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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說賈寶玉還是一位詩人哲學家?

如果說賈寶玉是一顆多情種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也是眾所認可的。

如果說賈寶玉是一名詩人,那也是無可厚非的:元春省親時、海棠詩社開社時賈寶玉都是作了好詩的;遊大觀園時,寶玉題勝景擬對聯,也是才情橫溢的。

如果要說賈寶玉是一位詩人哲學家,乍一看,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其實不然,賈寶玉被稱為一位詩人哲學家,有其緣由所在。

在《禪在紅樓第幾層》中,中國紅樓夢學會理事、遼寧師范大學教授梁歸智先生給出了他的答案:

“賈寶玉一片癡情,周旋於姊妹們之間,卻‘愛博心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多所愛者,當大苦惱’(魯迅《〈絳洞花主〉小引》),因此上升到對人生的意義和終極價值等形而上層面的追究,最後從禪悟中獲得解脫。這不就是禪所具有的哲與詩的特質體現嗎?”

從情悟禪,悟出人生的意義與終極價值,便是賈寶玉成為詩人哲學家的緣由。

那麽賈寶玉這位詩人哲學家,具有什麽樣的特質呢?梁先生認為,曹雪芹發明了新的概念、新的表達方式,表現了賈寶玉與禪宗相同哲和詩的特質,這個新概念便是“正邪二氣所賦”

賈寶玉即是“正邪二氣所賦”之人。這樣的人,用《紅樓夢》的原話來說,就是“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第二回)這樣的人,出生在公侯富貴之家,則是情癡情種;生活在讀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若是生於薄祚寒門,也絕不可能成為販夫走卒、健仆豪奴,甘心受平庸之人驅使駕馭。恰巧,寶玉便是出生在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癡情種。

這樣的情癡情種,有文學藝術方面傑出的才能,有純真深摯的感情。他們身陷情的苦海,又以超脫的詩思與哲思,獲得禪的了悟,獲得人生的解脫。

所以,梁先生說:“寶玉的整個人生,都是詩的人生”“只要寶玉一出現,就洋溢著滿滿盈盈的詩情、蔥蔥蘢蘢的哲思”。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玉聽曲,一首《寄生草》印刻在他心上。於是在調和姊妹情感糾紛中反倒落得不是時,寶玉大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並由此產生了對人生意義的反思,他提筆佔了一首偈,又填了一支《寄生草》的曲子:

“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何因?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第二十八回,黛玉葬花,淚語癡吟《葬花吟》,寶玉聽到“奴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我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

他由黛玉花容月貌,將來會有無可尋覓的悲慘處境,推之於寶釵、香菱、襲人等人,也都會淪落到同樣的處境,進而推之自身,推之“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已”,更進而推之如何逃大造,出塵網,來擺脫了這悲慘命運。

這樣的例子,在《紅樓夢》中不勝枚舉。寶玉以自身與外界發生感觸,引發苦惱,從而發出對人生的思考。這是寶玉走向以情悟禪的基本路徑。

那麽,《紅樓夢》真正的禪意世界是什麽?曹雪芹禪的本質又是什麽?撇開《禪在紅樓第幾層》中那些對禪宗的一些論述,光讀梁先生對《紅樓夢》禪的解析,我們也能把握其中真意。

賈寶玉出家為僧,但並沒有得到歸宿,而是重返紅塵,與史湘雲結重逢,以“情榜證情”。這是自周汝昌先生以來紅樓探佚學的一以貫之的主張。作為探佚學分支的開創者,梁先生自然也繼承了周汝昌先生的思想,但又對此有所發明。梁先生從禪的角度,更加論證了周汝昌先生這一論斷。

禪到底是什麽?禪的本質是什麽?禪僧們從大自然,從花鳥事物中悟禪,達到一種淡泊寧靜的心靈解放的愉悅。而俗世凡人,則人世煩憂喜樂中悟禪,達到另一類心靈解脫,一種詩意棲居。也就是說,禪,並不是枯坐沉思,而是於日常生活,於行起坐臥中了悟。

寶玉為情癡情種,他的以情悟禪,並非止於出家,並非去情覺空,而是從情中了悟,從情中解脫。故而,從探軼學角度分析,《紅樓夢》佚稿中,寶玉最終與史湘雲重逢,在與史湘雲的情感中達到人生的另一種禪悟。這才是寶玉被稱為“情僧”的真正緣由。

寶玉這一情悟的過程,也與佛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禪悟過程如出一轍。

寶玉的癡情,是一種特殊的禪意。他的情禪,是“充溢著生存境遇的終極深意”的。他情悟之後,達到的是一種“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動,是定雲止水中鳶飛魚躍的天氣”。因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寶玉是一位詩人哲學家。

而這樣的生命感動,這樣的天氣,這樣於日常生活中求得人生解脫的靈活的禪,正是曹雪芹通過《紅樓夢》所倡導的。

後四十回續書中,符水驅妖、扶乩求簽之類,則是世俗求得精神寄托的一種法子,並非達到禪悟的途徑。因而,相比較而言,後四十回續書中的禪意,與前八十回原書的禪境,就不在同一個層次了。

兩種《紅樓夢》,兩種禪。在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續書,兩種文本體系中,探討出不同的禪意世界,進而探究曹雪芹禪的真意,是梁先生在《禪在紅樓第幾層》的一大特點。

梁先生也進而區分了,曹雪芹禪與雍正所倡導的為專製皇權服務的禪本質上的區別。這也是為什麽周汝昌先生在序言裡說:為讀者講講禪與《紅樓夢》的書,似乎不多,“歸智此著,就質量水準觀之,當推龍首”。

(作者:鄭若萍,系陝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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