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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家林少華:和空姐吵架的我

空姐,空中小姐,亭亭玉立,舉止得體,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然而我和空姐吵架了,居然!

飛機9:50從首都機場起飛,飛往青島。起飛前猶豫了好一陣子,磨磨蹭蹭,嘰嘰歪歪,而後忽然下定決心,一躍而起,扶搖直上。北京昨天還沙塵橫空霧霾彌天,今晨忽然清風徐來霞光萬裡。此刻鯤鵬展翅,雲卷雲舒,心情好得基本不可能再好了。閑來無事,見前座椅背正好插有時尚雜誌。於是拈出。New Air,《新航空》。新航空?《新航空》是山航機艙雜誌,而我坐的明顯不是山航。也罷,什麽航無所謂,只要航空就行。也巧,隨手一翻,裡面有我一篇小文章,配圖照片明顯是我。十二年前的我。可比現在的我年輕多了,風流倜儻,颯爽英姿,我一時看得呆了。文章也是我寫的:《我譯》。村上倒是說他從來不重讀自己寫的東西。我不同,孩子總是自己的好。敝帚自珍。重讀當中,時而讚歎自己居然如此有才,時而詫異何以這般愚蠢。一驚一喜,驚喜交加,可比看別人的文章好玩多了。

渡邊淳一。《失樂園》。文章首先概括渡邊文學的出場人物。“小說男主角多是年紀較大的中下層公司職員,即所謂老不正經。女主角則多是有夫之婦,即所謂紅杏出牆。這就決定了渡邊淳一筆下的男女戀情遠離了花前月下陽光海灘的開放性浪漫,而更多展示他們尷尬的處境、瑟縮的身影、糾結的心態,夜半的歎息。它是畸形的,又未嘗不是自然的;是猥瑣的,又未嘗不是真誠的;是見不得人的,又那樣刻骨銘心……”噢,文筆到底不俗,至少沒有江郎才盡,或許還能在文壇城鄉交界地帶混一陣子。不過,我這麽寫會不會有為婚外情辯解的嫌疑?旋即,腦海閃出年過半百的男主人公久木。老不正經?繼而閃出風韻猶存的女主角凜子。紅杏出牆?

如此浮想聯翩之間,一位空姐走來了。娉娉婷婷,如夢如幻。空姐,凜子,黑木瞳……空姐!空姐一隻手將一摞報紙托在胸前,一隻手把小本本舉在眼前。我一向喜歡看報。一瞥,見是《環球時報》,就更想看。我關心環球大事,尤其關心時事。於是興衝衝伸手討要。不料空姐硬生生把我伸出的手晾在一邊,轉而面帶討好的笑容,傾身問我旁邊一位正看手機看得入迷的先生要不要看報。我有些不悅,也頗為不解,但沒說什麽。公共場合,對方又是女孩子。少頃,又一位美女空姐像懷抱一隻眼看就要下蛋的小母雞一樣抱著報紙款款走來。我又不知趣或者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去。她略一遲疑,老大不情願似的給我一份。我也略一遲疑,問她報紙不夠了嗎?她說不是報紙不夠,是服務程式。服務程式?什麽服務程式?我終於按捺不住,反唇相譏:一元錢一張的報紙也好意思用來分個高端低端?若是貴賓艙或商務座倒也罷了,同樣的座位同樣的客人,何苦非來個三六九等不可?

罷了罷了,報紙不看了。兀自氣惱之間,一位看上去年紀偏大的空姐稍後走了過來,徑直走到我的跟前:“您好!我是本次班機的乘務長。聽說剛才您伸手要了兩次報紙才要到手,我批評了她們……”我怒氣未消:“若是印尼進口的皇冠丹麥曲奇、法蘭西人頭馬威士忌,或者一盤熱氣騰騰的肥肉餡水餃,我一般不會伸手討要。活到這把年紀了,那點兒分寸感還是有的。可問題是一張報紙、一張報紙!空姐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有教養的人,理應曉得一張報紙事小,損害人的自尊事大。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人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尊活著的,好比汽油為飛機提供航行動力……”說到這裡,我陡然打住。這裡不是演講會場,是狹小的機艙;對象也不是高校師生,而是前來向我解釋和道歉的空姐兼乘務長。

噢,是的,我是來北京演講的,前天晚上北大,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昨天晚上清華,清華研究生會。張張笑臉,陣陣掌聲,閃閃明眸,朵朵鮮花。座無虛席的會場,要我簽名的長隊。我是那麽興奮,甚至沾沾自喜,不知今夕何夕。虛榮心自尊心得到莫大滿足。不料今天一張報紙卻讓我情緒一落千丈——莫非二者反差使然?使得台上演講的我一下子成了和空姐吵架的我?(林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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