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獨立檢察官職務的來龍去脈

當今很多美國人看到“獨立檢察官”，很大程度上想到的是水門事件中肯尼斯·斯塔爾（Kenneth Starr）調查總統克林頓，也有人聯想到伊朗門事件。但是獨立調查的複雜歷史背景無人知曉，甚至法學家和歷史學家大部分都不記得了。

時至今日，距離獨立檢察官的首次出現已將近一個世紀。百年間，美國社會經歷了巨變，政府機構也發生了徹底變革，獨立檢察官的調查行動卻絲毫不受影響，仿佛是早已設定好的固定程式，一直按照同一個模板進行：每一次的獨立調查，都是高官瀆職引發公眾強烈不滿，外界輿論壓力之下，總統指派獨立檢察官負責調查處理涉事官員，以挽回公眾對政府公權力的信任；同時每一次的獨立調查行動，因為輿情洶湧，也給了支持總統的人充分的理由反對阻礙勢力。雖然如此, 這並不影響獨立檢察官調查行動的透明度，它始終是美國公眾監督總統強有力的工具。獨立調查行動中公眾的民意和輿論起關鍵作用，因為民意能夠影響總統的政治前途。

從1875年到1973年，美國先後共有五任總統指派獨立檢察官調查高級官員的瀆職。回望過去，美國歷史上第一次的獨立調查過程就證明輿論的力量是多麽可怕。

美國史上第一次獨立調查的啟動是因為轟動一時的“聖路易斯威士忌酒幫”（ the St. Louis Whiskey Ring）稅收案。 此案中，官商勾結，沆瀣一氣，貪贓枉法。當時美國從量計征威士忌酒稅。聖路易斯本地的釀酒商虛報威士忌酒的產量，意圖少繳稅款，逃稅金額高達幾百萬美元。設在當地的聯邦稅務機構官員坐享釀酒商的賄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威士忌酒幫明面上的老闆約翰·麥克唐納將軍（John McDonald）是格蘭特總統的老戰友，行事粗魯。

奧維爾·巴布科克 圖源：Corbis/Getty Images

真正的幕後主使奧維爾·巴布科克將軍（Orville Babcock），是白宮的辦公廳主任，相當於是總統助理，職權相當大。巴布科克本人長相英俊，思維縝密，為人處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他和麥克唐納聯手，麥克唐納在聖路易斯負責策劃整個逃稅流程，巴布科克在華盛頓負責通風報信。在每次聯邦稅務檢查的時候，他會提前給麥克唐納發匿名電報提醒，電報上的簽名統一是“西爾芙（Sylph）”。

逃稅勾當一直進行得很順利，直到1875年初，巴布科克遇到了對手——財政部秘書長本傑明·布裡斯托（Benjamin Bristow）。布裡斯托揭露出的犯罪網絡牽涉之廣可以說是舉座皆驚，案情一經曝出，可謂是震驚全國的醜聞。除聖路易斯，此案還涉及密爾活基（Milwaukee）、辛辛那提（ Cincinnati）、新奧爾良（ New Orleans）和伊利諾斯州（ Illinois）。布裡斯托把搜集來的包括巴布科克的匿名電報的證據提交給總統格蘭特之後，格蘭特任命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獨立檢察官調查此案，並指示說：“不讓一個犯罪分子漏網。”

言歸正傳，關於此次總統任命獨立檢察官的背景、總統任命時的考量和動機的記錄甚少，卻異常清晰。“威士忌酒幫”逃稅醜聞持續發酵，格蘭特總統罷免了聖路易斯方的代表律師威廉·帕特裡克（William Patrick），因為該律師與此案的嫌疑人們交往過密。1875年5月20號，格蘭特任命前國會議員大衛·戴爾（David Dyer）接任帕特裡克，戴爾向格蘭特推薦約翰·B·亨德森（John B. Henderson）——美國前參議員兼聯邦將軍，作為負責此案的獨立檢察官。

亨德森是資深律師，辦案處事獨立客觀，業內口碑很好。1868年，美國第十七任總統安德魯·約翰遜(Andrew Johnson)被彈劾時，亨德森投了反對票（安德魯由於在南方重建上采取妥協立場（他曾兩次擔任田納西州州長)，與國會的共和黨議員意見不合，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首位被提出彈劾議案的總統）。這一票為他贏得了立場獨立堅定的讚譽，但同時也終結了他在共和黨的政治前途。單就這一點而言，亨德森十分符合當下獨立檢察官的形象——有名望、有閱歷、有政治頭腦同時政治立場獨立。格蘭特在任命亨德森為獨立檢察官時，是否充分考慮了這些條件，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格蘭特罷免了帕特裡克，起用亨德森，毫無疑問，目的是想讓公眾相信聯邦法律是有用的，以此重新建立公眾對政府的信心。

此案發生時，美國內戰剛剛結束十年。交鋒雙方的關鍵人物：正方的亨德森和反方的麥克唐納和巴布科克，在戰爭時期都功勳卓著。總統格蘭特戰時也是將軍，他原本不是本案當事人，但事後回顧，他自願置身其中。所以卷入此案的人個個大有來頭，彼此針鋒相對，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觸即發，聖路易斯城成為全美關注的焦點。聖路易斯當地的報紙驕傲地稱之為“美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審判。”

尤利西斯·辛普森·格蘭特，圖源：維基百科

麥克唐納的罪行證據確鑿，毫無爭辯的余地，陪審團也準備判其有罪。然而，巴布科克狡猾陰險，城府很深，深知格蘭特的弱點。時任總統尤利西斯·格蘭特(Ulysses S. Grant)，軍人出身，在美國南北戰爭中戰功卓著，有常勝將軍之稱，是民眾心目中的戰鬥英雄。於1868年第一次當選總統。遺憾的是，他軍事上的才能並沒能讓他在總統這個職位上繼續高奏凱歌。格蘭特本人為人正派，值得尊敬，但識人眼光差，耳朵根軟，輕信人言，固執講哥們義氣，他當上總統後任人唯親，不論是非，一味偏袒維護朋友。

他巧舌如簧，在總統格蘭特面前，把自己的罪行推得一乾二淨，騙取了總統的信任。巴布科克精心編造的一番煽動黨派之爭的說辭讓格蘭特覺得亨德森不是自己人（like a bone in your body），而是要動搖自己的總統寶座。在審判此案當事人之一威廉·艾弗裡（William Avery）的時候，亨德森的結案陳詞，言辭激烈，雄辯濤濤，甚至暗示格蘭特暗中給犯案人員提供便利，此舉成為壓倒格蘭特的最後一根稻草。格蘭特勃然大怒，在巴布科克的審判開庭前一天晚上，免了亨德森的職，致使亨德森幾個月來的調查成果毀於一旦。

不過，格蘭特還算清醒，立馬任命了另一個獨立檢察官接任亨德森的工作。接下來的調查行動當然再一次讓巴布科克的地位岌岌可危，這次他厚顏無恥地向總統求助。而總統格蘭特，一是不忍心看到朋友陷入困境，二是覺得調查危及他總統地位，再次同意幫助巴布科克。有現場目擊者描述說：“總統非常激動，說調查是在針對他，要審判他。總統說他相信巴布科克無罪，相信巴布科克是清白的”。總之他視巴布科克為摯友，不顧內閣成員一致反對，決意要跟他共同進退。若不是漢密爾頓·費西（Hamilton Fish）強烈勸阻，格蘭特甚至還要親自參加巴布科克的審判。

1876年2月12日，美國首席大法官莫裡森·韋特在白宮主持總統格蘭特(Ulysses S. Grant)的作證儀式。除首席大法官維特和總統格蘭特，還有司法部長愛德華·皮埃爾（Edwards Pierrepont），財政部秘書長本傑明·布裡斯托（Benjamin Bristow），控方律師呂西安·伊頓（Lucien Eaton）、辯方律師威廉·A·庫克（William A. Cook）都列席儀式。韋特表情嚴肅，他先讓總統宣讀誓言。伊頓和庫克輪流質問格蘭特對“威士忌酒幫”一案了解多少，對巴布科克遭到的指控有什麽看法。

格蘭特回答短促，態度急燥。事已至此，他仍不肯反思案情關鍵細節卻仍堅稱巴布科克無罪，堅信巴布科克的人品和能力，並且說“不會有什麽事情能動搖我對巴布科克的信心。”

5天后，巴布科克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宣讀了總統的這份證詞。法官、陪審團和旁聽的人聽得全神貫注，伸長脖子生怕落下格蘭特證詞的每個標點符號。這份證詞對審判的影響是毀滅性的，陪審團隻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就宣判巴布科克無罪。

儘管結局讓人失望，威士忌酒幫案的調查行動並不算徹底失敗。政治壓力讓格蘭特不得不任命亨德森調查此案，亨德森不負眾望，把麥克唐納和十幾個職位較低的涉案人員繩之以法。這在當時貪汙受賄盛行的背景之下已是一大進步。另一方面，考慮到總統任命亨德森時外界的政治壓力並不大，當調查觸及總統底線，輿情不足以為他的調查保駕護航。調查讓共和黨顏面盡失，格蘭特本人也覺得被冒犯，再加上共和黨控制的媒體報導一邊誇大其辭地質疑亨德森的動機、擾亂調查，一邊向公眾博取同情，最終，政治這把雙刃劍砍向了獨立檢察官，而不是總統。

美國第一任獨立檢察官的教訓一目了然。政治皆是多方博弈的結果，如若沒有政治壓力，獨立檢察官的命運極大程度上受總統擺布，容易變得毫無作為。而然若沒有民眾輿論壓力，這一職務變不會應運而生。

本文選題：金戈帝企鵝

本文編譯：qix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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