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寧舟浩:記錄老人孤獨晚年生活

2018年底,騰訊新聞聯合中國攝影報社、中國扶貧基金會共同推出了“螢火計劃”,為專注於公益報導的攝影師群體提供傳播平台。作為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螢火演講”應運而生,每一期將邀請一位紀實攝影師,為你講述報導背後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第8期

視頻/Gravity Cat Studio

攝影/寧舟浩

文字/璐遙

編輯/Smart

出品/騰訊新聞 × 中國攝影報社 × 中國扶貧基金會

“我的照片是和被攝對象相互信任、親身體驗、深入觀察、長期相處中進行的真實、準確、嚴格、系統觀察的副產品”。90年代,業餘攝影師寧舟浩從書上自學拍攝技巧和構圖,從拍殘疾大學同學開始,陸續拍攝了身邊諸多小人物的故事。

他在老年公寓裡感受到垂垂老者的孤獨,記錄下《一個人的城市》;他發現了京劇在民間生存窘迫,往返多地尋找《京劇守望者》;他在農村城鎮化的對抗中,拍下其中的典型代表《毛家工業園》;他還和一對百歲夫妻共同生活,見證了他們《百年好合》的故事。現在,他還在為重慶一處沒有通路的村子焦急,希望能呼籲籌款為村民鋪建《最後一公里路》。

《百年好合》

用喜歡的方式和喜歡的人度過一生

2013年,寧舟浩來到了海南省萬寧市和樂鎮五星村,他要和一對百歲老夫妻生活幾周。這對百歲夫妻是時年104歲的阿公羅開明和105歲的阿婆吳關風。

寧舟浩希望能記錄下這對百歲夫妻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怎樣能夠在夫妻關係上維持八九十年的婚姻生活。

這是阿婆的廚房,由三塊石頭一個小鍋組成。

跟他們一起生活的第3天,寧舟浩幾乎崩潰,因為夫妻倆的生活就像在播放錄影帶,每天每個節點幾乎是一樣的。

他們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隻吃兩餐飯。每天早上5:45或5:50起床吃早點,阿公到菜地裡澆水,晚飯之後偶爾去散散步,穿過自家菜地。

兩人都有自己的床,他們睡不著時就互相說說話。

寧舟浩發現,他們吃的東西,並不是保健醫生說的所謂科學衛生的食品。比如中午飯是一條魚,連內髒和魚鱗都不刮,像切蘿卜一樣,切了後放到鍋裡煮。

他們也家徒四壁,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但老兩口對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滿足。

有一次,寧舟浩問:“你們都一百多歲了,還有什麽願望沒有滿足嗎?”

阿公說1946年鬧饑荒時他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吃一頓飽飯,吃完以後立刻去死都可以。阿婆說,當年日本人侵佔海南島會抓慰安婦,村子裡所有婦女都藏到深山裡去,如果想回來見家人得等到深夜。他們都表示,現在每天能吃米飯豬肉,過得安心,就很滿足了。

為了節省水,老兩口在一個盆裡洗腳。

當阿公背上癢的時候,阿婆會幫他撓撓。

他們最高興的時候是全家5代人121口在一塊兒拍合影。

對百歲夫妻而言,他們已經依稀看到生命的終點,但一點都不害怕。他們的故事很好地回答了一個問題,什麽是幸福?

“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和自己喜歡的人度過了一生”。將百歲老人的幸福傳達給更多人,這是寧舟浩拍攝這組片子的意義。

《一個人的城市》

每月最盼望親人來繳費的日子

很多人是從《一個人的城市》開始認識寧舟浩的。

伴隨著計劃生育作為中國一項基本國策展開,越來越多的城市家庭變成了1-2-4結構。中年夫妻要撫養子女、贍養老人、應對社會的競爭、面對工作的重擔,他們的時間精力變成了一種稀缺資源,社會上各種各樣的老年公寓和養老機構就應運而生。

從2001年到2004年,寧舟浩走訪了山東省5到6家老年公寓。他驚異地發現,住在老年公寓的老人並不是子女們想象的那樣高興或幸福,他們最盼望的是月初和月底的那幾天,因為能夠看到來繳費的親人。

在拍攝中,讓寧舟浩感到最難的不是現場狹窄和光線暗淡,而是每當問老人們是否感覺到孤獨和寂寞時,這些往往很健談的老人,頓時會卡殼幾秒鐘,愣愣地說:“老了,就是這樣”。

老韓是老年公寓中一個非常特殊的老人。很多護工告訴寧舟浩,一定要小心,老韓會打人。

寧舟浩乾脆放下相機,和老韓閑聊。從老韓年輕時開汽車,一直聊到老韓的孩子,聊到老伴去世,最後,老韓終於說出了最讓他傷心的事——他最心愛的小女兒在國外工作時死於醫療事故。當他得到這個消息時,內心完全崩潰,他開始大量酗酒,每天抽兩包煙,醉酒後還會打罵人。

有一天,重病後的老韓拄著拐棍來到走廊,倚在病房門口的欄杆上開始吸煙,連續吸了幾支之後,他默許了寧舟浩拍攝下第一張照片。

這是寧舟浩第一次見到老楊的情景。年輕時的老楊是優秀的築路女工,但過於繁重的工作嚴重損害了她的健康。到了老年,她的身體幾乎變成了一個問號。

在泰安榮軍醫院見到侯方仁時,寧舟浩驚呆了,他是一個完全失去四肢的榮軍。侯方仁在抗美援朝過程中受傷,由於是非戰鬥傷,他沒有軍功章,又因為出身不好,在特殊年代也沒有入黨。

侯方仁老人很吃力地套上假肢,假肢發出了巨大的鋼鐵摩擦聲,他用殘臂在床墊下邊拿出了兩張他的畫。這是他用嘴巴叼著鉛筆頭畫出的恩格斯畫像。

邢付平是傷殘軍人,他解開扣子,露出自己傷殘的胸部。

在19歲參加解放戰爭四平戰役時,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頁右肺和九根肋骨,此後被轉到了榮軍醫院,由國家完全撫養。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榮軍,他在醫院裡當花匠、燒鍋爐、做保安的工作。

在拍攝的4年裡,寧舟浩幾乎認識公寓裡的每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姓張,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天靠護工給他翻身。如果護工不小心蓋被子時遮住了他的一隻眼,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堅持到護工下一次給他翻身。護工把他擺成什麽形狀,他就一直是什麽形狀,他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皮。

有一天,寧舟浩突然發現這位老人自己躺平了,他的手肘放在自己的額頭上,非常急躁。當寧舟浩下次來到老年公寓時,那張床已經空了,他意識到老人已經走了。寧舟浩感覺,對於老人而言,通過死亡來擺脫病痛和孤獨的折磨,也是一種解脫。

寧舟浩多次親眼目睹了一個人的物質形態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消失的過程,也目睹了因為社會化養老產業利潤並不豐厚,很多老年公寓倒閉。

這組照片發表之後,很多人難以接受畫面的殘酷,他們認為寧舟浩像一隻吸血的蒼蠅一樣在舔舐別人最後的傷口。但寧舟浩認為,每一個人都會老,雖然他沒有提供答案,但他提出了問題,這是每個人、每個家庭必須要回答的問題。

《京劇守望者》

陪票友玩樂

京劇是中國的國粹,也曾是中國人最為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幾十年過去了,京劇從當年的一票難求萬人空巷,變成了今天連基本的生存都難以為繼了。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帶著疑惑,寧舟浩來到濟南火車站旁一條小吃街,在一個黑洞洞的樓裡找到了濟南京劇院。這裡沒有辦公場所,沒有傳達室,沒有排練場,只有一個黑漆漆的鐵門,就連門口擺攤的小販都不知道這裡還有京劇院。

寧舟浩白天和京劇演員一起到大街上推銷10元一張的戲票,演出時和他們一起化妝。

劇場內部年久失修。

如果只上演京劇,很多劇院根本沒有辦法維持正常運轉,只能用更多時間來放映電影。有的劇院為了更好地生存,推出服務項目,讓專業演員和專業樂隊一起陪票友玩,前提是票友願意出一定費用。這讓很多專業演員難以接受。

在上演《李清照》這一出戲時,首席讚助商在表演大廳裡推出了同名白酒。

2006年,北京劇裝廠的工人郝源敏正在倉庫檢索一張京劇服裝的圖紙。

由於缺少資金和技術支持,在北京劇裝廠有五大類上萬張的劇裝圖紙都是這樣堆放在一起。梅葆玖先生和馬連良先生費勁保存下來的珍貴劇裝圖紙,也只能放在這兒。

這是上海京劇院演出前放靴子的架子。

在別的演員還沒有化妝時,王佩瑜早從服裝師那裡把自己的靴子領到了化妝間,開始當場演出準備。

王佩瑜在上海開自己的車。

王佩瑜是現代年輕京劇演員的翹楚,她認為唱京劇並不是謀生的手段,京劇對她而言是生命,是某種精神的存在,她的努力也獲得了回報。

她擁有大量的粉絲,經常利用各種渠道,包括微博、微信公號、綜藝活動,利用各種現代年輕人喜聞樂見的方式來推廣京劇。

真正的票友坐在劇場的一個小角落裡,根本不看舞台,只是一板一眼地聽,按照節奏打拍子,但演員的任何表演紕漏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

因為拍攝,寧舟浩認識了一位姓馮的年輕演員。在小馮的邀請下,寧舟浩來到一個旅遊專場演出。聽眾來自世界各地,旅行團給每人配了不同編號的耳機,耳機會把戲詞翻譯成他們能夠聽懂的語言。每一個觀眾都戴著耳機,就像外星人看京劇一樣。

通過這次演出,寧舟浩又認識了梅葆玖先生唯一的入室男旦弟子胡文閣先生。他進而又有了可以拍攝梅葆玖先生的機會——梅葆玖先生為即將開業的梅蘭芳大劇院的首演進行排演。因為第一次彩排時,寧舟浩的閃光燈出現了問題,梅葆玖先生又特意為他演了一場。

梅葆玖先生寫給寧舟浩的親筆賀卡。

2016年4月25日,寧舟浩得到噩耗,梅葆玖先生去世。5月初,在追悼會上,寧舟浩看到了他的49位徒弟哭作一團,目送梅葆玖先生的靈柩離開八寶山大禮堂。

中間這位叫巴特爾,是梅葆玖先生年齡最小的男旦。

《毛家工業園》

這群農村小夥30歲出頭,卻個個身家百萬

2010年,寧舟浩開始關注濟南市天橋區大橋鎮毛家村。

這是一個過去完全依靠農業人均只有1.3畝的貧瘠鹽鹼地,到後來依托城市發展,開展了板式家具製造,一舉成為整個大橋鎮72個自然村中最富裕的村子。

在這裡,村民種地已經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收割小麥時,鞏勝利把玉米種子和化肥放到自己的奇瑞轎車備份箱裡,開到地頭上交給農機手,45分鐘,一畝地就搞定了。

每個村口都有一個垛口,這是為了防止村外更大的車輛進來,壓壞村民自己花錢修的路。但每當村裡有婚禮,村民就會將最大最豪華的車開進來,彰顯他們的財力和雄厚的社會關係。

毛家村村民正在麥子地上祭拜祖先時,遠處的馮塘村已經開始房地產開發,霓虹燈亮在了天際線上。

這位是寧舟浩朋友魯愛有,自彈自唱是他的娛樂方式,其實他根本不會彈吉他。早上站在村頭唱歌,引來了一群羊,但他不為所動,依然唱得非常高興。寧舟浩覺得這是他對自己價值的認可,不把自己當成隻吃飽飯就高興的傳統農民。

寧舟浩跟著毛家村村民鞏建平去平遙古城參加中華鞏姓大聚會,他們對保存完整的古城非常感興趣。

毛家村村民雖然已經用最現代的生活方式在生活,但他們骨子裡仍是最傳統的農民。在迎接新娘時,他們會專門挑一輛代表著吉利的紅色汽車,敲著銅鑼接完新娘後,再將新娘迎上八抬大轎。

新娘子穿婚紗,拿玫瑰花,充滿了現代氣息,但還要按最傳統方式蓋上紅蓋頭,捧著銀參草,代表著消災避禍。

毛家村人的葬禮都由一個殯葬公司承包,靈台用發光的LED燈圍成。

按當地的風俗,男性去世,陪葬品一定要有一匹紙扎的馬。女性去世,要有一頭牛。此外,還有別墅、小汽車和空調。

穿藍衣服的男孩父親小時候就被過繼給了姑姑,不隨家裡姓。舉辦葬禮時,男孩雖然是嫡系血親,但依然不能為祖輩帶孝。

這些30歲出頭的農村小夥子,個個都是身家幾十上百萬的企業家。

他們在招待外來訂貨客戶時,花大價錢租奔馳商務車來接送,以顯示自己的誠意。他們按照城市裡最時髦的方式來打扮自己,也會到上海參加國際辦公家具博覽會。

到那兒以後,他們發現,那些著名上遊原料生產廠家,在巨大的現代化生產規模下,也開始生產辦公家具。這些廠家生產的辦公家具更漂亮,質量更好,價格更便宜,屬於毛家村未來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越來越多的毛家村人向寧舟浩展示了他們的焦慮。

張明寶為了擴大產業,借款40萬蓋了一個巨大的廠房。但他的廠房蓋在了農田上,被當地政府兩次強拆。房子被拆掉了,但他的夢想沒有失去。他讓寧舟浩拍下了這張照片,他說,要留個資料,以後還要繼續發展。

更多的人選擇了轉行。老徐去年年底得到消息,村子在2019年要整體拆遷,他們在過年時乾脆把兩頭牛殺掉,因為“人都要住樓了,牛更沒有地方養”。

他們和農村這個詞的最後關聯,只有他們腳下人均1.3畝的土地。

春節時,寧舟浩再次來到了毛家村,村子已被夷為平地,遠處是高樓大廈。

這時候,背後傳來了一聲狗叫,一條狗朝著高樓走去,還回頭望了一眼,寧舟浩按下快門。他猜測,這條狗肯定是當地外遷村民留下的,人住樓上了,狗只能在廢墟中找食物。無數生靈的生活境遇都在發生改變。

第二天是正月初五,他買了一些火腿腸,均勻地撒在狗出現的地方,他要在春節請客款待這條狗和它的朋友們。

寧舟浩認為優秀的攝影作品都是處在自己體力、智力、精力的盡頭,而他也越來越體會到“甘於淡泊,持之以恆”這八個字的辛辣。作為一個業餘攝影師,攝影對他足夠好,讓他體會到捕捉瞬間的樂趣,體驗到生命的寬廣,還讓他可以參與社會的進步,可以有限度地改變一些事情的發展。不過,攝影給他最多的,還是讓他更好地認清了自己。

寧舟浩

藝術碩士,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攝影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佳能中國大篷車講師。國內最早報導農民工城市生存狀態、京劇演員當前生存狀態和城市社會化養老問題的攝影師。作品多反映當前社會熱點問題。作品傳播、影響較為廣泛。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