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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鑒賞|顏真卿:呼喊與細語

小學時,也偶爾會有書法課(那時候叫“寫大字”)。老師拿來張黑不溜秋的字帖就讓我們照著寫。模糊的底版上印著幾個看起來癡肥的大字,不僅字口不清晰,連起筆收筆在哪裡都看不明白,遂不喜。這一下子就好幾十年沒碰過毛筆。

人到中年,才見到日本於上世紀70至80年代的中國碑帖出版物,包括複製品,馬上好像有恍然大悟的感覺:敢情以前見到的是一個假的顏真卿!原來,他根本不是一個什麽肥腫難分的癡漢,而是一個兼有健美體格與高尚精神的“人”,如果要類比一件藝術品的形象,雅典考古博物館的那件著名的宙斯青銅雕塑或可比擬:站在他面前仰望(實物較為龐大),湧進腦海的是這樣一些詞匯:威嚴、高貴、靜穆、沉著……然而又充滿人性魅力。

喜歡“差不多”、“湊合”的國內書畫出版界,在相當長時間內可不是大眾的福音或啟蒙導師。當然,對於高階人士或玩金石的內行來說是另外一回事,他們有管道看到佳拓。但如此一來,對於沒有機會接觸到書法真諦的我等尋常百姓來說,就會造成視覺認知偏差,乃至影響一代人。例如,如今很多中老年人,一上手寫顏體就寫成“墨豬”,一寫歐體就寫成“田楷”。偏偏他們在基層有著關於書法的話語權,如果將書法教育普及成“寫字”而不是“審美”,那還不如不普及。

所幸的是,年輕一代在逐漸打破這種格局。雖然他們當中有很多人也在逐漸滑向油膩,但畢竟如今看到貨真價實的東西已經不再是難事,國內出版物也在逐漸做得精細起來,可以說,對於作為藝術之書法傳播來說,這是最好的時代。

例如,正在日本東京博物館舉辦的《書聖之後:顏真卿及其時代書法特展》,就吸引了很多國內書友前去觀摩,其中大部分是年輕的一代。

不能將此酸為“附庸風雅”,即便如此,那也是好事,因為這除了熱愛,別無解釋。

再說了,在此展穩居C 位的顏真卿《祭侄文稿》,可以說是到目前為止,中國書法文物中最重要的作品,重大意義超過北京故宮神龍本《蘭亭序》,或者日本宮內廳藏唐摹本王羲之手劄,為什麽?因為它是真跡,這就將摹本拉下一個等級,包括托名在顏真卿本人的各種作品中,它又是唯一的墨跡真品。同時展出的墨跡《建中告身貼》,是否顏真卿親筆,一直有較大的爭議,並有越來越多的觀點傾向於認為,這件作品的水準離顏真卿尚有一段距離。能目睹一千年前這件偉大的傑作,本身就是意義。

那麽,是否可以將“到日本看顏真卿”理解為前去“朝聖”?

這就是個複雜的問題了。畢竟,東京博物館此次的展出,大有將王羲之拉下馬,將顏真卿“封聖”的意味。

但是,已經是2019年的我們,是否可以不去重複古人的觀點?因為那是他們的視角和立場,為什麽不能重新去審視這個“聖”呢?

實際上,歷史上的顏真卿已經被多次封聖了。

且不說極其可疑的“字品即人品”之說,將他與儒家文人士大夫道德準則捆綁,不由分說將他解釋為一副濃眉大眼的樣子;作為孔子第一大弟子顏回的後代(據稱),顏真卿和他的家族長期被作為封建帝王王道政治的樣板,按在首都的中央,忠臣啊忠臣,不容得有一點瑕疵。見過西安碑林的《顏氏家廟碑》嗎?這個顏氏的家廟,就在長安城的核心地段,他們作為思想道德標兵,在那裡被一路掛出去展覽。

剛正、沉著、堅毅,這是美好的品格。忠君,這是王道政治的修辭。在這種修辭的背後,我們對這個“人”又了解多少呢?

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被忌恨他的朝中大員送到叛軍中去“勸降”,據說這是因為他“德高望重”,這種政治手腕有什麽新鮮嗎?這不就是先道德綁架,然後再借刀殺人嗎?所以,他果真是被“叛軍”勒死的嗎?

這樣重要的一位文化、政治人物,《新唐書》對他的記載卻只有短短一篇,這又是為什麽?

《祭侄文稿》難道是“忠君”的表率?它難道不是人性的表達,一個老人悲憤的呼喊嗎?通過筆墨,我們聽得到這個晚年失獨的老人如同李爾王一樣痛徹心扉,聽不到他對“王道政治”的失望嗎?

“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複。”

這哪裡是死於安祿山之手,分明死於“自己人”啊!

顏杲卿收復土門,派兒子顏泉明到長安報捷並求救兵,途中被太原尹王承業扣押,王承業想冒功升官,遂擁兵不救,顏杲卿與顏季明苦戰三日,矢盡糧絕,顏杲卿先被斷一足,後又被凌遲處死;顏季明只剩一頭顱,顏氏一門被殺三十餘人。

字字泣血,說的就是這種吧。

反而掩蓋不住的,正是顏真卿人性的光輝吧,即便在汙濁的環境中,他也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德行”。

所以,如果封聖即“複古”,將沉渣當作美德,潰爛之處,豔若桃李,那將何其可笑!

但是,如果“朝聖”指的是我們將親眼目睹中國書法的珠穆朗瑪,那無疑是成立的。

畢竟,能親眼目睹顏真卿墨跡的,自古以來也沒多少人。因為他留下來的大多是碑刻,時間抹去了很多光暈,而善於“透過刀鋒看筆鋒”的人也並不多。

世人對顏真卿的印象往往止於“博大”。然而,並不是尺寸大就是“博大”,那是江湖書法家的理解;博大是一種氣度和格局。書法的確能體現一個人的格局,他的綜合修養,以及審美傾向。但這並不意味著要失去精細——顏真卿恰恰在細節上,經得起考驗與推敲,能大聲疾呼,又能悄聲細語,蘇東坡對顏真卿書法有個恰當的評價:雄秀。

雄壯與秀雅,這似乎對立的美學風格,完美統一在顏真卿的書法中。秀雅,並非指《多寶塔碑》那種整飭和一筆一畫的抄經體風格(在此沒有貶義,因為他的抄經也很高級),更多指的是筆端流露出的深厚學養,例如他對漢隸與秦篆的化用,對古文字的借鑒。尤其到了中年以後,他的這種學養化成的“秀雅”更加醇厚,用筆更加自出機杼,很多字似乎不經意寫成,卻帶有盎然的古樸意味。這一點,要知道多少後來人在學,卻無人達到他的高度了。例如前不久在上海博物館展出的董其昌,臨摹了他的《裴將軍詩》,臨作和碑帖放在一起那麽一對比,貴為明朝第一大家,卻在原作前現出薄弱了。再比如,《建中告身貼》後面蔡襄的那幾行顏體的“跋”,雖然蘇東坡尊其為“宋朝第一”,卻也顯得力不從心了。

“雄秀”,當然是可以擬人化的,只要不是動輒上升為“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就好。就好比一個“陽剛”的男性,當然可以與“高雅”並行不悖。有太多的人將“陽剛”等同於粗俗了。“雄秀”本身首先便是一個充滿了人性、人格魅力的“人”。正如日本著名書法藝術家井上有一對他的理解,他的每個字都是一個大寫的、站立的人。井上有一一生臨寫《顏氏家廟碑》不輟,看看他的臨寫,頗得顏魯公骨力,而他本身那些帶有抽象表現主義意味的書法,那一個個“貧”字,也仿佛一個個不屈的人,不正是得益於此嗎?

文| 河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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