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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寫作,抵禦流行文化的粗製濫造

他是一個刻意保持低調的作家。他從不上電視,不參加學院活動,拒絕了龔古爾獎。他認為作家不應比作品出名,他也的確沒他的作品出名,但在我們這裡,情況也許更可能是這樣:他和他的作品都不怎麽知名。他就是法國當代著名作家,朱利安·格拉克。

朱利安·格拉克

又譯於連·格拉克,法國著名當代作家,二十世紀法國文學巨擘之一。除小說《沙岸風雲》等,他還發表了大量短小精悍的雜文和以評論為主的文學批評文章。1951年,獲龔古爾文學獎,但他拒絕領獎。

在中國,對格拉克的介紹中往往會用到“超現實主義”一詞。他喜歡超現實主義,尤其是布勒東。他說:“我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愛倫·坡,十五歲的時候知道了司湯達,十八歲時知道了瓦格納,二十二歲的時候,則是布勒東。他們是我真正的、僅有的對話者和守護者。”大學期間,布勒東及其他超現實主義作家為格拉克打開了新的文學之門,格拉克開始構思第一部作品《阿爾戈古堡》。書出版後,布勒東評論說:“格拉克的第一部小說《阿爾戈古堡》中,可以看到超現實主義第一次自由自在的回潮。”格拉克也說,自己“曾是個新超現實主義者”,但在後來幾十年的寫作中,格拉克逐漸打破了超現實主義的桎梏,默默追尋著“無羈絆的自由”。

格拉克後來的作品依然有超現實主義意味,但也有荒誕、意識流,還有浪漫主義的影響,因此形成了一種雜糅的、感情充沛的詩意風格。在這種風格中起著最重要作用的是他奇特、瑰麗的想象。在想象的世界中,他讓大段的風景描寫與人物內心活動相互作用,用詞與詞之間形成的張力,緩慢卻有效地逼近人物內心的真實。而一切技巧的運用,都是為了更好、更自由地達到這一目的。

客觀說來,這樣的寫作是艱難的,也並不易讀。不過這也是格拉克的目的之一,用自己的寫作抵禦流行文化的粗製濫造,維持文學的嚴肅性。

撰文 | 王靜

(格拉克多部作品譯者)

人們常說,譯者與作者的相遇是一場美麗的邂逅。我與格拉克的文字的相遇何嘗不是如此!

1990年5月,那時我正就讀於武漢大學與法國合辦的中法博士預備班,即將進入碩士二年級的我面臨即刻就要選定自己的論文選題,我如同薩特筆下的“自修者”一樣在圖書館裡按照字母順序選書閱讀。直到開始閱讀《西爾特沙岸》(又譯《沙岸風雲》),談不上一見鍾情,卻也有怦然心動的感覺,第一遍閱讀完後,完全沒有抓住小說的中心和意義,在我腦海裡僅留下大篇幅的描寫,在得到法方老師的肯定和鼓勵後,我嘗試著走進格拉克的文字和世界之中。那時的我也不曾想到這一次走進就是二十八年的不解之緣。

碩士和博士期間的學習讓我更加接近格拉克的文字,我一直覺得格拉克的文字最適合慢慢地仔細品味,因為他最刻意追求的是詞與詞之間碰撞的火花,如同“給這些詞罩上了一層光暈”,所以對格拉克作品的解讀從來都不是詞與句本身的含義,而在於其字裡行間的這層光暈。當然這樣的寫作方式與格拉克自幼的生活、教育、經歷和環境等是分不開的。

01

大學期間與超現實主義相遇

開啟全新的文學之門

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1910-2007),本名為路易·普瓦裡埃,1910年7月27日出生於法國小鎮聖·弗洛朗·勒維耶爾。從小便喜愛讀書,閱讀使他漸漸對文學產生了興趣。中學就讀於法國著名的貴族學校亨利四世,1930年進入法國高等師范學院,毫不猶豫選擇了他所感興趣的歷史地理專業,並獲得該專業的教師資格證書,畢業後,先後在外省和巴黎的幾所中學教授歷史地理,直至他70歲退休。

在巴黎高師學習期間,正值法國超現實主義發展的鼎盛時期,尤其是安德烈·布勒東的《娜嘉》(1932年)的發表使路易(即格拉克)與超現實主義結下不解之緣,之後又閱讀了馬科斯·埃斯特、艾呂雅、阿拉貢等人的作品,這一時期的閱讀給他開啟了一扇全新的文學之門,“每次讀這些書時,我仿佛置身於一塊沒有開發或剛剛開發的文學天地裡。”同一時期,他開始構思處女座《阿爾戈古堡》,並於1937年完成寫作,卻遭到法蘭西文學雜誌社的拒稿。1938年,路易找到了出版商Jose Corti,自費出版了《阿爾戈古堡》,自此以後,格拉克所有的作品都在Corti出版商家出版。發表此書時,他選擇了朱利安·格拉克這個筆名:“於連”(“朱利安”又譯為“於連”)借自於他所偏愛的作家司湯達代表作《紅與黑》中的男主人公的名字,“格拉克”取音於古羅馬歷史上的護民官的名字。(因為這個原因,我個人更偏向用“於連·格拉克”這個譯名。)

《阿爾戈古堡》

作者:朱利安·格拉克

譯者:張小魯

版本:作家出版社2015年7月

02

“不介入”政策

拒絕加入任何組織和文學流派

《阿爾戈古堡》講述的是,在一個奇特而又神秘、偏僻而又靜謐的城堡中三個年輕人微妙而又複雜的男女關係和情感生活,該書故事情節並不複雜,但作者著重於人物的心理描寫和景物的襯托,初步展露了格拉克的文學才華;出版後反響平平,但得到了超現實主義作家的普遍好評,尤其是安德烈·布勒東,他曾評論說——

格拉克的第一部小說《阿爾戈古堡》中,可以看到超現實主義第一次自由自在的回潮,目的是與過去豐富而生動的經驗進行對比,從情感和理智的角度估量它所征服的範圍。

之後,他給格拉克寫了一封信:“我一口氣甚至一刻也不停歇地讀完了《阿爾戈古堡》這部小說,它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封信極大地鼓舞了格拉克的文學創作,也開始了他與安德烈·布勒東之間親密的交往。

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年),法國詩人和評論家,超現實主義創始人之一。對格拉克的寫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格拉克對布勒東的敬重和友愛的情誼一直保持到1966年布勒東去世。而在1948年,格拉克發表隨筆《安德烈·布勒東——作家漫談》,詳細介紹了布勒東及超現實主義文學,打開了當時無人敢於涉足的超現實主義大門。但格拉克本人拒絕參加任何組織和文學流派,也不簽署什麽聲明,也許正因如此,超現實主義小組常常把他排斥在外,隨後,格拉克的“不介入”政策使他與超現實主義流派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二戰爆發以後,格拉克被任命為法國137軍步兵中尉,但不久被俘,關在西裡西亞附近的一個集中營裡。在嘈雜喧鬧的集中營裡,他醞釀了另一部小說《陰鬱的美男子》。不久,因懷疑他患有肺結核,格拉克得以獲釋,1941年2月底病愈回國,繼續教書。在此期間,他一邊進行創作一邊著手完成博士論文。1945年《陰鬱的美男子》問世。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一群年輕人的故事: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布列塔尼海邊的浪花旅館度假,年輕、悠閑的幾個人很快聚集在一起,他們自詡為“直前一族”小團體,他們一起出遊散步,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而一切的改變則源於“陰鬱的美男子”阿瑯的到來。阿瑯在來海邊之前,曾與女友多珞萊絲簽訂了一個合約,暑假過後兩人便決定雙雙自殺。而這次海邊之旅也是為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揮灑青春。小說的出版獲得了法國雷諾阿文學獎的提名。

《陰鬱的美男子》

作者:朱利安·格拉克

譯者:王靜

版本:作家出版社·S碼書房

2018年2月

這一時期,格拉克將在超現實主義雜誌上發表的一些雜談及散文詩收集起來,匯編成《大自由》一書出版。1949年,以格拉爾傳說為題材的戲劇《漁夫國王》出版,這是格拉克唯一的一部戲劇作品,隨即搬上舞台,但演出以失敗告終。報界、文學界的各種評論和批評接踵而來,促使格拉克發表抨擊性文章《厚皮文學》(1950)。在這本小冊子裡,格拉克明確闡明了他的文學觀,指出文學創作的目的不是為了獲獎或賺錢,也反對文學只是平鋪直敘簡單事物的表象,而是要進入事物的本質。他還強調,文學的可讀性及讀者對作品接受的不同態度,指出每位讀者都有各自不同的愛好,文學批評不應該要求所有的讀者都接受同一觀點。

03

《沙岸風雲》獲龔古爾獎

拒絕接受領獎引起轟動

1951年,《沙岸風雲》出版,該書因其優美的文筆、流暢的語言、獨特的風格以及富有隱喻的文體和細膩柔和的感受而被授予龔古爾文學獎,但格拉克忠於他一貫的文學創作原則,儘管龔古爾文學獎評選小組再三懇求,他依然拒絕接受此獎,此事引起文學界的轟動——這是龔古爾文學獎設立以來第一次遭到拒絕。

小說《沙岸風雲》采取倒敘手法,由老年阿爾多追憶他青年時代的故事:阿爾多是當時奧爾塞納共和國的一位貴族子弟,一次痛苦的失戀之後,他請求遠調職務,因而被任命為西爾特駐軍的“觀察員”,守衛西爾特沙岸。西爾特省位於奧爾塞納領土最南端,幾乎是一片不毛之地,與之隔海相望的是法爾蓋斯坦共和國,兩個國家三百年前經歷過一場戰爭,之後一直處於“柏拉圖”式的對峙狀態:兩國既未發生武裝衝突也沒有簽署停戰協定,唯一限定兩國來往的是西爾特海上一條不成文的海域邊界線。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百年之久,阿爾多的到來使得平靜的海面掀起了軒然大波。在豪門貴族之女瓦萊薩的一步步勾引之下,阿爾多登上了海域邊界線上的一座小島,繼而在海軍指揮所大興土木,整修要塞,隨後阿爾多終於按捺不住對法爾蓋斯坦的好奇心,駕船越過邊界線,駛向對岸,遭到法爾蓋斯坦炮擊,從而點燃了已經平息了三百年之久的戰火。

《沙岸風雲》的出版引起了法國文壇的震驚,也使格拉克名聲大振。讀者從小說的字裡行間可以看到西歐文明發展的歷史軌跡:建立在環礁湖邊的小鎮使人聯想起中世紀的威尼斯,西爾特沙岸讓人想到利比亞的西爾特海灣,兩個國家戰爭爆發前的停滯讓人想到二戰初期英法對德宣而不戰的“奇怪的戰爭”等等,當然格拉克無意構思一部歷史小說,他解釋說:“在《沙岸風雲》中,我所追求的與其說是要講述一個永恆的故事,不如說意在提煉一種‘歷史的精神’。”《沙岸風雲》被認為是格拉克最具文學性、文筆最精煉的代表作品。

1958年格拉克出版了《林中陽台》,所謂“林中陽台”只不過是法國邊境要塞的一座林中碉堡,這部小說以二次大戰為背景,講述的是主人公格朗熱與他手下的四位士兵作為法國官兵駐守在這個碉堡中等待戰鬥,但這裡荒僻偏遠,幾乎無人問津,而法軍上下也陷入鬥志渙散的渾噩狀態,小說的最後這座田園童話似的林中陽台也未能逃離戰火,兩位士兵喪命,格朗熱也受了致命傷,他將何去何從?小說中,作者融合了抒情和虛幻、將思考與現實融為一體,讓這部小說成為了二戰期間法國整體狀況的一個縮影,有很強的象徵意義和嘲諷意味。布勒東對這部小說評價道:“令人讚歎的是,在這種夢幻般的意象中,卻讓人感覺不到虛幻的氣氛,而處處可見到的都是真實的景象。”

《林中陽台》

作者:朱利安·格拉克

譯者:楊劍

版本:作家出版社·S碼書房

2015年7月

1970年格拉克出版了小說集《半島》,集結了《路》《半島》和《科夫圖阿國王》三部中短篇小說。這部小說集也標誌著作家敘事小說創作的結束,從那以後,格拉克不再從事虛構文學寫作,改為片段式的文學創作。

1961年出版的《癖好》收集了13篇小雜文,作者詳細分析和評論了他所喜愛的作家作品;1967年和1974年相繼出版了《首字花飾》和《首字花飾II》,之後,《涓涓細流》(1976)、《邊讀邊寫》(1981),《城市影廓》(1985)及《七個小山丘》(1988)、《大路筆記》(1992),直至他最後一部作品《維護》(2002)等也都是以片段的形式出版,主要介紹了格拉克不同時期的生活軌跡,內容涉及文學評論、歷史事件、往事回憶、藝術人生、寫作心得、旅行遊記等等,同時帶有極強的自傳色彩。

《首字花飾1》

作者:朱利安·格拉克

譯者:王靜

版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年8月

04

有獨到見解和觀察力

生前即被選入“七星文叢”

格拉克也許算不上一位多產作家,一生留給我們19部作品,但他以其永恆的主題和灑脫的文筆奉獻給了法國文壇為數不多卻都是彌足珍貴的精品,也是極少數在生前就入選法國伽利瑪出版社“七星文叢”的作家之一,足可見他在法國文壇上的地位。2007年12月22日,97歲高齡的格拉克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法國時任總統薩科齊發表公報表達對格拉克的哀悼,讚揚他是“一位具有豐富想象力、智慧超群、有獨到見解和觀察力的作家,並且是一位為人忠誠、對人生孜孜不倦、不斷探索和追求的人,是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法國前總理菲永稱他是“當代法國文學的旗手。”

寫完這篇稿子,驚奇地發現,24年前的今天(1995.1.19)正是我前往聖·弗洛朗拜訪格拉克的日子。雖然只有兩個小時的交談,先生非常耐心地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而且還給我講述他的文學閱讀和批評,還給了我很多第一手資料,使得我的博士論文能夠順利答辯。最讓我感動的是,那天氣象有點陰沉,一月的法國北方還是讓人感到涼風瑟瑟,先生的住處距離小鎮的火車站還有一段距離,85歲高齡的先生堅持開車將我送到火車站。站在月台上,望著遠去的汽車,突然感到,我從書本裡構想的格拉克和我今天接觸到的格拉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形象,自此以後,我不定期給先生寫信並討教各類問題,先生也熱情地回信。謹以此文紀念格拉克先生辭世12周年。

格拉克寫給譯者王靜的信件。

格拉克談文學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王靜;編輯:張進、榕小崧;校對:趙琳。首發於2019年1月1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2-03版。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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