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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園林源於中國,為什麽又和中國園林如此不同?

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朱潔樹

12月9日,初雪降臨蘇州,在古城區連綿不絕的黛瓦上留下薄薄的一層白痕。化雪時分,最是寒意逼人,王澍、董豫贛、王欣等十多位建築學者、建築師、園林專家不辭風雪,齊聚拙政園。此次聚會的契機,是童寯的英文舊著《東南園墅》中文版再版上市。本書譯者、童寯之孫、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童明表示,上一次如此規模的建築界同仁共聚一堂研討中國古典園林已經是11年前的事了。

在拙政園舉辦《東南園墅》研討會,格外有意義。遙想大半個世紀以前,童寯為了從事江南園林研究,頻繁利用周末去蘇州訪園,他或許也曾在某個雪日的午後到訪拙政園,被江南園林之美所傾倒。童寯(1900年-1983年)是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畢業歸國的首批中國建築師之一,他從1930年代初開始從事江浙一帶的中國古典園林研究,是我國近代造園理論的開拓者,與呂彥直、楊廷寶、梁思成、劉敦楨並列被公認為中國“建築五宗師”。

《東南園墅》

童寯著,童明譯

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 2018年10月

根據童明的介紹,童寯針對江南園林的研究最初是用英語寫就的,其目的是向外界介紹這一中國文化瑰寶。中國雖然有悠久燦爛的造園傳統,但長時間以來鮮有人系統性地進行園林研究。中國造園藝術早在18世紀就已經影響到歐洲,法國人甚至創造了“英華園庭”(Jardin Anglo-Chinois)一詞,但到了20世紀上半葉,積貧積弱已逾百年的中國早已喪失了這種影響力。彼時外界對東方園林的認知似乎僅限於日本,為了更正這種觀點,明確日本園林的根源在於中國,童寯發表了《中國園林——以江蘇、浙江兩省園林為主》一文。

1936年至1938年間,童寯每年為上海《天下月刊》撰寫三篇英語論文,向英語讀者介紹中國建築傳統和演變。在他的園林研究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他用一種比較的眼光將中國園林置於世界園林的語境內進行分析。童寯運用現代建築學知識去剖析園林的實質,他在上海、蘇州、無錫、常熟、揚州及杭嘉湖一帶花費大量精力實地探訪,進行園林調研測繪和拍照,發表了大量相關研究。童寯的《江南園林志》被學界公認為繼明朝計成《園冶》之後,在園林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也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最早一部運用科學方法論述中國造園理論的專著。從1937年發表《江南園林志》到1983年臨終前在病榻上親手校訂完稿的《東南園墅》,終其一生,童寯都在通過研究園林來思考如何從傳統中吸取精華,發展出屬於中國自己的現代建築。與此同時,專門針對中日園林之間的傳承與差異,他也在多篇著作中探討相關問題。

中日兩國園林之間既有聯繫、又有差別的關係或許還是這兩國的人最能體會。1923年開始,日本作家村松梢風(他也是首位稱上海為“魔都”的人)幾乎每年都要造訪中國,他為江南的秀美風光所傾倒。在1928年發表的《中國漫談》一書中,村松梢風講述了他在遊覽了杭州西子湖畔的別墅式宅邸,首次領略中國園林之美時的心得:

“中國的庭園宜於從外面觀看,這是與日本的庭園在意趣上不同之處。日本的庭園是宜從屋內、從席地而坐的客堂上望出去的園林,任何一座名園都是依此精神而設計的。”

對於中國人來說,日本庭園用白色砂礫拖曳出波浪、其間用石塊點綴的枯山水令人印象深刻,而園中的漢語匾額和屏風上時不時出現的諸如“堯舜禪讓”“竹林七賢”之類的漢文化典故又讓人感到分外親切。如果童寯有機會和村松梢風一同逛園子,他應該會非常讚同對方的觀點——雖然是兩個一衣帶水、在文化上有諸多關聯的國度,日本園林亦在吸收中國造園藝術的基礎之上,發展出了一種獨樹一幟的審美意趣。

京都東福寺庭園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中國園林:不是消遣場所,而是退隱靜思之地

中國園林的開端始於公元前1800年夏桀建“玉台”。700多年後,周代開國君主文王建“靈台”“靈沼”“靈囿”,均在《詩經》中有所記載。秦始皇的“上林”集合台、池、林、囿,是一座規模巨集大的皇家獵苑。漢武帝繼承了這一遺產,以此為基礎整合其他離宮別苑,裝點首都長安(今陝西西安)。出於對長生不老的精神寄托,武帝命人在水池中堆砌出石島比擬蓬萊仙境,這一主題之後成為中日兩國造園傳統中“池-島”手法的淵源。

同樣從漢代起,園林不再是帝王的專屬之物,文人園開始出現。據傳,董仲舒為了專心致志而免惑於園,在室內垂簾三年從未拉起。不過當時的文人園在設計上非常簡單,不過是堂前種一些植物而已,遠遠不及現在我們看到的園林這般精致繁複。晉代開始流行私家園林,待盛唐時,園林別業遍布都城長安及其近郊,文人雅士築園無數,其中的佼佼者當屬王維的“輞川別業”,他所作的《輞川圖》大大增加了這座園子的美譽。唐代的另外一位著名詩人白居易則無論身居何地,都必造園,不求精雕細琢,隻取親近自然之意。

《輞川十景圖》(局部),【明】仇英

北宋時期,洛陽私園眾多,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介紹了洛陽的25座園林,其中數座始建於唐。都城開封最有名的園林當屬徽宗的“艮嶽”,然而它很快就隨著金兵入侵而灰飛煙滅。隨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南移,南宋時期的名園多出自江南地區,這亦為其後江南園林的蓬勃發展打下了基礎。到了明清初期,江南園林達到了頂峰,其中以南京、太倉、蘇州、揚州、杭州和上海為最,並定義了如今我們所理解的中國古典園林。1634年,計成著《園冶》,造園學始成系統。

在童寯看來,中國園林可以說是三維版的中國山水畫卷,“透過空間與體量,一瞥之下,全景轉為一幅消除景深之平面,遊者將深感驚奇,園林竟如此酷似山水畫。”園林中的標誌性元素——曲徑、茅屋、垂柳、異石——都能在山水畫中一一找到對應。因此他認為,只有文人(而非園藝學家或景觀建築師),才能籌謀出一座中國古典園林,“情趣在此如此重要,遠甚技巧與方法。”

和西方園林相比,中國園林的特殊之處在於它雖然意圖模仿自然,但全然摒棄前者的山野叢林之氣,其中的關鍵在於,中國園林不是一個開放寬敞的空間,而是由廊道和高牆分隔成若乾庭院,主導景觀、形成觀者視覺焦點的是建築而非植物。因此,中國造園大師鮮有注重園林植物者,這不是說植物不重要,而是說花木僅起附屬和輔助的作用。它們以看似自然的方式生長,增加園林的野趣和詩情畫意。

夏末初秋的蘇州園林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對於文人來說,中國園林是在現實中再現的某種夢境,是一個想象的微觀世界,是一種模擬自然的藝術。園林入口處通常力求低調不顯眼,待訪客以一種輕鬆的心境進入後,用不斷變化的風景帶領他們獲得一種“如墜夢中”的奇妙感受。然而這種感官刺激是十分委婉的——中國園林常常以高牆環繞,各院落之間如果沒有建築相隔,兩側則設廊牆,以為間隔。牆上或設門洞或設漏窗,誘使訪客透過門洞或漏窗進行窺視。門洞常以滿月、寶瓶或花瓣為形,漏窗則常以薄磚、瓦片砌成精美的圖案。當門洞或漏窗框出庭院的些許風景時,增強了園林的空間縱深感,不斷吸引訪客繼續探訪前行,繼續發現驚喜。

“中國園林並非大眾遊樂場所。西方園林令人欽佩地用縱橫軸線和十字路線解決的交通問題,在此全不存在。因為遊人是漫步而非徑穿。中國園林的長廊、狹門和曲徑並非從大眾出發,台階、小橋和假山亦非為逗引兒童而設。這裡不是消遣場所,而是退隱靜思之地。”童寯說。從這個角度來看,蘇州同裡退思園的命名很好地點出了中國園林的“退隱靜思”之意。清光緒年間(1885年),安徽兵備道任任蘭生回歸故裡修建宅院,他將自己的私家園林命名為“退思園”,取《左傳》中“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寓意。

借助門洞或漏窗,中國園林給人一種移步換景的體驗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造園藝術東渡日本:禪宗與枯山水

中國造園藝術很早就傳播到了朝鮮、日本、越南,其中日本園林在吸收了中國園林藝術的精髓後,逐漸演變出了一種獨樹一幟的風格。推古女皇二十年(613年),蘇我馬子從朝鮮到中國學習造園法,在日本建成第一座庭園。該園承襲秦漢典例,在池中築島,效仿中土的海上神山。

日本園林自成系統,法式嚴謹,並隨朝代演變,按地勢可分為平庭、築山庭,按手法可分為真、行、草三體,在歷史上先後出現了一系列造園派別,如平安朝(8-12世紀)皇室貴族的離宮寢殿式神泉苑;鐮倉時代(13世紀)佛教方丈庭;室町時代(14-15世紀)的禪宗枯山水;桃山時代(16世紀)的茶庭;江戶時代(17-19世紀)因明代遺臣朱舜水渡日講學而興起的文人庭。日本園林的命名、建築物題額和配景說明皆用古典漢語,表達對中土文化的推崇之意。隨著歷史演變,造園藝術也從達官顯貴走進尋常百姓家,即使是普通民居屋前的分寸之地,也能點綴花木,形成袖珍式“箱庭”。

室町時代的相阿彌(?-1525)和江戶時代的小掘遠州(1579-1647)把造園藝術精煉到極簡,賦予其更多抽象的象徵性意味,可以說是已經超越了中國影響。然而中國造園藝術仍然在給日本造園家們源源不斷的靈感。計成的《園冶》於崇禎七年(1634年)出版,流入日本後被稱為《奪天工》,可見其在日本的評價之高。明遺臣朱舜水將江南園林的造園風格傳播至日本,有著“江戶名園”之稱的東京小石川後樂園至今仍然存在圓月橋、西湖、園竹等中國風格元素。

後樂園園名來自於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但與中國園林一脈相承的是,日本園林同樣以建築為主,以植物為輔。“中國園林中,建築如此賞心悅目,鮮活成趣,令人輕鬆愉悅,即便無有花卉樹木,依然成為園林,”童寯指出,“此在日本尤為真切。京都龍安寺園內,完全摒絕植物,隻現石、砂,以及一道夯土牆。該園借用緊接邊界外之茂密樹林,以資彌補,保持高雅。”

枯山水庭園被認為是日本園林的黃金時代,這也與中國影響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佛教於552年由中國經百濟傳入日本。6個多世紀後,日本又從南宋接受了禪宗和飲茶的風氣,為後來室町時代的茶道、茶庭打下了基礎。宋、明兩代山水畫家的作品被臨摹成日本水墨畫,用作造庭底稿,通過石組手法,布置成茶庭、枯山水。

“日本的庭院,在狹窄的空間內製造出有山有谷的感覺——這被稱為枯山水。正中間都是白砂,用白色砂礫表現出瀑布的感覺。也就是說,日本人試圖在狹窄的空間內再現大自然的本來姿態。當然,這些山石都是人類尋來特地安置在此的,卻要製造出令人覺得完全就是自然形成的山山水水的效果。這,就是日本人的審美觀。”日本美術史學家高階秀爾在《日本人眼中的美》一書中這樣介紹枯山水。

京都建仁寺內的枯山水 攝影:林子人

在童寯看來,枯山水期待觀者能夠發揮想象力,自行探究象徵性藝術的內涵,以達到佛教所追求的悟境,這把日本園林藝術推向了唯心頂峰。日本枯山水大師枡野俊明弟子、七月合作社創始人康恆在接受“知中”採訪時表示,枯山水是禪宗的表達載體,其倡導的思想境界,與善於反省、深思、頓悟、感知、用心的日本人的精神習慣不謀而合:

“枯山水的產生,一方面,是在世事蕭條悲涼的背景下,的確需要創造出一種新的園林形製以靜思人生、擯棄雜念;另一方面,是透過後世無數觀賞者的視野,感知枯山水園林的造園師設計時的內心世界;再者,也希望凡目睹這枯山水的人們,能夠結合個人的人生經驗,融於庭院意境中,感悟人生。枯山水,向來無色無花,但置身其中的人,往往能夠超脫形勢,將其作為一種場所或者儀式,找到自我價值的內涵。”

不同的觀看方式:中國園林宜行走,日本園林宜坐臥

村松梢風以作家特有的敏銳觀察力,一眼發現了中國園林宜於從外面觀看,日本園林宜從屋內向外觀看的區別。他指出,只有將所有的景物從某一特定的視角統一去觀賞,才能了解日本庭園的旨趣,這是因為日本園林本身就是以觀賞庭園本身作為造園目的的。然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日本園林在建築物與庭園之間的和諧、樹木的陰影等方面落於下風,建築物仿佛都“赤裸裸地呈露在空間中”。

與之相對的是,中國園林是用庭園去襯托建築物的價值的。“林木掩映著樓閣,泉水倒映著堂榭,它力求做到從外部眺望時能如一幅畫一般和諧雋秀,並且從屋內望出去也絕不會失去雅趣。正因為它不像日本庭園那樣去比附模擬巨集大的形象,所以反而可以充分體味閑寂清雅之趣。”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村松梢風進而發現,西湖——可以說是一個放大版的園林——的湖光山色亦不過是使所有的建築顯得更美的背景而已,“遊了西湖之後我才真正認識到中國是一個建築之國”。

杭州西湖雪景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有趣的是,在很長的時間裡,日本園林甚至是不能行走的——鐮倉時代以前,日本園林的園景只有一面,僅供自茶席觀看,是不可登臨的“眺望園”。之後才出現“回遊式”庭園,鋪設徑道,供訪客行到園中觀賞景色。童寯指出,“16世紀以前,日本園林全無可供步行之徑,令人驚奇,難為現代心理所解。自曲廊之某一固定視點,觀賞如畫之景色,已令遊者心滿意足。”

對於中國人來說,這可能是無法理解的。畢竟中國園林絕對不可能在一個固定地點看到全景。眼中所見,僅為整體中的一個局部,每往前走一步,景色次第展開,引人入勝。因此“移步換景”才是中國園林的正確打開方式,正如童寯所說:“中國園林空間處理,皆將觀者視域局限於僅為單一畫面之庭院中,旨在充分體現隱匿與探索之主題。遊者於迷惑中,將始終樂此不疲。環境迭生,迷津不斷,所窮無盡。”在他看來,和中國園林的變化多端相比,日本園林成規更多、變化更少,反而有種“森林般的質樸”。

遊客在京都相國寺欣賞枯山水 攝影:林子人

而當你遊覽一座日本園林的時候,你常常會發現遊客們會坐在遊廊上,面對著一隅枯山水沉思良久。北京大學建築學研究中心副教授董豫贛在12月8日於蘇州慢書房舉辦的《東南園墅》新書發布會上就指出,與日本園林不同,中國園林缺乏那種“高潮性的東西”,甚至不適合用“景點”去描述其中的景致。遊覽中國園林,無需規定路線,也無需長時間停留在某地,你需要做的,是隨心而動,自己去發現風景。

除了觀看方式這一決定性差異之外,中日園林還在細節中體現出不同。高階秀爾指出,中國的建築有一些屋簷極其長,反翹弧度極大,極端卷曲,但日本的反翹弧度只有極微小的一絲。對於日本建築而言,屋頂是關鍵性組成元素,通常寬大而房簷深邃,屋簷的直線向兩邊水準延伸,左右端微微上翹。他認為,這種微妙的弧度深刻地存在於日本人的審美意識中,例如日本刀自平安時代起出現弧度,由漢字演變出來的平假名也有著類似的曲線。

童寯發現,雖然中日造園藝術中都重視對石頭的運用,但中國造園家喜歡用經水力衝蝕而成的“湖石”,講究石頭的“漏、透、瘦、皺”。而日本園林中的石山或散石皆沒有水力侵蝕的痕跡,看上去與野外的天然石無異。不過,他也發現了廣泛引用於日本園林、卻在中國園林中難覓蹤跡的東西——石燈籠。“值得存疑之處在於,中國園林從未考慮夜間地面之照明。日本石燈,原為中國寺廟之附物,卻於中國庭園中未獲採用,實為意外。”

揚州何園的貼壁假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日本庭園中的石燈籠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所以中日兩國的園林有什麽不一樣?童寯對此的回答是,雖然日本園林源於中國,但它追求內向景觀,整體依然開闊寬敞;而中國園林的格局則基本上是一座由院廊環繞的迷宮。“事實上,日本園林具有與西方相似的‘原始森林’氣氛,但它賦予‘原始森林’以神秘含義並成功地構成一個縮微的世界。”

參考資料:

《東南園墅》,童寯著,童明譯,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2018年10月

《日本人眼中的美》,【日】高階秀爾著,楊玲譯,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2018年10月

《中國色彩》,【日】村松梢風著,徐靜波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3月

《論園》,童寯著,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出版社,2016年6月

《知中·山水》,蘇靜主編,中信出版社,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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