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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裡,那些早夭的幼童們

1

這是我在急診科工作的第五個年頭, 一個職業乾的久了,都難免的會產生出職業相關的淡漠,會對生老病死逐漸麻木,可即便這樣,當醫務人員面對著幼小生命夭折時,仍然會心有余悸。

元旦前後,正是重慶一年裡最冷的時刻。凌晨五點,我在值班室接到護士的電話:有個婆婆到科室裡找值班醫生,說馬上有家屬會自己送一個嬰兒來急診室搶救。在電話裡,護士特別加了一句:家屬說,嬰兒可能已經死了。

我匆匆套上工作服前往搶救室,醫院有專門的兒科,一般情況下,生病的小孩應該直接前往兒科就診,但遇到危重或需要就地搶救的患兒,急診科需承擔搶救任務。

當我到達搶救室後,發現前來的只有一個六十左右的老婦人,語無倫次地反覆和護士比劃,再三勸她不要驚慌後,我才知道她的意思。半個多小時前,她住在城郊的女婿給她打電話,說晚上起來給剛滿月的孩子喂奶時,發現孩子完全沒反應了,他急忙聯繫鄰居幫把孩子送到醫院,同時讓丈母娘先到醫院通知醫生護士準備急救。

約莫十分鐘後,一個被毯子層層包裹的女嬰被放在搶救室的床上。女嬰緊閉著眼睛,皮膚慘白,周身冰冷,如果不是四肢和口唇的顏色有些發紫,有這麽一瞬間,我覺得眼前的女嬰是一個安靜的芭比娃娃。

「孩子沒有了。」我對家屬說到。準確的說,這個女嬰已經死亡有一陣了。

「醫生,你再幫我們搶救一下,我們這個孩子來的很不容易。」女嬰的父親央求到。我注意到他左眼已盲,安的義眼,左手掌光禿禿的像個肉球,沒有一根手指。

「醫生,你再想想辦法吧,我女兒女婿都是殘疾人,好不容易才結上婚,要個孩子太難了。」先前語無倫次的老婦人此刻鎮靜了許多,她攙扶著另外一個中年女子,女子枯瘦憔悴,歪著眼睛和嘴巴,不時還有涎水流出,與其他驚慌無助的家屬不同,儘管五官扭曲,卻面帶笑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她好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婦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這裡有問題,一生下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之前護士說過:老婦一來科室便說,嬰兒可能已經死了。他們心裡已經有數,孩子沒了,可還是眼巴巴的送到醫院,希望再「搶救一下」。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決定配合一下他們。

2

這是我第一次搶救這麽小的孩子,孩子小到整個胸廓都盛不下我的一隻手掌,接下來的時間,我沒給這個已經死亡的孩子插管,只是做了簡單的心髒按壓。

見孩子始終沒有「反應」,孩子的外婆哭了起來,「這麽乖的小孩,前天才滿月,我去看她,她還對我笑了,」邊哭著,她邊罵自己的女婿,「給你說了,我來帶孩子,你們兩個帶不了,你非要自己帶,晚上又讓么兒睡被窩中間,早提醒你她是傻的,你多擔待點,冬天蓋得又厚,肯定是把么兒壓到了……」外婆越說越激動,直到女婿蹲下身來,痛苦的抱著腦袋,沒有手指的左手此刻顯得格外刺目。孩子的外婆才停止了埋怨。

一天之後,女嬰的父親來找我開了死亡證明。雖然父母都是殘障人士,但此刻我才知道女嬰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在看到我在死亡年齡那一欄裡填上「1 月」的那一刻,女嬰的父親落淚了。

在平日裡,我們總喜歡對上了年紀的人送上諸如「長命百歲」的祝福,雖然略顯俗套,可此刻,我才發覺能夠長命百歲是一件多麽難得的事情。有的人,一輩子,也就只有一月。

女嬰父親呆呆地視著手裡的死亡證明,神情有些恍惚,許久了,才夢囈一樣地道,「前陣才把出生證明給開上,怎一轉眼就來開死亡證明了呢…我就是覺得天太冷了,生怕她凍著,就蓋得嚴實了些……」

3

三個多月後,我再度接診一個危重患兒。

這一天,120 送入一個已經昏迷的 3 歲幼童 。

跟隨幼童一起到急診科的,還有孩子的父母和爺爺奶奶。

「病人什麽情況?」我問孩子的母親。

「剛才他上樓梯發病了,從樓梯上摔下來,之後就一直吐,後來上救護車那會就完全喊不答應了。」孩子母親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嬰兒不住的哭鬧讓本就焦急的母親更加煩躁,她一邊拍著懷中的嬰兒,一邊憂心忡忡的看著昏迷的兒子。

「發什麽病?癲癇嗎?」我問道。

「就是這個病,豪豪一歲多就發現了這個病,我們帶他到好多家醫院看過,醫生說是難治性癲癇,每天都要吃好幾樣藥,可是效果都不好,這一年發作的頻率更高了,我們也沒法了,連偏方都給他上了,可是一點用都不管。」孩子的母親已經開始帶著哭腔。

孩子的情況不好,雙側瞳孔已經不等大,呼吸也非常微弱,開始出現腦疝的表現。在給他做了氣管插管後,我們立馬給他安排了 CT 檢查。看到 CT 結果後,我告訴家屬,孩子的顱骨碎了,有硬膜下血腫,而且出血量很大,需要盡快做開顱手術取出顱內的血塊,緩解對腦組織的壓迫。

「要做開顱手術?」家屬一下都蒙了。普通民眾即使不學醫,也知道開顱算個大手術。

「孩子那麽小,能不能不做這個手術啊,本來豪豪智力也有問題,都三歲了,都還不太會說話,大小便還經常拉在身上。」孩子的爺爺小心的問道。

「孩子頭部受傷後,腦袋裡出現了很大的血腫,血腫的體積已經超過了腦花的最大容量,讓正常的腦組織疝入了其他部分,手術是肯定要做的,他顱內的出血量很多,已經出現腦疝,再進展下去,就會壓迫呼吸心跳中樞,那時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

「做了手術,孩子就能好過來嗎?」孩子的媽媽一臉心疼和憂慮。

「孩子的腦疝已經形成了,做手術的目的就是清除顱內血腫,緩解顱內壓力,就是先保命。後期的治療也必須跟上,有一部分患者是可以完全康復的。但是手術做了,即使手術非常成功,有人也不一定能活,活了也不一定能醒。而且即使醒過來了,因為腦細胞受損後也很難恢復,會有相當一部分患者手術後會有很多後遺症,比如說癱瘓,失語,智力減退……」我如實告知。

一聽到這個結果,豪豪的母親哭出了聲,一家人迅速陷入膠著的兩難狀態。

孩子的奶奶問道,「這個手術要花很多錢吧……」

我不置可否。從醫這些年,我見過太多這樣的重型腦傷患者,一開始家屬往往要求積極手術治療,可在面對著後期清醒無望,嚴重殘疾,且需要足夠拖垮一個家庭的醫療費用和足以讓人心力交瘁的後期照料,在面臨著巨大的壓力時,家屬往往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可這個孩子只有三歲,我不希望他的家人就此放棄。但國內當前醫療環境下,在面對救治方案時,醫生往往沒什麽選擇權。

在呼吸機和血管活性藥物的作用下,豪豪的生命體征勉強還算平穩,但是我知道,不盡快手術,他活不過今天。我走出搶救室,再次詢問家屬的意見。

孩子的爺爺拉住兒媳,「醫生都說了,做了手術可能也醒不過來,而且豪豪的腦子本來就有問題,我們跑了多少醫院,花了多少錢了,他都三歲了,大小便還每天都要弄在身上,我們就怕這孩子發病時剛好在水邊或者馬路上出危險,這幾年我和他奶奶眼睛都長他身上了,一刻離不開人,生怕他出點意外……我們也帶傷了心,只能說這孩子命不好,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們不能把一家子全部搭進去啊……」

孩子的奶奶也紅了眼睛,哭著勸兒媳,「我們一家人真的都已經盡力了,上次去兒童醫院住院的錢都還欠著親戚的……」見兒媳不住的哭,她的聲音也小了下去,「咱們不是還有二妹嗎,豪豪已經這樣了,我們一家人好好的把二妹帶好……」奶奶說著說著,也跟著泣不成聲。

孩子的父親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一言不發。看來是默許了父母的決定,只等著妻子表態。

哭了很久之後,豪豪的母親忽然用力擦乾眼淚,將懷中的嬰兒遞給丈夫,對我說,「我再看看豪豪。」

我和她一起走回搶救室,一起看著這個面容俊秀,卻命途多舛的男童。「豪豪,你再看看媽媽啊!」她蹲下身,拍著兒子的臉,看到周身被按上各種管道和儀器的兒子,原本已擦乾眼淚的她再次不可遏製的痛哭失聲。

哭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我懷了他十個月,把他拉扯到三歲多,中間那麽難都挺過來了,我的兒子我來決定救不救,醫生,你們安排手術吧。」此刻單槍匹馬的她,卻堅決的像一個決定就義的勇士。

我通知了腦外科醫生會診,由腦外科醫生做術前談話,而這時,豪豪的抽血結果也回來了。他的凝血功能非常糟糕,前來會診的腦外科醫生看到這個報告單直搖頭:凝血功能太差了,幾乎是手術禁忌,現在做開顱手術的話,會出血不止,有可能直接死在手術台上。

腦外科醫生也給出治療方案,先輸血補充凝血因子,看能否早期糾正凝血功能障礙,如果後期有幸被糾正了,才能考慮手術的事情,但這樣一來,豪豪可能因為腦疝加重壓迫呼吸心跳中樞同樣挺不到凝血障礙被改善的那一刻。

當豪豪的凝血報告出來的那一刻,使他被迫站在了懸崖的鋼絲繩上,對於手術與否,就像左一晃,右一晃,隨時可能墜入萬丈深淵。而原本在決定是否手術的那架天平上,他勢單力薄卻分量最重的媽媽也放下了手術的籌碼,使天平徹底倒向了放棄治療的這一邊。

在簽署放棄治療後,孩子的家人要求不拔出氣管插管,要了簡易的球囊呼吸機,並學習了使用方法,他們想在孩子斷氣前,把孩子帶回家。

可就在這時,豪豪的心跳卻停止了,在立即心肺復甦和使用搶救藥物後,豪豪的心跳曾有過短暫的恢復,可很快便又停止了,這次,就再也沒按回來過。

看著一家人抱著豪豪的屍體落寞的離開急診室後,參與搶救的護士說到,「這孩子是不是也感覺到最在乎他的人也放棄他了,所以他媽媽才簽了放棄治療,他就說走就走了……」

一瞬間,我竟無言以對。

4

南方的夏季來的要更早,越是燥熱的氣象,也越是幼兒各種意外高發的時刻,諸如溺水、車禍、墜落等各種傷害在這個季節裡頻發。

這一天又是我夜班,急診科的大門外傳來異常嘈雜的聲,驚慌失措的大叫聲伴隨著歇底裡的哭喊聲,大有見人殺人見佛殺佛的不可阻擋之勢。

我心裡一驚,人還未到,就可以判定被送來的又是危重患者。

果不其然,一群情緒失控的家屬把一個兩歲的幼兒放在了搶救床上。

孩子到急診科的時候,已經沒有自主呼吸和心跳了,從一到科室起,我們便立刻開始對孩子進行心肺復甦。

在邊搶救的同時,我追問家屬病史。

「都十二點了,他還不肯睡覺,吵著說要吃桂圓,我給他剝了一顆,他一下被嗆著了,就抓著自己喉嚨,完全出不了氣,我趕緊把手伸到他嘴裡,使勁給他摳,可是完全摳不出來。我們當時也急慌了,孩子他爸把寶寶倒提起來拍他背,可是還是出不來,看著寶寶臉都憋紫了,我們嚇壞了,趕緊把孩子往小區的衛生室送,可他們看了一眼,說孩子氣管被卡住了,讓我們趕緊送你們這來。我們想著自己有車,比救護車過來接還快一點,就自己送來了。」

知道了孩子的病因,我們立刻對他進行了海姆立克急救法(就是施救者抱著患者的腰腹部,拳頭對準其上腹,另一手重疊其上,運用上肢的力量反覆用力擠壓患者的上腹部,壓迫膈肌,擠壓肺部,從而將堵住氣管以及喉部的異物排出,使人獲救)。可反覆嘗試後,孩子仍無法排出異物,緊接著,我們對孩子進行了氣管插管,在喉鏡的探視下,我們發現了氣管深處有一枚果核,急忙用卵圓鉗將果核夾出來。

孩子的母親在發現她被桂圓卡住氣管之後,不懂得在黃金時間用海姆立克發急救排出異物,反而用手摳,使得果核在氣管內被卡的更深,當她發覺到孩子的情況變得嚴重後,又沒有在第一時間撥打 120,只是自己將孩子送到醫院,這在無形間,也錯過了搶救的黃金時期。

搶救了半個小時後,孩子仍然沒有恢復呼吸和心跳,心電圖也是一條直線。我走出搶救室,艱難的告訴了孩子的父母,寶寶沒有了。

一瞬間,孩子的母親徹底崩潰了,她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抓住我的衣角,撕心裂肺的哭喊道,「醫生,你們一定要救活她,她才滿兩歲啊……」我用力拉她起來,可她絲毫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反倒是就地倒在地上,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髮,「都怪我,都怪我…」她瘋狂的扇著自己的巴掌,「喂他什麽不好,偏偏喂他桂圓……」

比起母親,孩子的父親稍顯鎮定,他表情複雜的看著情緒崩潰的妻子,似乎朝著妻子的方向挪動了腳步,可是終究沒有去製止失控的妻子,緊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眼神裡,有對失去幼女的悲慟,也有對妻子的怨恨和心疼。

孩子的外婆拉起伏倒在地的女兒,用力搬著她的手,去製止她此刻瘋狂的舉動。許久,女兒才抱住頭髮花白的母親,哭到整個身體都開始痙攣,含混不清的啜泣道,「寶寶沒有了,我拚命掙錢給誰花啊……」

而先前相對鎮靜的外公,此刻身子忽然搖晃了下,直挺挺的倒下去,還好眼尖的護士發現了他的異樣,及時扶住了他,並將他送到一旁的留觀室,並通知內科組的醫生為他檢查。

常規心肺復甦半個小時,仍沒有恢復呼吸心跳的,就可以宣布臨床死亡,沒有了搶救的意義。可當護士問我是否撤掉搶救設備時,我拒絕了。繼續給孩子做著徒勞的按壓,因為連接了呼吸機,在機器通氣下,孩子的胸廓還在起伏,就像安靜睡著了一般。

我知道接下來的操作都是徒勞的,但看到孩子家人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們破例將搶救時間延長了兩個多小時,面對這樣幼小且突然意外夭折的孩子,我們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家屬一個心理上緩衝的過程。

凌晨三點左右,孩子的家屬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聯繫了殯儀館。在等待靈車的間歇,我看著孩子的母親用毯子小心的把孩子包好,抱在懷裡,把下巴貼在孩子早已冰涼的額頭,一下下輕輕拍著懷中早就沒有生命體征的孩子。

看到這一幕,我心裡五味雜陳。有賴於這些年關於心肺復甦的大力推廣,給大眾普及了胸外按壓的急救知識,卻鮮少將窒息的急救措施一同普及,使得很多老人和孩子一擔發生窒息,送到醫院時已為時已晚。

距離天亮交班的時間還早,我在微信朋友圈裡轉發了關於海姆立克法的詳盡圖解。也許多一個人看到,這樣的人倫慘劇就會少發生一起。

作者:第七夜

責編:joy

題圖: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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