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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鱘滅絕背後:如何更好地保護其他珍稀水生動物?

白鱘受到公眾廣泛關注,主要有兩次,都是在它被宣布滅絕的時候。

第一次是在2020年1月,危起偉團隊在國際期刊《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發布論文,基於野外調查和白鱘誤捕記錄,推斷白鱘已經滅絕。危起偉是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以下簡稱“長江所”)研究員,也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鱘魚專家組唯一的中國成員,自1984年起從事白鱘保護工作。此後一段不短的時間裡,中外媒體都在報導著白鱘滅絕的消息。但在當時,一些科學家對於宣告白鱘滅絕還比較謹慎。

第二次是在2022年7月21日,IUCN更新全球瀕危物種紅色目錄,正式宣布了白鱘的滅絕。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被認為是衡量世界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指標,它把物種受威脅程度分為易危、瀕危、極危、局部滅絕、野外滅絕、滅絕等多個等級。IUCN的官方宣布讓白鱘滅絕的事實再一次被廣泛傳播,也讓一些人第一次知道了這個物種。

長江裡,已經滅絕或瀕危的水生動物不只有白鱘一種。危起偉說,很多物種還沒有被人類認識,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白鱘以其滅絕提醒人類,對於珍稀水生動物,人類該做的還有很多。

1993年,湖北宜昌市江邊的白鱘。攝影/危起偉

白鱘在地球的最後三十年

白鱘並不是近期才滅絕,據危起偉團隊的估算,其功能性滅絕的時間大致為1993年,即自然種群無法進行繁殖活動,滅絕時間則位於2005年至2010年之間。

這意味著白鱘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從地球上消失,而人類在白鱘消失許久後,才通過回顧性分析發現這個事實。

人們對於白鱘的了解始終是滯後的。不只是普羅大眾,即便是魚類科學家,對於白鱘的習性特點和繁殖技術都沒有完全掌握。危起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有記錄的關於白鱘的研究論文在210篇左右,有生物學數據的是40余篇,這是因為白鱘實在稀少,所以研究的人也少。

白鱘作為一種起源於約2億年前的魚類,曾和恐龍在地球共存,也被古人大量記載,那時鱘魚類還在中國廣泛分布。先秦《詩經》中的《周頌·潛》提到,“猗與漆沮,潛有多魚。有鱣有鮪,鰷鱨鰋鯉。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這描繪的是用各種魚祭祀祖先的景象,其中“鮪”指的就是白鱘。

一直到1970年代,長江的漁民還常在長江看到白鱘的身影。1975年以前,長江全江段白鱘年捕撈量在25噸左右。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博物館前館長、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簡稱“水生所”)研究員何舜平在四川瀘州長大,他記得小時候會看到江邊有人拖著板車,車上拉著比板車還長的鱘魚。

到了1980年代,長江沿江就很難再看見白鱘了。何舜平於1985年到水生所念研究生,自那以後,他見到的所有成體白鱘都是標本,唯一一次例外,是他和中科院水生生物標本館另一位老師在三峽鱘魚所見到的,但也是冰凍的白鱘,那次見面,也是要把白鱘帶回水生所製作標本。

危起偉見到白鱘的次數多,一共有幾十例,但其中有不少是已經死亡的白鱘。1989年,白鱘被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除了像危起偉這樣研究鱘魚的科學家,以及1980年代前的漁民,很少有人知道白鱘是一種怎樣的生物。“白鱘真的很奇妙,它有奇特的形態,有一個很長的吻,吻和鰓旁邊有梅花般的斑,是陷器。當魚遊過來,即便是很遠的地方,白鱘都能感覺到。它捕食時可能沒辦法遊很長時間,它的本領是布局,藏在一個地方,魚遊來它就能感知到,然後突然啟動,就把魚抓到口裡了。”白鱘的體重通常在200至300公斤,危起偉說,如果白鱘沒有吃魚的本領,支撐不了這麽大的個體。解剖白鱘時,肚子裡出現幾斤乃至十幾斤的魚都是正常的。中國近代生物學主要奠基人秉志曾記錄,南京漁民捕獲過體長達7米,體重達到907公斤的白鱘。

2003年1月,危起偉等研究人員在四川宜賓市搶救被誤捕的大白鱘。供圖/危起偉

人類和白鱘的最後一次會面,是在2003年。穆天榮至今對那次與白鱘的接觸印象深刻。穆天榮是宜賓市水產漁政局原局長,2003年1月24日下午兩點半,他接到一位漁政站站長的電話,稱有漁民誤捕了一條白鱘。穆天榮很快和宜賓市翠屏區漁政站站長乘快艇到了現場,“一看到我就驚呆了,三米多長的白鱘,像一頭牛那麽大。”穆天榮回憶,他立即打電話向市裡與省裡的領導報告,聯繫危起偉等專家。隨後他按照專家意見,調了一條運輸船,用水把運輸船裝到一定深度,叫了十幾個漁民,小心翼翼用衣服包著白鱘,抬到船上,放到水裡,再轉移到白沙灣的養殖網箱裡。

到了晚上11點多,白鱘在水裡翻過來了,肚皮朝天。穆天榮按照危起偉的意見,給水裡加氧,脫掉衣服跳到網箱裡,輕輕抱著白鱘把它扶正,如此反覆三次。白鱘堅持到了第二天,專家到現場後就開始研究救治方案。此後三天,專家組一共給白鱘打了三針,為它縫好傷口。到了2003年1月27日,專家組認為白鱘狀態良好,可以放流了。

危起偉說,之所以選擇放流宜賓那條白鱘,有多重原因。首先是當時還不具備人工養殖白鱘的條件,此前救助的白鱘都死亡了,尤其是2002年12月就有一條在南京被發現並救助的白鱘,人工養殖29天后死亡,有此先例,大家不敢留下這條白鱘。其次是專家組在商量後認為,可以跟蹤這條白鱘,找到它的同伴,找到它的產卵場,對日後研究白鱘有幫助。

於是專家組在白鱘身上裝上聲納標誌,在下午三點把它放歸長江。穆天榮說,放流時大家用專用擔架抬著白鱘,剛解開繩索,白鱘一躍就進入江水中。“它速度很快,往上遊了幾十米又折返,頭往上翹了一下,又往上遊,隨後再折返直接往下遊去了。”穆天榮說,放流當天大家都很高興。

誰也沒想到白鱘的信號在兩天后就消失了。白鱘放流後,長江所科研人員就乘快艇對其進行24小時不間斷追蹤,2003年1月29日晚接近10點,白鱘移動到達九龍灘江段時,因灘險水急,快艇觸礁,螺旋槳和跟蹤設備均被損壞。等到快艇和設備修複後,白鱘已經沒了蹤影。長江所之後組織了17次不同距離的搜尋,一直持續到2003年5月21日,始終未能找到放流的白鱘。

危起偉說,後來他又帶著隊伍找了8年,通過原農業部的正式批準、三峽科研項目組的支持,以各種手段尋找白鱘,都沒有找到。穆天榮等地方漁政部門的人員也配合著尋找白鱘,“我們按照它的棲息地監測,然後發動群眾,特別是沿江的漁民,只要發現大型魚類都要上報,哪怕是死亡的。”那些年,好幾次穆天榮接到漁民報告,以為發現了白鱘,甚至還出動過警察維持現場,最後都不是。

即便幾年都沒有找到白鱘,科研人員仍然認為以後能見到白鱘。長江所曾在放流白鱘後總結:“此次白鱘搶救的經驗和措施對今後白鱘的救護具有重要作用,為今後類似工作的開展打下了必要的基礎。”

在危起偉團隊通過模型推算出白鱘已經滅絕之後,大家才意識到,2003年的那次會面其實是永別。危起偉說,現在回想,“當時的推斷還是比實際情況要樂觀了”。

白鱘為何消失?

IUCN宣布白鱘滅絕後,穆天榮消化了一段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從1988年到2017年,穆天榮在宜賓市水產漁政局一直從事保護長江魚類生態的工作,“我想我幹了快30年,為什麽還會有一個物種滅絕?而且還是白鱘。它在地球上生活了這麽多年,在我的手上沒有了。”

2020年以來,許多科學家開始追尋白鱘滅絕的原因。中科院水生所研究員何舜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白鱘是古老的物種,生活到現在,各方面的適應能力已經比較差了,“長江對於大型魚類,是一個脆弱的環境。魚類個體越大,種群越小,大型魚類吃的食物要比小型魚類多得多,它所需要的棲息地也更寬廣。”何舜平認為,人類活動可能是壓垮白鱘的最後一根稻草。

2022年6月18日,人們在北京自然博物館參觀白鱘標本。攝影/本刊記者 田雨昊

危起偉說,人類過度捕撈、船隻帶來的機械誤傷和噪聲、水質汙染等因素都導致白鱘種群數量減少,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水壩的修建,水壩阻隔了白鱘產卵場和食物攝取場之間的通道,加劇白鱘數量減少。

1970年代,曾出現過長江“救魚問題”大爭論,其中救護對象是爭論焦點之一。“那個時候認為,中華鱘個體大,數量多,更有保護的可操作性,並且中華鱘那時還是可以捕捉的經濟物種。白鱘的數量少很多,可能連個體都抓不到。”危起偉說,最終救護對象被定為中華鱘,而包括白鱘在內的其他魚類,則被認為不需要專門救護。

如今回看,救魚將白鱘排除在外,對於這一物種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副總工程師黃真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把瀕危的魚比作病人,按照病人病情的輕重緩急決定該先救誰,“第一個應該是白鱘,而不是中華鱘。”

危起偉說,如果當時把白鱘作為重要的保護對象,早一些下達要做好白鱘繁殖的任務,把白鱘作為人工繁殖的對象,把它的活體盡量收集起來,可能白鱘也就不會滅絕了,“就像中華鱘和長江鱘,現在有人工繁殖的個體,這個物種起碼可以延續。”

1990年代,科研人員開始探索白鱘的人工繁殖技術,但當時已經晚了,“個體太少了,連個體都抓不到,怎麽人工繁殖?”危起偉說,應該在白鱘功能性滅絕之前就著手研究人工繁殖技術。

實際上,當時的技術水準不僅無法人工繁殖白鱘,連將野生白鱘人工養殖較長一段時間也做不到。白鱘是凶猛性魚類,吻長,接近身體三分之一,科研人員抓住成年白鱘後,白鱘會有強烈的應激反應,長長的吻撞到池邊,很容易就死亡了。就算養活了,白鱘也不願意進食,長期不吃東西便會餓死。

直到2004年左右,科研人員才探索出如何長期養殖野生鱘魚,知道了激發它的食欲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為了激發鱘魚的食欲,要讓它先吸收營養,一般會把魚泥通過管子灌進鱘魚的胃裡,過一段時間,鱘魚想進食了,再喂它。但到那時,白鱘早已在長江裡消失,沒有再給科研人員留下養殖它的機會。

在確定白鱘滅絕之前,雖然科研人員已經多年沒有見過白鱘,但還是探索著白鱘的拯救性工作。2014年,危起偉引進國外先進的瀕危魚類保護技術,帶領團隊開展魚類借腹懷胎等方面的研究,為拯救白鱘做技術儲備。

“滅絕是一個科學結論,但是我們總是希望有個例外。萬一有例外,如果發現白鱘,我們的一些技術還是可以用上,是不是就有可能恢復種群?就算不用於白鱘,這些技術也可以用在其他一些瀕危物種上。”危起偉說。

何舜平說,現在他想嘗試通過取下白鱘標本的組織進行全基因組測序,但是這很困難,因為當年製作標本時,要在白鱘皮的內部抹上砒霜和肥皂粉,DNA已經遭到破壞。學界仍在嘗試,還能為白鱘這個物種做些什麽。

與物種滅絕賽跑

除了白鱘,長江裡不少珍稀水生動物的生存狀況都不容樂觀。

2017年至2019年,農業農村部啟動了“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項目”,根據調查報告,長江有分布記錄的448種魚類中,有130余種未被采集到,佔長江分布魚類總數近三分之一。危起偉說,未被采集到的魚類包括鰣、鯮、白魚類、裂腹魚類、高原鰍類、鮡類、雲南鰍類、銀魚類等,一些可能是因為極度稀少沒有采集到,物種還沒有滅絕,但還有一些可能和白鱘一樣,已經滅絕了。

即便是作為當年“救魚項目”唯一救護對象的中華鱘,也難逃瀕危的命運,其自然繁殖已經中斷5年。黃真理的研究顯示,如果不采取針對性措施,中華鱘會在未來十年內野外滅絕。而中華鱘等洄遊性旗艦物種瀕危的原因,和白鱘滅絕的原因是有共性的。

人工增殖放流是保護中華鱘的重要措施之一,即向長江投入仔魚、稚魚、幼魚、亞成體、成體中華鱘,以恢復或增加中華鱘種群。但是,從1983年到2018年,中華鱘人工增殖放流持續了36年,中華鱘自然種群資源卻一直在衰退。

危起偉認為,中華鱘人工增殖放流成效甚微的一個關鍵原因,在於放流數量嚴重不足。“放流水生動物和放歸陸生動物不是一個概念。把老虎放歸自然,10隻就算多了,但把魚放流,魚的自然死亡率是很高的。放流10萬尾,到長江口的可能只有5%不到。”據危起偉統計,36年間,中華鱘有效放流數量是平均3.81萬尾/年,較國外放流同類規格數量低了近1~3個數量級,例如在1961年至1991年,前蘇聯在伏爾加等河流放流人工繁殖的3大主要鱘魚,每年放流數量在百萬尾至千萬尾數量級,並在恢復自然繁殖方面取得成功。

實際上,中華鱘的人工養殖也遇到了一些問題,例如開展中華鱘人工繁育的民營企業得不到足夠的支持。2018年,中國國內最早開展中華鱘人工養殖的湖北省恆升實業有限責任公司出現中華鱘死亡現象,其中死亡中華鱘子一代36尾,死亡中華鱘子二代6000尾,均是當地工程施工導致,隨後該養殖基地被迫搬遷。除了這一極端案例,還有不少民營企業因為中華鱘養殖投入大,難以維持而退出養殖。

針對中華鱘自然種群急劇衰退的現狀,為保護和拯救中華鱘,2015年,農業農村部組織編制了《中華鱘拯救行動計劃(2015-2030)》(以下簡稱《行動計劃》),這是農業農村部推出的第一個單物種保護行動計劃。但是,危起偉說,儘管已經過了幾年,《行動計劃》卻並沒有得到很好推進,其中的主體行動如規模化繁育基地建設、產卵場修複、遺傳多樣性等基本無法落實,人工增殖放流仍然沒有專項經費支持。

相較陸生動物,水生生物的保護力量仍顯不足。全國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會長李彥亮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說,國內水生野生動物保護的科研力量薄弱,行政配置也不足。

另外,水生動物的保護地和物種保護分屬於不同部門管理,保護地歸屬林業草原部門主管,水生野生動物主管部門為農業(漁業)部門,“但是在執行層面,包括保護措施的落實、保護的主體責任等方面,誰主誰次仍處於磨合期。”危起偉說,一些問題還在磨合。

在危起偉看來,現在是保護長江珍稀水生動物的關鍵時期,“要趕快行動起來”。2021年1月1日0時,長江流域重點水域開始十年禁漁,“過去沒有這個政策,魚放流後可能馬上就被捕撈了。我們從2007年左右開始放流長江鱘,監測發現,放流後三個月就被捕撈得差不多了。”危起偉說,對於長江珍稀水生生物,十年禁漁是一個恢復種群非常好的時間窗口。

何舜平說,人類要與物種滅絕的速度賽跑。

發於2022.8.8總第105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白鱘滅絕背後:珍稀水生動物的生存困境

記者:張馨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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