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聽說丁先生上名單,而且是名單上第一位,一點都不奇怪。從前他管特務,結仇都是這個圈子,現在名單落到那些人手上,翻來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進來當大司務,準備下毒。灶間都沒來得及進就暴露身份。最險一次在愚園路,前後兩輛車夾牢,手提機構槍亂掃,丁先生人機警,前面車子一停一滑一橫,沒等殺手跳下車,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頓,再送大西路靶場。勸他也沒有用。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怎麽會不懂這個道理。但重慶方面這麽不講交情,你說哪能辦?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來一腳去。撐一面旗不容易,有些事情該到你發狠,你就不得不發狠。等我們把市面做大,重慶自然會找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話。”

丁先生錯就錯在把漢奸當成一項事業來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結局一顆炸彈。

現場狼藉。陽台上水泥砌欄都炸開。一隻野貓從天而降,落在對馬路維也納香腸公司門口,肚子上插著一塊碎玻璃。後來說貓先前趴在陽台上。天上掉下一隻貓,剃頭店阿二被它嚇一跳,一隻貓掉下來,會弄出那麽大聲響?

巡捕幾分鐘後趕到。架設拒馬,清查路人。又半小時,日本兵蜂擁而至,將大樓團團包圍。巡捕房英國人起先還要爭一爭,勞斯萊斯裝甲警車開過來,到底也強不過日本人——他們派來了坦克。越界築路地段,管轄權爭執由來已久。從前日本人沒打進來時,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買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國地界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進來,租界再派駐警察管治安。國民政府有心爭,無力搶。終於達成默契:工部局修成路線上治安歸租界巡捕房管,路線兩側治安歸中國政府。但這一片發生刑事案件,中國警察向來不管不顧。工部局正好步步蠶食。

等日本人打進來,南京政府逃到重慶。租界當局就硬不起來。母國打仗自顧不暇,在租界,能維持體面就不錯。越界築路地段發生治安事件,租界偶爾也要爭兩下,弄到最後往往是丟光面子。西區就此變成外國報紙上所謂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人偏偏就喜歡它。丁先生剛到上海,日本機構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過房子,旁邊就是日本兵營。他們幾個一商量,婉言謝絕。因為日本軍隊卵翼之下,等於自承是漢奸。卻又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組織密集,安全不能不顧。況且,說起來是打算組府,難道把政府開在外國租界?

住在此地,純粹是為面子。但說面子也是騙騙自己。總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慶,隨便拿點情報交過去,算起義也好,算反正也罷。重慶不見得拿冷屁股貼我熱面孔。關鍵是看準時機,這一注,押得太早冒險,押得太晚不值錢。這麽說起來,住在西區也有一個好處。如今進出上海,往蘇北也好,“三戰區”也好,往西南過青浦昆山,向西北過太倉,路都還通,朝東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盤。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葷素不忌。隻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聽。有什麽新鮮事情就記下來,將來不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

爆炸後第二天,林少佐帶來丁先生消息。送醫院也是虛應故事。爆炸發生時,貼身衛士小何提著熱水瓶,正在給丁先生倒茶,小何連屍首都拚不齊,丁先生也是滿身碎玻璃。大夫說,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顆假牙。在口腔中彈出,撕裂下巴,切入丁先生頸部主動脈。其實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屬,他可能也沒有機會活下來。爆炸造成了巨大衝擊力,把他彈出陽台門,撞在陽台圍欄上。

林少佐命令封鎖大樓,直至抓獲行刺者。抓到,當然不可能。爆炸聲一響,整個街區都亂了。愚園路轉到憶定盤路,一過諸安浜,不要說三兩刺客,一整支軍隊都能跑了。就算沒有離開上海,等日本陸戰隊到時,他們也早就進了租界,說不定正坐在哪家飯店喝慶功酒呢。前一向聽說帕克路有家廣東飯館,常有一班人聚會喝酒。又說多半湖南安徽兩省口音。我悄悄查一下,果然有老熟人。軍統局、總部內務多浙江人,外頭行動人員則湖南安徽人居多,行內誰都曉得。

這個事情我沒有報告丁先生,不想生事。從前在南京,大家都是“調統”人員,武漢“兩統”分家,到現在又和戰異途。不管怎麽說,到底同事一場。天下特務是一家,生存法則不足為外人道。

丁先生被殺,而且是用炸彈,日本朝野震驚。因為先前說好,下禮拜丁先生要去東京開會。參謀本部中國課跳過華中派遣軍部,直接給上海方面林少佐發電報,要他處理善後調查。林少佐本身工作無關治安。他負責指導籌建一個特務機構,其要旨在整合“和運”各方分散勢力。已在愚園路附近找到一大片房子,正在翻修改建。規模很大,圖紙上包括辦公樓、家屬區、監獄、庫房和槍械廠。說起來,本來確定由丁先生長官這個新建特務機構。如果特工總部早點修成,大家搬進去,這顆炸彈也炸不到丁先生。

未曾來滬之前,在香港,丁先生要登門拜見恆社杜先生,老杜不見。後來丁先生聽說日本人在收集恆社情報,曾動腦筋把情報搞得來,托人送到香港。老杜感其誠意,讓人帶句話給丁先生,說:“道雖不同,來日方長。老丁做人手面是有的。我隻替他擔心一件事,丁先生太聰明。”

言下之意,勸丁先生不要為聰明所誤。果然,丁先生壞就壞在“聰明”二字上。他不肯與汪政府諸人一起住,說都在一條弄堂目標太大。偏偏挑這套公寓樓房,包下整個三層。他說,大隱隱於市,一幢公寓那麽多人住,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包下一層樓,樓梯口兩間房住保鏢,平日打開門,拖一把椅子坐在門內,等於武裝崗哨。他又說,這條馬路附近有美國兵營,有意大利兵營,馬路那頭就是巡捕房關卡,再也挑不到比這更安全的房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聰明人當然會吃到一記聰明耳光,聰明如丁先生,就吃到一顆聰明的炸彈。

那確實是一顆聰明炸彈。已是爆炸後第三天,沒人說清它如何能跑進丁先生房間。所幸英國警察先到現場,若是法租界巡捕房,那幫科西嘉人肯定把現場弄得一塌糊塗。如今至少東西都在,那些碎片。

直至第二天上午九點十分,日本領事館最終迫使工部局警務處讓步。總監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離現場。僅止一夜,而且在日軍團團包圍之下,公共租界警務處刑事專家就已完成現場取證。也就是說,爆炸現場所有碎片全都分門別類裝進盒子,貼好標簽,登記在冊。這些盒子後來全部轉交給前來接管的日本憲兵隊滬西分隊。

至此現場一切轉由林少佐指揮。上午十點三十分,他下令封鎖公寓樓,直到抓獲恐怖分子。

如果林少佐真想靠封鎖抓獲刺客,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只需十分鐘,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樓,順著馬路向東走一百米,轉進橫弄堂,翻過籬笆,消失在沿諸安浜那一大片棚戶後面。爆炸十多個小時後,如果刺客仍舊在現場,那可真是吃得太飽了。要知道碰到日本人,吃得再飽也沒用。

按照日本人的說法,這是“膺懲”,是一種懲罰性封鎖。我一聽說林少佐把封鎖圈從整個街區改劃成僅僅這幢公寓,就很替人家發愁。封鎖範圍越小,時間就會越長。

我有點懊惱。沒有趁亂離開公寓。現在好了,林少佐一到現場,連我們都被關起來。小周第一個忍不住,跳起來砸門,叫嚷聲把日本人引來。

此時憲兵未曾得到什麽命令,要對公寓中人采取什麽措施。他們是刻板的機器,隨時可以把你殺掉,但如果沒有得到指令,他們永遠像現在這樣面無表情,站在小周面前。

他們只要那麽往你面前一站,無論你先前如何跳腳,現在也不敢動了。小周就是那樣。所以本來這件事情可能就這麽過去了,房間安靜下來,憲兵回到過道那頭,像幾台機器那麽站在樓梯口,等候下一個命令。

可是小周害怕了。看到日本憲兵橫起槍,槍上還有刺刀,他放了一個屁。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一夜沒有睡好,爆炸讓人腸胃失調,也許他早上吃了什麽東西,早飯應該乾稀搭配,但此刻也只能隨便找點餅乾充饑。小周年輕胃口好,也許他另外打開了梅林罐頭。隔壁房間他床頭櫃上,確實有兩隻罐頭,一隻牛肉,一隻番茄沙司,總之都是些不利於消化的東西。總之他放了一個屁,也許他什麽都沒吃,餓著肚子放了一個屁。在一片肅靜中,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嚴重的不敬,得罪了日本憲兵。日本兵下意識吐了口唾沫,人群中發出笑聲,有人用本地話悄悄在後面說:太君真講究,吃個屁都吐核。笑聲更響了,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門外,仍未止歇。

不久就傳來嚎叫聲。叫聲平息後很久,小周才被日本憲兵拖回來。

他靠牆坐在地上,渾身發抖。別人七嘴八舌,他隻管反覆說一句:“把我拎起來往地上摔。”

室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這些人當漢奸也不是一天兩天,到現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氣。客氣起來,客氣得不得了,動不動給你一個鞠躬,你都來不及回禮。可說翻臉就翻臉,你也是連害怕都來不及。

我稍微猜到點大概,那顆炸彈來得太突然,日本人多半連我們都有些懷疑。但爆炸時,這幫人一個都不少,全在301房間。十幾分鐘前,跟丁先生一起回家,都在房間抽煙。我把一瓶開水送到丁先生房間,給他泡好茶,遞給他報紙,也跑到301,我剛坐下,沒等點上香煙就地動山搖炸起來。確確實實,那幫人一個不少,全坐在一塊抽煙。

門打開,兩個憲兵進來,把窗戶都用釘子釘上。他們走後丁魯小聲說:“這樣子對我們,早知道真不如跑到303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

要真被炸死,你可連這麽發句牢騷的機會都沒有。丁魯是丁先生鄉下族侄。丁先生帶他出來,既做司機又當保鏢頭目。丁先生一出事,他日子可就難過了。

封鎖令下達幾小時後,新的秩序形成了。憲兵隊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門兩側堆起沙包,裝甲車停到公寓旁夾弄裡。大樓背後也派了崗。但公寓內部卻很少看到憲兵。一陣惶恐過後,看到憲兵不加過問,有人便開始活動。

什麽叫烏合之眾,平時看不出。到這會兒你看丁魯那幫人,進進出出上躥下跳,一個個滿頭大汗,倒像在操辦什麽喜事慶典。有抓個人上來喝問的,也有到處給記者打電話的。

沒多久便意識到自己也是懷疑對象(那原本顯而易見),又有人忙著出頭,疏通講理。一天折騰,把力氣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東西填填肚皮。大家跟著丁先生,向來不開夥倉。住公寓本來是短局,不宜攜帶家眷,何況這幫人多數也沒有成家立業。幾個人湊一塊,竟無一粒存糧。本來也是驚魂未定,拿點餅乾蛋糕充饑算數。

凌晨有霧,偶爾傳來拖動拒馬的聲音,那些生鐵焊造的家夥看起來就像怪獸的牙齒,橫在公寓樓下。從303那頭傳來敲打聲響,叮叮咚咚,不知他們在幹什麽。

審訊上午八點開始。從頂樓往下一戶戶拉人。我們這些追隨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順序,逐一提審,沒有特殊待遇。間或雜亂腳步聲響起,此外,整個白天公寓安靜得像戲園後台。

提審到三樓,已是下午。有人回來一說,原來地方在303室。昨天日裡夜裡各種古怪動靜,全因少佐大人突發奇想,是他下令修複炸毀的房間,拿它來當審訊室。

丁魯之後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個瘋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跡。林少佐背靠窗戶,坐在桌後。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數在跟隨丁先生開會場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園”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獨行,藐視上官。據說某次開會突然發怒,起身拍案大罵頂頭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將特務機構長辦事缺乏主見,像廁所門,朝哪邊都能開。他從滿洲被一腳踢到華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少佐低頭看一疊卷宗,任由一側小桌後的書記官提問:姓名、年齡、職業、與被害人關係、爆炸發生時人在何處。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辦態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書記兼當翻譯,他一邊記錄我的回答,一邊大聲用日語翻譯。其實林少佐曉得我能說日本話。他也能說中國話。

“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調查中你要大力協助。”林少佐突然抬頭說這麽一句。他突然說起中國話,我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皇軍可以依靠的人實在太少了。”

我點點頭,卻意識到想要讚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話。

“這些人都不老實,”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疊記錄,“說謊成性,毫無意義。難道皇軍不了解他們?難道皇軍不知道他們原來都是‘藍衣社’和‘CC團’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轉向的共產黨。既然投奔大東亞共榮圈,就要老老實實。這個蔡德金,從前在租界報紙上寫過反對大日本帝國的文章,有人告訴我們,這兩天他在房間裡說了不少話,我們上午問他,為什麽不肯承認?”

“少佐,人說了什麽,未必就是做了什麽,人做了什麽,未必就會說什麽。”

“馬先生,你認為他沒做什麽。那你是要為他擔保麽?”

我連忙搖搖頭。

“那麽,馬先生,你說誰在做什麽,誰沒有做什麽,你所說的做什麽,到底是指做什麽?”

“就是說——朝丁先生扔炸彈。”

天色漸暗,有人打開一盞燈,強光照到我臉上。如果沒有電燈,審訊就會在晚飯前停下來吧?爆炸發生後,我第一次感覺到饑餓了。

我忽然想明白,為什麽日本人要把我們也列入嫌疑名單。因為——那顆炸彈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房間裡了。

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要混進公寓,跑到303門口,朝丁先生房間扔出那顆炸彈,鬼才辦得到,或者隱身人。301室在樓梯口,丁先生把警衛人員安排在這個房間,就是要起這個作用。這個房間從不關門。保鏢們拖來兩隻竹榻,輪班坐在門口。

從街上向視窗扔炸彈,也幾乎不可能。丁先生向來小心,從不開窗。陽台上,一年四季都掛竹簾。

“是啊,海軍武官府派來了陸戰隊爆炸專家。他們得到的結論也是這樣。爆炸是精心策劃的。馬先生,你從南京特工總部時期起就一直追隨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當熟悉。依你之見,無論‘藍衣社’或者‘CC團’,他們中有沒有人能設計出這樣一顆炸彈,讓它恰好在丁先生走進房間後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動工作的部門,戰爭爆發後,丁先生離開特工總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這樣麽?”

“但我可以確定,這些人當中——”我把手舉起來,隔著牆朝301方向虛空畫個圈,“沒有一個受過炸藥方面的訓練。”

我們這些跟隨丁先生的人,本來覺得自己大可不必擔心。頂多判個公事不力,致誤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際,也就是關幾天,自然會釋放。可如果炸彈是事先放到房間裡,那最要懷疑的人倒正是這些人。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敢替大家擔保。這辰光誰能給誰打包票?就丁先生這群貼身保鏢,從前有跑馬場馬夫,有賭場打手,現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總部警衛大隊人員。丁魯小周,一個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一個是政府機構失業小職員,個個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飯,個個見錢眼開。何況老丁既做漢奸,人人得而誅之。背後頭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錶,對我說:“馬先生不要太擔心。你一直追隨丁先生,我們信任你。你很有頭腦,‘和平運動’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幫我做點事情。白天你就在審訊室做做記錄,有什麽建議隨時告訴我。晚上你仍舊回自己房間睡覺。”

緊連著審訊室有個小套間,原先是個臥室。推開門,空空蕩蕩,隻放著一隻圓桌。桌上大盆內,堆滿幾十隻牛肉煎包。我憂心忡忡,一天沒吃東西,覺得這油膩膩冷包子也成美味。

封鎖到現在,已是第三天。種種不便,公寓居民漸次習慣,足見人最擅長適應環境。正式封鎖令是在爆炸後第二天上午貼到公寓門口的,但從前一天傍晚爆炸發生後,人員一律未曾放行。人員從外面是可以進入公寓的,但都被嚴格搜身,一應字紙、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帶入。實際上,除爆炸當晚有人下班回家,此後從未有人試圖進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現的騷動,發生在爆炸後第二天上午,因為要上班。他們在底樓門廳,吵得越來越響,有的膽子大點,便接近封鎖圈同日本憲兵講道理。領頭那位叫楊明暉,住五樓,在日商會社上班,會講幾句日本話。不知哪句話惹惱日本人,他被一名憲兵從肩後摔到樓梯上。余下眾人很快散去。

熱水供應問題隨後出現。公寓中水龍頭原本分冷熱兩種,家家戶戶灶披間豎著一台黃銅炮仗爐。燒煤氣。這是新鮮花樣,打開龍頭,熱水在管道隆隆作響,有一位新晉女作家將那聲音形容作“空洞而淒悵”。

這兩年煤氣公司斷續停供,有時一整天都不能開火。空洞而淒悵的聲音就此銷聲匿跡。公寓居民先是到馬路對面老虎灶拎開水,後來索性跟老虎灶說好,讓他們每天灌滿熱水瓶,送到公寓按層分發。每家在各層樓梯口放幾隻空熱水瓶,用油漆在瓶殼寫上門牌號,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滿熱水再放回到各層樓梯口。

大樓被封鎖,老虎灶上的人不敢來了。有人看到我在幫日本人做事,便來請托,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每天讓老虎灶送點熱水進來。然而這個忙暫時幫不上。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建議他們碰到煤氣灶能開火,多燒幾瓶備著,平時就節省用水吧。

各種困難接踵而至。沿街不許開窗,生活垃圾不許出大樓,也不允許把垃圾堆在走廊。這些都能忍受,可是食物——

戰時大家都存點米油,但封鎖第一天傍晚——我當時正在啃著那堆又冷又油膩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視大樓走廊,看到每家每戶都在開灶做飯,回到303立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戶搜查。搜查結束後,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糧都見底了。

“對於堅定追隨‘和平運動’的人,皇軍能不能分配一些食物給他們?”

我把剛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簡述交給林少佐,順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檔案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勝,他用手指順著裝訂線抹平,用心讀起來,沒有回答我的請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轉身離去。出門前,他忽然遞過來一把鑰匙:“馬先生,憲兵隊搜查沒收的東西,存放在工具間,交給你保管吧。”

憲兵隊逐戶搜查,強行沒收居民儲存食物,此時全都堆放在三樓走廊盡頭工具間。林少佐把這堆食物交給我,他的心思實在讓人猜不透。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小白,生於上海,小說及隨筆獨樹“異”幟、自成體系,發表在國內多家報刊上,如《收獲》、《萬象》、《書城》、《讀書》、《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等。2009年出版個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萊特》(圖文本),並獲得年度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圖書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局點》,2012年中篇小說《特工徐向壁》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租界》引起海內外評論界廣泛關注,被翻譯成多種語言。2018年,小說《封鎖》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圖為陳村攝)

(封面、文內圖片若未注明千圖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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