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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人要悟的東西叫時間,而不是生命

中國人很大一個不快樂的原因,一個詞就能解說了,我們“被動”。中國男女最大的痛苦就是來自男生被動,女生也被動。但是兩個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是被動的話,那還好,問題是我們又不願意當蒙面歌王,我們又戴上面具,那個面具叫做“主動的被動”,跟“被動的主動”。

01知音

越劇《紅樓夢》1976年發行,我去影院看了,驚為天人,被那些歌曲美到。上課的時候,老師在講什麽我不管,我就趴在桌子上謄抄『黛玉焚稿』的唱詞:『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黛玉跟紫鵑講的話。然後我把它背到熟,天天唱。

我從小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是只有在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開一本日記。所以一直以來我的時間是按照愛上這個人、和愛上那個人來計算的。

日記記下所有我暗戀他的那些日子發生的一些事情,他又怎麽看我了,他又跟我說一些什麽…… 這些人也都有跟我寫信,所以我還有一大箱的信,是從70年代我去台灣讀書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全部都有。

只有和一個人的通信是例外的。那個人後來去了英國,每個星期會給我寫五封信,每封信是有20到30張紙的。對,因為他很寂寞。我也寫過回信給他,但是因為在70年代有一次我跟他吵架,我就逼著他把那些信,拿到我面前,我一封一封把它撕掉了。然後我才知道,這是《紅樓夢》的影響。林黛玉做的事情,潛意識裡面,我也演了一遍了。那個時候出現的那個人,他就是我的賈寶玉嘛。

第一次讀《紅樓夢》,是我在台灣讀完書,15歲半到16歲之間。

那時候電影和電視都在拍《紅樓夢》。電視劇版汪明荃演林黛玉,電影版林青霞演賈寶玉,張艾嘉演林黛玉。

大陸的越劇電影《紅樓夢》1976年發行,我去影院看了,驚為天人,被那些歌曲美到。

上課的時候,老師在講什麽我不管,我就趴在桌子上謄抄“黛玉焚稿”的唱詞:“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黛玉跟紫鵑講的話,然後我把它背到熟,天天唱。從那時候起,我跟我的同輩同學就玩不到一起了,完全沒辦法。

我想我從內心深處對《紅樓夢》有一種認同。第一次讀到它之前,我在台灣念書,13歲,住的宿舍是高三班的宿舍,被一群高三的男生包圍的。在那個環境中,我是一個小妹妹,大家要搶著去照顧這個小妹妹。男校是很有趣的,你以為它外表是這個樣子,可是有很多情感的投射,那個時候,是有一種很奇怪的事情在發生的,他們會把一些對女生的情感,投射到一個還沒有發展成為一個男性的這樣一個男孩身上。就是我。

它是一個大觀園。

在所有的這些學長當中,有一個被最多人喜歡的,他卻喜歡我,還把我帶到他的家裡去。然後我到了他家,他是一個天主教的家庭,所有的東西都非常有規矩,非常有教養。吃飯是這樣子的(兩腿合攏膝蓋靠在一起),講話是這樣子的(語調慢而輕柔),可是我不是這樣長大的。所以就要觀察,小心翼翼地,想自己如何可以成為這個家庭的一部分。所以後來當我在讀到《紅樓夢》的唱詞裡面有“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半步路”的時候,我覺得我懂那個,我懂那個!

02聰明悟

榮念曾教會我一件事情,如果你要談愛情,不要談愛情,談麵包;你要談靈魂的時候,不要談靈魂,談肉體。“悟”是自己的事情。

《紅樓夢》,就是中國人的命書。

曹雪芹有能力去看到很多人都沒有看見的東西。

他更早用“意識”來作為這本小說裡面一個跟觀眾連接的橋梁,他不僅僅在講發生了什麽?而是為什麽會發生。我常常覺得說,觀眾進到戲院看戲,就只是在問,發生了什麽,而不問為什麽,因為這個“為什麽”其實是要問自己,而並不是問導演的,大部分人害怕的就是如果問自己。一,拿不到答案,二,那個問題本身,變成一個要求,而自己沒有辦法去滿足這個要求,挫敗感會很強。

我七十年代讀過一遍《紅樓夢》,八十年代到“進念二十面體”的時候做了一次《石頭記》,又讀一遍,九十年代再讀一遍,然後最近再讀一遍。感受到的東西,全部都不一樣了。好像是你曾經經歷過的東西的一個映照,或者一個解釋,一個寬慰。然後就放下它了,就完全放下了。

“進念”也是一個大觀園啊,也是有這麽多的年輕人在那邊,各自盛放,他是玫瑰,他是牡丹……每個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樣的。那個時候的賈寶玉是榮念曾吧。我真的“開竅”,是因為遇到榮念曾,開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知道有個東西叫做“辯證”。

什麽叫辯證?

榮念曾教會我一件事情,如果你要談愛情,不要談愛情,談麵包;你要談靈魂的時候,不要談靈魂,談肉體。這個不是他用嘴巴說的,是我消化之後的比喻。

我從“辨證”中得來的體會是,不要把看見的再讓人家看見一次,要把這個能看見的事情背後隱匿著的那個“看見”,找出來。

要怎麽看呢?

其實只是需要一個平常心。你有平常心的話,很多門就會幫你打開。

我們都會對未知有一種欲望,好像在一個黑的隧道,為了往前走一點,就點亮了一根火柴,可是那根火柴是會滅的。所以你要一直點一直點。

我在八十年代讀《紅樓夢》的時候,突然之間對三個字很有感覺,叫“聰明悟”。這種“有感覺”一直延續到九十年代。

寶玉去梨香院,想跟齡官玩,齡官不理他。然後他就出來了,看著賈薔也走進梨香院去找到齡官,帶著一個小鳥玩具。齡官跟他說:“你不就是諷刺我嘛,人家就是被你家買來的小鳥,你現在還用一個小鳥來逗我……”,說完就開始哭。賈薔聽了就知道,原來齡官生病了,所以他說,“我幫你去請大夫。”齡官就在那邊跺腳,說“人家已經病了,如果你現在這麽大的日頭出去,你弄病了,那不叫我更難受?”寶玉在窗外全部把這些看進眼裡去了,他走的時候說:“原來天下間,很多的愛不是我所能讀得的。所有人的眼淚,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全得到的。”

中國人很大一個不快樂的原因,一個詞就能解說了,我們“被動”。中國男女最大的痛苦就是來自男生被動,女生也被動。但是兩個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是被動的話,那還好,問題是我們又不願意當蒙面歌王,我們又戴上面具,那個面具叫做“主動的被動”,跟“被動的主動”。

我讀到這邊的時候,真的是突然之間就要把書放下,很難過很難過,但是我又很開心,原來這本書講的是“明白”啊。

跟“懂”的差別是什麽?

“懂”呢,很多時候是通過別人告訴你的,你聽了,就說懂了。是吧?

“悟”是自己的事情。

我自己的“悟”發生在1989年到歐洲之後,那是我被人放最多“鴿子”的時候。那時我去歐洲最主要一個原因,是因為失戀,所以就很負能量,所以我就說,好吧,我走。出去之後,發現在那麽大的一個國度,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主動去爭取了,可是這個主動呢,卻不會得來及時的收獲。

我去投靠我在英國最好的朋友,每天幫自己安排很多的活動,去看一些同志組織啊、去看劇啊……我的朋友都會在旁邊,他當時在英國已經12年了。他看著我做所有這些東西。有一天,他忽然冷冷地跟我說:“你覺得你做這些東西,別人就要理你嗎?你要去跟一個陌生的外國人講話,因為他長得漂亮,那他長得那麽漂亮,為什麽要跟你講話呢?”我聽了覺得對啊,很有道理,可是也蠻傷人的。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改變想問題的方式。一加一絕對不是等於二的。

在英國那六年我後來覺得是“被偷走的失敗的六年”,我沒有看超過十部戲劇,我沒有去超過三次美術館。我只是待著家裡看著天上面的那個飛機飛過,或者到超級市場買東西。這些空,反而讓我看見了很多我自己的害怕。我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很脆弱,我的自信是很容易就破產的,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也很快可以起來,所以我才可以做戲劇做得這麽久。

我有兩個極端,一個極端就是我對我自己的外在條件,長相、高度,是最沒有安全感的,最自卑的;可是如果你說能力這個部分,我反而沒有那麽害怕,對啊,我是不會這個,我也不會那個,可是後來我會說,我會的你也不會啊。

昨天我去一個電台,主持人說:“你現在不打扮了。”我說對啊,就是對自己沒有什麽這方面的幻想了,其實至少也有十幾年了吧。熟悉的記者每次見面也都這樣說:“你穿來穿去都是那幾件衣服,跟那雙鞋。”我就是沒有啊,沒有,這不是選擇,就只有這個。

03被動

“你懂你的人生嗎?”

“你懂你自己嗎?”

我們都連自己都不懂,是不是應該打自己的臉呢?

沒有,而且我們喜歡打別人的臉。

中國人很大一個不快樂的原因,一個詞就能解說了,我們“被動”。中國男女最大的痛苦就是來自男生被動,女生也被動。但是兩個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是被動的話,那還好,問題是我們又不願意當蒙面歌王,我們又戴上面具,那個面具叫做“主動的被動”,跟“被動的主動”。然後大家就都在蒙著對方,直到把對方拿下來,才知道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中國女人最經常出現的一個失望就是:“我以為你是男人呢,原來你不是。”

現代人的矛盾就是它不知道什麽叫做“經驗”。去逛美術館就只會去紀念品商店,去把明信片、馬可杯全買了,然後掃一眼展覽的名稱,我就走。因為經驗對他/她不重要,擁有什麽才重要。

我從八十年代都開始就一直是林黛玉,是要到和何韻詩一起做《賈寶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賈寶玉了。其實不是只有這兩個人物,我覺得我的血液裡面,有王熙鳳、有平兒、有賈寶玉、林黛玉。我應該沒有賈政。

從林黛玉到賈寶玉的變化,是不安全感在作祟,所有我在做的東西,都是去找問題。我的周圍,有這麽多人的不快樂,而這些不快樂,一直在影響著我。我變得越來越敏感,這個敏感就有點像皮膚越來越薄。所以我在問,這些變化,它變成是一種常態嗎?這種不舒服,它就是一直要存在嗎?那我要給自己一個交待吧。就是說這個事情是如何發生的。舉個例子,這兩年好像所有東西都變化得特別快,這個“快”是來自什麽?所有東西都處在一種失控的狀態,仿佛有一輛快車一直往前開,好像大家都只是要搶著上這輛車,並不是說問它往哪裡開。

我常常被人家批評說,林奕華就只會幾樣東西,男的變女的,女的變男的。然後主題嘛,講來講去,就是人要認識自己。都知道啊,你知道我做《梁祝的繼承者們》,有一個香港很有名的填詞人看完戲說:“不知道戲裡為什麽要寫那些歌曲來表示我不知道我是誰。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啊。大家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會在那邊問我是誰呢?”我當然不認同這種觀點,因為如果真的如他所說,一個人到了21歲就知道自己是誰的話,那社會上就不會每天有這麽多的新聞、悲劇,也不會有古往今來的文學了。他是一個五十幾歲的人,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呢?而且他非常成功,非常有地位,所以有時候我反而覺得說,你看,他就把他自己有的,當成所有人都有。要講一下,這個人不是林夕喔。

你不覺得現在越來越多人是用“標簽”來爭取話語權的嗎?三年前,你問一個男人是什麽?很多人還說不出所以然,今天大家都會說,他是“直男癌”嗎?他是“鳳凰男”嗎?他是“基友”嗎?他是“閨密”嗎?……15個到20個這樣的名詞,都是在很短的時間發明的,對很多人來講,沒事,熱鬧,可是對我來講,好像不只這樣。因為這樣的話,就是越來越多人認可一件事情:每,個,人,都,隻,是,一,個,類,型。這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好像現在我們看到一個電影,不好看的話,它就自動變成了爛片,藝術片也自動等同爛片,大家在各處就只在講一句話,就是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大家把“看不懂”三個字,當成是尚方寶劍。

你反過來問一個人:“你懂你的人生嗎?”“你懂你自己嗎?”所以如果你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的話,為什麽可以那麽快說你看不懂的一個電影?

我們都連自己都不懂,是不是應該打自己的臉呢?沒有,而且我們喜歡打別人的臉。

《紅樓夢》裡面的人,是一樣的,他們都對自己的存在價值,那麽的不確定。所以對我來講,《紅樓夢》也好,戲劇也好,為什麽那麽重要?是因為我覺得人需要時間,人要悟的東西叫時間,而不是生命。時間是大於生命的。

在《紅樓夢》這個戲裡,我是王熙鳳。我告訴你,你其實也是王熙鳳,所以你要小心王熙鳳,你要珍惜王熙鳳。

*作者:林奕華,香港文化界著名人物,舞台劇導演。1991 年創立“ 非常林奕華”劇團,編導超過40 部劇場作品。1994 年憑《紅玫瑰與白玫瑰》獲台灣地區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作品《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賈寶玉》等均取得巨大成功。

文圖版權歸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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