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曾經是位雙相情感障礙患者
在新年來臨前去世了
時光匆匆,再回首時已惘然
謹以此文紀念我愛恨交織的父親
也祝福關愛我們的朋友們
祝福即將降臨的新年
——題記
01
父親的味道
四十年前的某個冬日,寒風凜冽。但河田鎮有一隅,熱氣騰騰,那是故鄉的溫泉。
在著名的免費水池裡,人頭攢動,人們蹲在熱湯裡吆喝招呼、大聲說話,不時發出嘶啦嘶啦的舒服呻吟,偶或有燙急了的,跳罵著抽身脫水,怕被煮透似的。
那最熱的池子裡,肯定就有中年的父親和幼年的我。一般情況下,河田人擔心孩子著涼,定是強求孩子到熱水池的。父親也不例外,顯然他不認為孩子有耐受度的區別,我常常燙的哇哇哭叫,不知道是本能害怕被燙死了還是覺得有不為父知的委屈。
好容易出得水來,滿頭大汗,又被要求急急裹上冬衣。待父親穿戴好,他一個胳膊把我舉上他的脖頸騎著,緩緩走出臭氣熏天又溫暖異常的溫泉。及門口,看見炸油餅的,他蹲身買了,歪頭遞給我一個,我聞到了蔥油餅的香氣和幸福的味道。
年稍長,到學齡前了吧,夏日一天,我照樣到鄰居家和小夥伴們捉迷藏,在食物和玩具匱乏的年代,那是最為刺激的遊戲,我們借助老房子暗淡的光線,百玩不膩地把自己深深埋藏在另外一個想象的時空裡(事實上可能只是頭藏在被窩裡屁股露出來了),屏住氣息,然後又忍不住吱吱笑了一地後被逮住。
追打嬉鬧中,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初時沒有在意,後卻發現額頭血流如注。小夥伴們嚇愣了,趕緊叫了大人來。父親急急趕來,一邊說糟了糟了會不會傷到眼睛,一邊搽試傷口看究竟。待發現只是眉間被戳,松下氣來,磕上煙灰,叫鄰居大嬸取了碎布結結實實裹起。然後叫二哥背了上奶奶家(和父親家隔了近2華裡)。
是夜,父親來了,我已經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隻感覺父親叼著自卷的劣質煙(注意,不是香煙!因為很多時候,還是我幫他撿了地板上別人丟棄的煙屁股合成的),煙火明滅裡,父親拿了拂塵幫我趕蚊子,拂塵的絲不時掠過臉頰,癢癢的。
“摔倒事件”過後許多年,二哥還經常提起,常常滿臉忿忿不平——你摔倒了流血了,老爹給你炒豆子煮韭菜補血,我怎麽沒有啊?
對此我常常嘻嘻笑了作罷,並作一臉無辜狀——我不記得吃過炒豆子煮韭菜啊?
哥哥姐姐肯定了故鄉“父母疼老么”的說法,我也漸漸認同。
是年,在炮竹的銷煙裡,我聞到了寵溺的味道。
我的恨
人性十分奇怪,常常展現出愛與恨、喜與厭兩個相反的極性。
在小學時,不知哪一天起我忽然十分惱了父親,不單他是“神經病”,而且是他嚇倒了我的母親。
父親的“神經病”在那個年代叫做“桃花癲”,就是在桃花盛開時他進入一種情緒高漲、想象力脫韁和口才驚人的態——他可以成天整夜不休不眠,喋喋不休自己的“豐功偉績”、“非常才能”、還搬弄是非。
少年的我從鄰居調侃的語氣裡敏感地捕捉到了嘲諷,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最難以容忍的是,他竟然口出狂言,說我們兄弟最親愛的母親的不是,還威脅要打她!
一天傍晚,我和二哥蹲坐在母親家牆壁下堆起的粗糙石頭上一籌莫展、倍感孤獨。
忽然,二哥爆出一句:“火起來打死他算了,省得他害人!”,這句話點燃了我沉睡的熱血,引發了我強烈的共鳴。
我們窸窸窣窣發聲,最終沒有付諸行動。或是因了自己的怯懦,或是想起父親正常時無聲搬走路上絆腳石的善良。但父子親情裂痕已然爆開。
待到我上了初中,我就有意識地和父親拉開距離。
恨卻仍然隨著父親的“騷擾”蔓延。
一天清晨,寄宿在中學當了班長的我剛剛叫醒同學們要去做早操,“桃花癲”裡的父親溜進校園大聲叫嚷我的名字,喋喋他虛擬的偉大事業,我看見同學們在好奇打聽、不時哄笑,憋紅了臉,恨不得地板有個縫自己好鑽進去。
後來,我理解了這個詞——“羞恥感”,一種自我伐害的能量。
這種羞恥感和無奈感一直持續到我上縣城高中,有一天,我心中積鬱的情緒突然爆發,打電話給老哥,請他轉告父親:“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年輕氣盛的我,不知道這種疏離和排斥意味著什麽、將給自己未來帶來什麽樣的影響,一直到我做了律師,又出於興趣走進了心理學的課堂。
終究還是您的兒子
心理學者武志紅有一句話我十分認同:人不可能在自己的一元世界裡獲得人性的圓滿與成熟,唯有在人與人的關係裡展開你的動力,在汙濁與明亮裡淬煉你的心,才能真正尋找到你自己。
愛了,恨了,才能平靜了。
上大學後,因了父親的緣故,我常常孤獨地閱讀探索,除了專業課,比較多地閱讀《精神分析》《平凡的世界》《克裡希那穆提》等哲學、文學、心理學書籍。
那時,我和哥哥多次把父親從神經病醫院接送,已經準確地知道父親得的是“躁鬱症”——在躁狂和抑鬱之間規律切換。每當春天來臨時,我告訴二哥——該給父親吃藥了。
我意識層面對父親的關注不限於此。
工作以後,我開始系統學習心理學、考證、參加各種培訓,下決心揭開父親患病之謎。
我開始梳理家族史:爺爺早逝或過早離開奶奶,父親7歲時發現自己找不著他的父親了。在農業社會裡,沒有壯勞力是十分恐怖的事情,我看到了父親和他母親在寒風中瑟瑟的背影。
父親在孤獨裡成長,20出頭神奇地憑借夜校學習的那一點點文化和精湛的農活贏得了社員的信任當上了生產隊長,卻在文革前期的“四清運動”政治運動裡受了刺激未能調節好自己拉下了精神病。
我的身心對父親的無意識關注更加超乎想象——早年我越是排斥父親,卻在一些身心特徵和行為特徵上潛意識的跟隨父親,比如乾瘦、比如曾經習慣性焦慮,再比如視金錢如糞土。
最恨的往往是最愛的。
我在用恨表達我對你的愛。
這些領悟,是我遇見了德國心理學大師海靈格先生的“家族系統排列”後才有的——父母孩子血緣是一個系統,排斥父親或母親將失去家族的力量與祝福,遭遇事業和感情上的挫敗。
領悟,可能遲到了一些。
多少次我久久駐立在故鄉汀江的河堤上傾聽流水眺望遠方,向蒼天探尋命運的真諦,皆無功而返。
不料,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啊——前幾年,我去廣東探望在二哥家的父親,臨走前叮囑幾乎沒有上過學的二哥每天隻給父親服用一片維生素C,以安慰年邁父親對藥物的依賴。
一晚,我和侄兒侄女相聚在燈火輝煌的廣州某飯店,吃著間,侄兒突然說:叔叔像我們家人了,以前都不像。
我瞬間呆立:我一直在排斥做父親的兒子,努力避免自己在身心層次上和他接近,現在,峰回路轉,一切松弛下來後,卻從內心深處擁抱父親了。
父親,和您說說劉可樂吧
父親,兒子告訴您一件事,我相信您心靈深處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個中國女孩叫做劉可樂,她得的是和您一樣的病——躁鬱症,也叫雙相情感障礙。
和您不同的是,她生活的時代不同,她的家庭也很不同——父母親都是高知,知道躁鬱症和抑鬱症一樣普遍,知道許多疾病都像宇宙黑洞一般成謎未必和遺傳有關,也知道中國的發病率和美國並沒有差異。她父母給了她良好的教育、陪伴和心理支持——
有一天,她上了電視節目《奇葩說》,一席講畢,被高曉松先生評為奇葩說史上最好的演說。
我關注她的微博,看到她有一篇文章叫做《希望你的心,不會和購物車一樣空》。
文章記敘她“1元出租自己1次”的交流活動,有點奇葩,有點好笑,卻充滿了對人生的探索和人性的溫暖真誠。
父親,我突然想,如果有來生,如果您成為了我的孩子,如果您還得了躁鬱症,我會給您劉可樂父母般的支持。
讓您覺得,人生無論如何艱難辛苦,肯定是有樂趣的;
讓您知道,即使抱病有困,亦可讀書寫作講學,光彩照人;
讓您知道,我們不管做醫生做律師還是做心理學者或普通百姓,都可以成為善良、正直的人,贏得別人的尊重;
讓您知道,我們真的是一家人。
遺產問題
父親,前幾天在廣東,二哥和我一起隆重地繼承了您物質上的遺產:我均分得158.5元。
我向來不喜歡拿鈔票,嫌棄它的髒。但是那天,我仔細地撫平鈔票上的折痕,一如撫平您和兒子內心深處的孤獨和眼睛裡的憂傷。
近20年來,兒子作為一名律師,成天和各個階層人士打交道,以為閱過人生百態;
近20年來,兒子遍讀各種心理學著作,也同時利用業餘時間,在上一級老師的督導或平輩的支持下幫助過許多朋友,以為知悉人性隱秘的空間;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原來以為對自己對人性對世間萬物已遍覺全觀;
然,現在發現也只是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一些側面而已。
幸或,我已經隱約窺見自己血脈裡流淌著的鮮血有著獨特的堅韌與頑強,也因為不同角度的看見而破解了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運轉密碼。
我承諾,照顧好自己和家人,做一個內在充實圓滿的人,做一個溫暖而有力量的學者型律師,並以此榮耀您的生命傳承。
冬天腐朽沉睡
父親,昨天晚上我做夢了。
夢見冬日暖陽裡,我在河田中學外的田野裡練習散打,腳下是秋收後休閑的農田,一些稻草散落田間,正在沉睡,散發出腐朽的味道。
邊上,是剛剛冒出來的新綠,毛茸茸的,稚氣而蓬勃。
夢醒來,我一動不動,努力體驗那夢境的深刻含義。感受半天,夕陽、腐朽和新綠,想來就是生命的輪回吧。
07
合一
以前看道家學說,聽說“天人合一”,其實我不理解。
後來讀武志紅,他提到“合一”的普遍性和意義,我似懂非懂。
右邊代表父親,在古印度的書籍裡有記載,也在家族系統排列的課程上導師鄭立峰先生有提過,但是我僅僅停留在理論的層面。
半年前,我去廣東探視您,臨別了,您第一次從二樓招手向我致意,我沒有覺得異常(因為母親去世前也表現的對我相當依戀,但她也沒有出現很快辭世的情況)。
前些天,我驚訝發現自己的牙齒酸軟,右側尤甚,甚至走路時右腳痛的幾乎邁不動了,我乾脆在律所的樓下駐停,感受酸痛,看見黃葉飄落,但任憑仔細側耳聆聽,也未能翻譯大自然的神秘啟示。
直到哀樂奏響,我匍匐於地,方才頓悟——您也是大自然的孩子。
而我,您的兒子,的的確確是您最喜愛的小兒子。
附:
魯米的詩——
你今生的任務不是去尋找愛
只是尋找並發現
你內心構築起來的
那些抵擋愛的障礙
Your task is not to seek for love,
but merely to seek and find all the barriers within yourself that you have built against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