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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山火:突然改變的風向與成立三個月的撲火隊

3月31日,隊員們的行李被運回營地,整齊地擺放在宿舍床邊的椅子上。20個背包,有的是迷彩色,有的是紅黃黑三色的雙肩背包,每個都塞得鼓鼓囊囊,上面綁著卷成一卷的救火毯。隊員們出事後,這些背包就沒再打開過。

文 |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王昱倩 肖薇薇 吳榮奎 張盼港

實習生孔寧婧 金錢熠 王亞會

編輯 | 胡傑 校對 | 王心

本文約4949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

臨出發前,李天雲對送行的朋友們說,很快就回來,回來以後要一起吃飯;黃元林在朋友圈發了一條視頻,鏡頭從大巴車的車尾慢慢向前移動,二十一個身穿橘紅色消防服的隊員出現在視頻中,配文是“寧南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代表寧南人民,我們出發咯!”

他們都是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的隊員。3月30日15時,四川涼山州西昌市瀘山發生森林火災。21名隊員第一批得到指令,前往西昌支援。

但進入火場之後不久,因為風向突轉、山火爆燃, 包括向導在內的19人再也沒能出來。

一位居民說,“隊員們都是寧南縣的普通人,大多都是農村的,有家庭,打火是他們的副業,但真正有需要的時候,都是他們往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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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一給隊員們打電話,但無人接聽

接到支援西昌的命令是3月30日19時30分,五十分鐘後,寧南縣專業撲火隊執勤的一班、五班共計21人從寧南縣汽車站啟程。

一段撲火隊集結出發的視頻在網上流傳,隊員們在宿舍中打包行李,穿上橘黃色的消防服,背上裝著滅火機的背包,配文是:“整裝待發,寧南21名專業撲火隊員馳援西昌,逆行英雄,最美男兒!”

臨出發前,隊員李天雲對送行的朋友們說,去執行任務,很快就回來,回來以後要一起吃飯。在大巴上,隊員黃元林從後往前拍下了每一位隊員,視頻發在朋友圈,他寫道,“寧南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代表寧南人民,我們出發咯!”朋友們評論,注意安全。他回復一句,“一定平安回來”。

寧南縣與西昌市距離120多公里,坐車需要2小時。22時40分許,他們到達火場所在地西昌市經久鄉蔡家溝水庫。大巴車司機邱師傅記得,車停在近火場幾百米的地方,隊員們下了車,在一個村民向導帶領下進入火場,走之前,領隊張勇(化名)叮囑要注意安全,全體隊員一齊說了聲“一定注意安全”。

按照計劃,隊員們進入火場後,司機和領隊去市區買乾糧,等隊員們回來再一同返回寧南。一個小時左右,巡山隊員打回電話告訴張勇,火勢蔓延,趕緊撤回來。

“40年從來沒有看到那麽大的山火,火焰躥起幾米高。”邱師傅回憶,隨後他和張勇逐一給隊員們打電話,但電話都無人接聽,“21人的電話都打了一遍,當時心裡就沉不住了,知道肯定出意外了。”他說,當時自己很著急,到處聯繫村民找人,他也想去火場救人,但火勢太大了,沒辦法進去。

柳樹樁當地居民曾安(化名)所在的志願打火隊,一行20多人跟在寧南隊的後面。兩隊在山腳分開了,分別去往不同的方向。曾安回憶,當時火勢太大,明火距離他們僅有三四百米,他們很快接到了農場要求撤回的電話,就立刻下了山,去往疏散安置點,“沒過多久,就聽說寧南打火隊員和向導犧牲的消息。”

柳樹樁村民吉克參加了另一個10多人的志願打火隊。他走到水庫邊時,看到寧南打火隊已經走到半山腰。“我們大概走了一個小時,一開始火還在很遠處,風突然變得特別大,大到說話都聽不見,只能喊,風向也不定,突然就把火吹過來,濃煙滾滾,大火猛烈擴散。”吉克說。

吉克說,接到要求撤離的電話通知時,他們已經快趕到山頂,寧南隊當時在前方的山溝處,隊裡只有他一個人帶了手電筒,他朝寧南隊的方向閃了三四下,“當時想打手電筒傳遞撤離信號,但沒收到回應。”

吉克說,在撤離時,有隊員想去山上牽牛,還有的想回家裡收拾貴重物品,“其他隊員就吼道,拿什麽東西,使勁往下跑,不要回頭看。”

柳樹樁一位參加救援的民兵告訴新京報記者,19人的遺體是從瀘山背側(南面)一排斜坡樹林中發現的。據涼山州政府消息,3月31日1時30分,聯合指揮部接到火場滅火人員報告,寧南縣組織的專業撲火隊21人在一名當地向導帶領下,去往瀘山背側火場指定地點集結途中失聯。7時許,搜尋到3名撲火隊隊員,送往醫院救治,現場18名撲火隊員和1名向導犧牲。

3月31日下午5點,四川西昌市經久鄉森林火災聯防指揮部通報,當時瀘山山火受大風和風向多變影響,形成多處多線燃燒態勢,山火沿經久、馬道、瀘山後山猛烈擴散,火情擴散迅速,並伴有多處飛火。凌晨0時30分左右,瀘山的過火面積已達1000公頃,火勢蔓延到涼山州西昌市農業學校,距離學校板房不到八米的位置。

“火場上遇到最危險的事情就是風向突變,發生爆燃,”寧南縣林業和草原局工作人員劉生(化名)解釋,“我們這裡是乾熱河谷地區,山區風向不定,現在是東南風,可能過幾分鐘就吹西南風,風力可能突然加大,方向發生改變”。

吉克回憶,大約一個多小時,他們從山上撤下來,先往附近的大營農場辦公樓躲避,之後又被疏散到統一安置點。

柳樹樁居民也一並被疏散撤離。吉克說,當時寧南打火隊的向導馮才勇的妻子不停地給丈夫打電話,電話能打通,但一直沒人接。“她預感出事了,崩潰大哭,讓鄰居們先帶她的孩子撤離,她要等丈夫下山。”

馮才勇的哥哥馮才軍說,今年42歲的馮才勇從金陽縣搬到柳樹樁村已有15年,家裡有7口人,夫婦兩人和81歲的養父及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住在一起。平時,馮才勇在家中務農,喜歡種花椒樹,有時會外出打工。因為經常上山挖蘑菇和山藥貼補家用,馮才勇對山形路線很熟悉。

馮才軍現在還會不時地撥打馮才勇的手機,“能打通,只是沒人接。”

從打火民兵隊到專業撲火隊

犧牲的18名撲火隊員來自同一支隊伍——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這是一支由村民組成的專業隊伍,成立剛滿三個月。

2019年12月30日,寧南縣林草局組建了這支森林草原防滅火專業撲火隊。防火隊有80名隊員。按照每十人一班,共分為八個班。

六班長劉樹維介紹,每年隊員們有六個月“待命期”。由於當地氣候乾燥,冬春兩季容易出現火情,因此每年的1月1日至6月30日,全縣境內所有森林草原區及野外可能引起火災的區域都是禁火區域。

這期間,撲火隊需要輪流執勤。每兩個班為一組集訓兩周,實行準軍事化管理。集訓期間,隊員們的吃住都在營部,負責山林火情的巡防和突發火情的營救。

一份集訓安排表顯示,14天的課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做三十分鐘的早操,整理內務。除了常規的體能訓練,滅火知識培訓、滅火機具操作、機具維護和保養都是必修的課程。

“雖然成立專業隊伍時間不長,但它的前身是四川西部山區半專業的打火民兵隊,都是經過集中訓練的、有經驗的隊員。”一名隊員介紹。

劉樹維說,早些年,村民們防火意識不強,有時候一個小火苗被刮上山就有可能引發山火。因此很早就有村民自發組成打火隊的傳統,當地人對打火並不陌生。

加入打火民兵隊的大多是退役軍人,也有普通農民。寧南縣披砂鎮下村一名村幹部介紹,村民自願加入後,由民兵隊長帶著大家集訓和參加打火,每年縣民兵中隊會組織全縣民兵,進行一次集訓,主要開展森林防火撲火知識、撲火技能、安全知識的培訓和森林撲火實戰演練。

民兵隊的打火工具需要隊員自備,隊員們往往“就地取材”,主要用鐮刀、鋤子等常見的農具打火,也會把樹丫子割下來打火。

儘管如此,他們曾以“英勇”著稱,在瀘山當地很有名氣。專業撲火隊二班長劉勝雲告訴記者,他們此前就去瀘山打火三、四次了,之前還獲得過嘉獎,“對於火,我們了解的比別人多,所以我們每次去打火都很有信心的。”

劉勝雲說,打火民兵隊都是出於義務去打火。“附近有哪個村子著火了,我們作為民兵都必須要去,手頭上在乾再大的事,哪怕是在掙著錢,都要放下。”

“風大的時候,就是幾秒鐘,最多十幾秒,火一下子就燒好遠。”劉勝雲說。他還記得,2019年3月8日那次打火,因為風向突變,大火忽地一下就把他包圍了。當時他被熏得沒法呼吸,幾十秒都憋著氣。所幸後來風向調轉,他才慢慢緩過來。“那次差一點就出不來了。”

這支專業撲火隊的建立,也是為了結束當地松散的、業餘的打火情形。不同於此前的打火民兵隊“就地取材”的打火工具,撲火隊的設備更齊全,隊員們使用的裝備統一由政府採購,他們有了統一的消防服和風力滅火機。

防火期的半年,隊員們每個月能領到1500元,而此前在打火民兵隊,每人每年只能拿到1000元補助。

每次見面,差不多都是在打火場上

這次犧牲的18名撲火員,幾乎都來自寧南縣的天鶴村和披砂村,他們中年齡最小的25歲,最大的47歲。

除了一個共同的職業身份,撲火員。其余的時候,隊員們都有另外的身份和謀生手段,農民、生意人、廚師、美發師……

撲火隊的營房是棟兩層的小樓,二樓有宿舍、飯堂,是隊員們的主要活動區域。大門邊的白板上還留著“值班員何貴銀”的字樣。八十一名打火隊員身穿迷彩服的照片整齊地貼在營房的公告欄裡,佔了一整面牆。

照片牆上排在第一個的是打火隊隊長何貴銀。他今年41歲,方臉,笑起來嘴角邊有兩道淺淺的皺紋。

在打火隊裡,何貴銀是劉樹維最崇拜的人。何貴銀當兵時就是專業打火隊成員。後來又在村裡當了多年的民兵隊隊長。專業打火隊成立後,何貴銀就被請回來當隊長。

同事劉生印象中,他和何貴銀的每次見面,差不多都是在打火場上。

何貴銀了解消防知識和理論,又懂得消防器材的操作。一個隊員的訓練筆記上記錄著,何貴銀幾乎包攬了隊員們集訓期間的所有培訓項目。

對於大部分隊員而言,風力滅火機和其他滅火器都是以前從未用過的新裝備。劉勝雲說,在集訓中,小到機器如何開、如何關,何貴銀都會親自給隊員們示範。“帶兄弟,他都是嚴格要求,不管是打火還是其他事,他都是在前面,他是接到命令就必須要上的這種。”

但私下裡,何貴銀是個隨和、顧家的人,他喜歡和隊員們拉家常、開玩笑,和老婆的視頻也幾乎不間斷。

何貴銀去支援西昌的那天晚上,和劉樹維通了視頻,讓他組織其他隊員待命。“他說劉哥,我們在西昌不見不散啊。”劉樹維說,那晚,他穿好衣服打好背包,等來的卻是何貴銀犧牲的消息。

黃元林有和何貴銀相似的經歷。2003年前後,黃元林退伍回鄉,加入了民兵隊,至今有十幾年的打火經驗。

在劉勝雲眼中,黃元林是個帥小夥。一米八幾的個子,性格活潑,為人仗義。後來,黃元林在村子裡開了農家樂,劉勝雲就經常和朋友去吃飯。

今年三月初,能出家門了,劉勝雲就跑到黃家的店裡吃飯。在家裡憋了好久,他有好多話想和黃元林聊。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38歲的理發師曾順富希望加入撲火隊鍛煉一下,他想證明給18歲的兒子看,成為兒子的榜樣。村民張樹偉聽到寧南縣林草局要組建撲火隊的消息,就立即報名了,“森林防火很重要,一切要以大局為重。”別人問起他報名參加撲火隊的原因時,他這樣說。

背包再未打開

4月1日,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的營房裡,劉勝雲和劉樹維圍坐在營房二樓的圓桌旁。沒人說話,風卷著樹枝劃過玻璃,嘩啦嘩啦。風停了,營房裡又陷入安靜。

3月31日,隊員們的行李被運回營地,整齊地擺放在宿舍床邊的椅子上。20個背包,有的是迷彩色,有的是紅黃黑三色的雙肩背包,每個都塞得鼓鼓囊囊,上面綁著卷成一卷的救火毯。

隊員們出事後,這些背包就沒再打開過。其中一個的側兜裡還裝著半瓶礦泉水。“誰都不要動背包,只能看。”有村民來看隊員們曾經生活的地方,劉勝雲就站在宿舍門口囑咐。

劉勝雲說,這兩三天,他哭了十幾次。在網上看隊員們的新聞、視頻會哭,開會的時候說起他們的名字也會哭。“從認識到現在,十多年了,說走就走了,你說誰接受得了?”

3名森林草原撲火隊隊員陳友衝、嶽仕明、陳科金全身多處燒傷後,被轉移至涼山州第一人民醫院救治。

目前,傷勢較重的陳科金、陳友衝在ICU救治。傷勢最輕的嶽仕明在燒傷隔離病房治療。

經診斷,陳科金全身燒傷面積50%,為特重度燒傷;陳友衝全身燒傷面積30%,為重度燒傷;嶽仕明全身燒傷面積2%,為輕度燒傷。目前3名負傷人員生命體征穩定。

4月1日晚,透過燒傷隔離病房的玻璃,新京報記者看到,嶽仕明戴著口罩,右下肢纏著繃帶從監護室走出,已能自由行動,且步伐平穩。當新京報記者問及他身體情況是否良好時,他點頭回應,“好。”

4月1日,小城顯眼的位置已經擺出巨型的追悼展板,黑底白字寫著:捐軀獻身,浩氣長留環宇;舍生取義,英靈含笑蒼穹。兩邊是雙手捧著蠟燭的圖案。

天鶴村和披砂村的村民自發聚集在梓油村村委會準備祭奠用品。男人們把整根的竹子削成長條的竹片,用線繩綁成圓圈,糊上白紙;婦女老人們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裡折紙花。

一位居民告訴記者,“隊員們都是寧南縣的普通人,大多都是農村的,有家庭,打火是他們的副業,但真正有需要的時候,都是他們往前衝”。

西昌市殯儀館的靈堂也已經搭建完畢。4月1日,很多西昌市民手拿白色、黃色菊花自發到殯儀館悼念犧牲的隊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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