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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朔:雙循環的真義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秦朔 

  在新冠、脫鉤之後,2020年的第三個高頻關鍵詞出現了——雙循環。

  “我們遇到的很多問題是中長期的,必須從持久戰的角度加以認識,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 

  中長期問題,持久戰角度,新發展格局。可見雙循環不只著眼眼前,還著眼明年開始的“十四五”乃至更長時間。雙循環不只針對美國對中國一直不停的強硬出牌,而是針對全球化大變局下“中國往何處去”的方向。

  今年以來,中國經濟經歷了三波恐慌。先是疫情在中國首先爆發的那段時間,關於海外訂單銳減、外向型企業紛紛倒閉的恐慌;接著是關於外資會將在中國的供應鏈移走的恐慌;最後是美國對華為、TikTok封禁,並將越來越多中國企業納入“實體清單”、不準向它們轉讓技術的恐慌。這三波壓力次第襲來,再加上疫情本身的社會隔離效應,讓2020年成為中國人多年來最為焦慮的一年。

  在此時刻提出的雙循環,是不是中國走向未來的鑰匙、藥方、火炬?

  關鍵取決於我們如何透徹地理解。

  最近幾個月,我去了浙江、廣東、江蘇、山東的多座城市和企業調研,發現危與機是並存的,事在人為,只要不斷在事上而不是嘴上磨練,心就會定。我們不能決定外部環境,但可以在外部的約束條件下,安身立命,盡量做好。

  中國人往往比誰走的都快,關鍵是要走對方向。

  結合調研和初步研究,我對雙循環有如下一些看法。

  1、雙循環代表了中國螺旋式上升的新發展方向,是新的歷史條件下改革開放和經濟現代化的新版本。

  2、雙循環絕不是也絕不應該是自我封閉,自給自足,而是內外打通、內外融通、內外促進。

  3、雙循環的驅動力,既是中國內部大市場的規模,完善有力的生產配套體系;更是市場化改革的力量和對內對外開放的力量。

  4、雙循環的關鍵不是內外問題,而是循環問題,是要繼續推動一切生產要素更加自由、公平地流動,從而提高整個經濟的效率,激發全社會的創新精神。

  與其說雙循環是對外部壓力的一種回應,不如說是中國經濟的一次重大超越。

  循環意味著流動,內部流動,外部流動,內外之間流動。

  循環、流動、互動,這背後的經濟學道理就是分工合作。分工合作讓交易雙方都受益。

  任何一個經濟體,其實都處在內外交融的循環之中,只是循環程度不同而已。

  能不能不參與分工與合作?能,但那是效率很低、民生福祉很差的經濟。在統製經濟下,人們是簡單生存,不是美好生活。

  隨著中國經濟越來越強大,美國又對中國頻頻施壓,現在網上經常可以看到“大不了不玩了”、“自己照樣可以過好”的情緒。這種情緒的產生有合理性,但並不理性。

  如果不參與國際循環,純粹自給自足,中國的日子肯定沒有今天好。

  舉兩方面的例子說明。

  一是資源的角度。2019年中國從國外進口了10.69億噸鐵礦砂,對外依存度超過80%;進口了5.06億噸原油,對外依存度達72%;進口了9656萬噸天然氣,對外依存度達44%;中國的鋰、鈷礦石對外依存度約70%;大豆對外依存度約86%;中國還進口了210.8萬噸豬肉和165.9萬噸牛肉,雖然對外依存度不高,但增長幅度很高。2019年豬肉進口的增幅是75%,牛肉進口的增幅是60%。這都說明,我們很多方面的資源條件很薄弱,離不開國際循環。

  有人說,中國不是有很多鐵礦石嗎?是,中國的鐵礦石儲量排名世界第四,佔全球儲量的12.35%,不算少。問題是中國的礦石含鐵品位平均只有34.3%,基本全是貧礦石,要經過選礦富集後才能使用,而選礦過程成本很高,中國的鐵礦選礦成本是世界三大鐵礦石企業的兩到三倍。進口更劃算。

  二是核心技術和關鍵零組件的角度,中國也離不開世界。

  據海關數據,2019年中國進口了3040億美元芯片,預計2020年仍將進口3000億美元以上。工信部前部長苗圩曾指出,我國大多數裝備研發設計水準較低,試驗檢測手段不足,關鍵共性技術缺失,底層技術的“黑匣子”尚未突破,一些關鍵產品也很難通過逆向工程實現自主設計、研發和創新;很多關鍵材料、核心零組件嚴重依賴進口,如我國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華龍一號”核電機組雖然大部分設備實現了國產化,但15%的關鍵零組件還依靠進口。

  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許志遠的研究顯示,在移動通信和軟體方面我國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依然巨大。

  先看移動通信,在FPGA(現場可編程門陣列)、DSP(數字信號處理)、AD/DA(模數-數模轉換)、射頻收發、功放、低噪放、驅動放大器這7個方面,全球排名前5的公司沒有中國的;在濾波器、天線、基地台設備這3個方面全球Top5有多家中國公司,其中華為在天線和基地台設備上位居第一。

  再看軟體,在作業系統、中間件、數據庫、存儲管理、虛擬化、安全軟體、ERP、CRM、辦公軟體這9個方面,全球Top5公司中沒有一家中國的;在桌面OS、手機OS、雲OS、物聯網OS、IP核、EDA、CAD、CAE這8個方面,中國公司也很薄弱,只是在桌面OS上基於Linux進行二次開發,在手機OS、物聯網OS和EAD方面有所布局。

  最近還看到儀器設備方面的一份報告。美國《化學與工程》雜誌公布的全球科學儀器公司Top20名單,8家是美國公司,7家是歐洲的,5家是日本的。中國企業在高端光學顯微鏡、透射式電鏡生產方面幾乎是空白。據中國儀器儀表行業協會統計,2015年至2017年我國顯微鏡年均進口5萬台左右,年均出口220萬台-300萬台之間,但出口金額遠低於進口金額,說明單台產品的出口價遠遠低於進口產品。

  前不久我請教工業富聯(601138.SH)的一位高管,在工業互聯網方面中國和國外的差距表現在哪裡?他說,不是設備,不是模具,是高端工業軟體、高端可編程邏輯控制器,以及工業網絡協議等等。

  我參觀過多家中國的智能手機企業的生產線,其中的關鍵設備(如貼片機)基本依賴進口。

  一旦離開國際循環,中國不少產業將難以轉動,甚至失靈停擺。

  其實,如果仔細回顧一下共和國的經濟史,中國一直沒有放棄過加入國際循環的努力,儘管中間遭遇過這樣那樣的封鎖與曲折。

  【五十年代】

  1952年9月,周恩來到蘇聯談判,後來確定蘇聯援建中國156個項目,大部分項目在“一五”、“二五”時期完成,中國的工業化實現了一次飛躍;

  “一五”期間,中國需要進口橡膠、化肥、鋼材、機械、瀝青等大量建設材料,但進口需要外匯。為了創匯,1957年4月25日,中國各外貿公司聯合舉辦了第一屆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將外國客商請進來。交易會每年春秋舉辦兩次,這就是廣交會。

  【六十年代】

  1960年初,中蘇關係交惡後,聶榮臻向中央提出在蘇聯中止技術援助後的應對措施,周恩來批示:“凡可購買的重要技術資料,應從西方國家千方百計地買到,買不到的,應另行設法搞到。”

  中央和國務院成立了成套設備進口五人小組,從1963年下半年開始,先後同日本、荷蘭、英國、意大利、法國和聯龐德國的廠商簽訂了15項代表當時世界石化工業水準的成套設備進口合約,1964年至1966年交齊,1965年至1967年底陸續建成和投入生產。 

  從1963年6月與日本簽訂第一個進口維尼綸成套設備合約,隨後幾年裡,中國從9個西方國家引進了84項石油、化工、冶金、礦山、電子和精密機械等國民經濟建設急需的成套設備和技術。其中引進的2100台尖端技術及重點國防工程配套用儀器,對“兩彈一星”的成功起到了重要作用。

  【七十年代】

  1971年11月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1973年國家計委在《關於增加設備進口、擴大經濟交流的請示報告》中建議,今後三、五年內引進43億美元成套設備,包括13套大化肥、4套大化纖、3套石油化工、一個烷基苯工廠、43套綜合采煤機組、3個大電站、武鋼一米七軋機,以及透平壓縮機、燃汽輪機、工業汽輪機制造工廠和斯貝發動機項目。

  通過設備引進,中國生產出了大量尿素,這是1979到1984年農業連續5年增產的原因之一。1981年南京烷基苯廠建成投產,結束了買肥皂要票的歷史,洗衣粉可以敞開供應;化纖設備進來後,紡織品供應上來了,實行了幾十年的布票取消了。

  中國走出“文革”、回到經濟建設正軌後,開始掀起新的引進高潮。1978年12月23日,十一屆三中全會發布公報這一天,中國最大的引進項目寶鋼在上海吳淞口舉行動工典禮,打下第一根樁。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似乎是在說明,中國經濟要發展,就要和世界先進生產力聯繫在一起。

  1980年代之後,中國和國際循環之間緊密相依。改革開放42年,特別是1992年建立市場經濟體制和2001年加入WTO後,中國與國際間的循環更加順暢,更加浩大。中國一方面是“摸著石頭過河”,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跟著樣板上路”,也就是發達經濟體已經證明行之有效的經驗。

  回顧整個歷史,凡是我們和國際循環基本脫離的時間,就會生出很多自己折騰自己、內耗內鬥內亂的時間。

  前幾天,深圳特區成立40周年,我寫了一篇文章,經濟學家巴曙松看後說:“寫深圳不能不提香港,那麽多地方開放,為什麽深圳最成功?”確實如此,深圳也包括珠三角很多城市,改革開放之初都是“以港為師”的,不僅因為香港先進,而且因為香港是連接世界、進入一個更大的國際循環的轉運站站。

  曾任深圳市副市長的唐傑最近接受《21世紀經濟報導》採訪時說,深圳最初的工業化是“投資以外商投資為主、生產以加工裝配為主、產品以出口為主”,今天看很低端,但正是借助 “三來一補”的加工貿易方式,深圳成功嵌入了全球電子信息產業鏈。

  “三來一補”給深圳帶來了什麽?唐傑說,一是合約意識,一切按合約,有問題找市場而不是市長;二是需求和產品多樣化,越來越多產品在深圳裝配,產業鏈最初就是這麽來的;三是了解外部市場,知道了品牌的重要性,當具備大規模生產實力之後,深圳的企業也開始創造品牌。

  所以深圳能有今天,一個根本原因是從一開始就進入了全球分工體系,被這個體系中的先進力量和國際市場所帶動和塑造。通俗地說,就是“你跟誰在一起就會成為什麽樣的人”。深圳今天能形成發達的、高度細分的、複雜的網絡化分工體系,和國際品牌商、貿易商、零售商、外資的推動是分不開的。

  最近我在看《回到現場:親歷上海實業十三年》一書,作者蔡來興從1995年到2008年擔任上實集團的董事長。他受命擔任董事長後了解到,李嘉誠的公司一年賺的錢比上海一年的財政收入還要多,於是組織班子研究,發現世界大企業高速成長的奧秘,是在產品經營基礎上大力開展資產經營。1996年5月30日,上實控股在香港上市,此後通過重大資產注入,在短短一年時間內從境內外資本市場募集過百億港元,相當於當年上海124家A股上市公司募資的總量。上海實業不僅為上海源源不斷地募集了急需的建設資金,在深化國企改革、打造現代產業體系、培養優秀人才等方面也貢獻良多。這本書讓我體會到,上海當年的發展也和與香港資本市場的對接息息相關。

  眺望中國的各個區域,可以清晰地看到,凡是有強烈的國際循環助推的地方,經濟活力、營商環境、企業家水準、官員素質就會更高。因為國際循環是全球化的,是有國際標準要求的,是要進行全球競爭的。和國際循環在一起,能開眼界,長知識,悟門道,強素質,優環境,水漲船高。

  正是通過國際循環,促進了中國的國內循環,強大了我們的市場,提升了我們的能力。國內經濟體大了,強了,就有可能成為新形勢下的發展主體了。

  前面說了,中國離不開世界,離不開國際循環。反過來,世界也離不開中國,而且越來越離不開。

  因為中國是世界最大的市場之一;有非常完善的基礎設施(如高鐵運營裡程佔全球的70%);有成熟的配套體系;有不斷改進的營商環境;最重要的,中國有全世界最廣泛和強烈的企業家精神。所以中國能給世界帶來機會和利益。

  就在脫鉤之聲不絕與耳之時,我們還看到了這樣的情形——

  隨著最近理想汽車和小鵬汽車在美國上市,中國三大造車新勢力(還有蔚來)已經齊聚美國資本市場。貝殼找房網的上市也非常成功。今年已經有20多家中國企業在美國上市。

  1-7月中國實際使用外資金額為769.8億美元,同比下降2.3%,而根據聯合國貿發會議(UNCTAD)發布的《2020年世界投資報告》預計,2020年全球外商直接投資的流量將下降近40%。相比起來,中國仍是外資的熱土。如果以人民幣計算,1-7月中國實際使用的外資還增長了0.5%。

  據商務部統計,今年1-7月外商在華新設企業18838家,其中日本新設企業415家,美國860家,韓國849家,新加坡584家,英國296家,德國245家。一些數十億乃至上百億美元投資的大項目(如巴斯夫、埃克森美孚、荷蘭皇家殼牌)正在推進中。

  很多跨國公司都表示,不會遷移在中國的產能。除了因為中國製造的產品的性價比高,還因為中國本身就是大市場,像蘋果、耐吉、樂高、寶馬、奔馳等在中國的生產,很大部分是要在本地銷售的。

  一個總體的趨勢,不是中國和世界脫軌(脫鉤只是局部的、選擇性的調整),而是更大的掛鉤。

  中國的商品出口在全球的商品出口中的份額還在增加(14%左右),這說明了中國製造的價值;很多跨國公司在中國的銷售額不斷增加(如歐萊雅上半年在中國的銷售額同比增長18%,特斯拉二季度在中國的收入增長一倍),這說明了中國市場的價值;外資在中國股票和債券市場的持有量的上升,證明了中國潛力的價值。即使在疫情和中美關係很不正常的情況下,根據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USITC)數據,上半年中國仍然完成了第一階段貿易協議中上半年對應目標的45%,同時正在加速從美國採購能源品(如石油)。

  因為中國具有生產和市場的雙優勢,所以中國在“走出去”和“引進來”兩個方面都有競爭力、吸引力。

  該應對的應對,該反製的反製。但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自己的思想清理好。

  1、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中國經濟早已是內中有外(國內市場國際化),內外交融,內外一體。兩個大局其實是一個統一的大局,內部循環和外部循環也是同一個大循環。

  2、加入國際循環就要按國際規則辦事,不斷提升企業的合規經營、競爭中性的水準,如此才能更好地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

  (複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軍最近撰文說:“你太小的時候,出門搭大人的便車,別人不在意,也不會認為你佔了便宜,不會認為不公平,但當你長大了,塊頭大了,別人的看法就會不一樣,你出門就得自己計程車或自己開車,至少你出門是要付出代價,這樣才顯得公平。以經濟學家的眼光來看,改變我出門的舊習慣不是壞事,反而對自己也是好事,不然我就走不遠了。”)

  3、循環就是讓一切經濟要素開放流動,公平流動。如果當年沿襲國營外貿公司對外貿業務的壟斷,中國不可能有今天這樣在國際循環中的作用。1999年民企可以獲得自營進出口權,“入世”後中國外貿才一飛衝天,到2015年民企的出口比重首次超過了外資企業。

  今天要促進國內大循環,一定要給所有經濟主體平等的待遇、產業進入的公平,一定要打破國內市場上的各種阻礙要素流通的顯性和隱形障礙。各行各業都要學習移動支付那樣的便捷、普惠與通暢,而不是在區域之間、所有製之間、城鄉之間、身份之間、部門之間、設置那麽多帶有歧視性的阻礙,金融、教育、醫療、內容與傳播、數據服務等領域尤甚。

  4、要促進雙循環,中國還要更大力度地開放市場和行業準入,更好地包容與服務國際經濟要素流入中國,扎根中國,由此提升中國經濟的競爭水準。人民幣要成為國際貨幣,從最根本上說,是中國經濟要有高度的法治化,穩定可預期,並能為國際投資者提供兼具寬度、深度、安全、流動性的市場服務。

  5、中國自身要更加開放,對周邊和國際也要更加開放,凡是願意同我們合作的國家、地區和企業,都要積極合作;要努力建立雙向互動的各種區域化經貿合作關係,推動完善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經濟治理體系。

  6、要使國內大循環成為主體,就要通過資源配置的市場化、法治化、科學化,讓經濟效率提高,回報提高,可支配收入提高,如此才能提振消費。

  最後的結論是:

  不是因為“內”就有機會,是因為“循環”和“以外促內”,以開放促市場化改革,中國才有新機會。

  所以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的要素流動是不是自主循環了?要素價格是不是由市場決定了?要素配置是不是高效公平了?企業家精神是不是更有保障了?制度性交易成本是不是不斷降低了?

  市場化改革和對內對外開放引領了過去幾十年的中國經濟。今天,我們需要在歷史的新起點上,將市場化改革和開放推向新階段,新紀元。只要我們自己不給自己設卡設限,誰都卡不住我們的脖子與未來。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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