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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近代教育太功利,忽略了人道

錢 穆

錢穆(1895年—1990年,享年95歲),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代表作有《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中國文化史導論》《文化學大義》《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精神》《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中國學術通義》等。

教育的第一任務,便是要這一國家這一民族裡面的每一分子,都能來認識他們自己的傳統。正像教一個人都要能認識他自己。連自己都不認識,其它便都不必說了。

今天,我們東方人的教育,第一大錯誤,是在一意模仿西方,抄襲西方。不知道每一國家每一民族的教育,必該有自己的一套。但這不是說要我們故步自封,閉關自守。也不是要我們不懂得學別人長處。

但此種種應有一限度。切不可為要學別人而遺忘了自己,更不可為要學別人而先破滅了自己。今天,我們東方人便有這樣的趨勢,亟待我們自己來改進。

------ 錢穆

傳統教育,並不專為傳授知識

要談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首先應該提到中國傳統教育中的精神和理想。

中國傳統教育中的精神和理想,創始於三千年前的周公,完成於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此項教育的主要意義,並不專為傳授知識,更不專為訓練職業,亦不專為幼年、青年乃至中年以下人而設。

此項教育的主要對象,乃為全社會,亦可說為全人類,不論幼年、青年、中年、老年,不論男女,不論任何職業,亦不論種族分別,都包括在此項教育精神與教育理想之內。

在中國的文化體系裡,沒有創造出宗教,直到魏、晉、南北朝以後,始有印度佛教傳入。隋、唐時代,乃有伊斯蘭教、耶教等相繼東來。中國社會並不排拒外來宗教,而佛教在中國社會上,尤擁有廣大信徒。

亦可說,佛教雖創始於印度,但其終極完成則在中國。但在中國文化體系中,佛教仍不佔重要地位。最佔重要地位者,仍為孔子之儒教。

孔子儒教,不成為一項宗教,而實賦有極深厚的宗教情感與宗教精神。如耶教、佛教等,其教義都不牽涉到實際政治,但孔子儒教,則以治國平天下為其終極理想,故儒教鼓勵人從政。

又如耶教、佛教等,其信徒都超然在一般社會之上來從事其傳教工作。但孔子儒家,其信徒都沒入在一般社會中,在下則巨集揚師道,在上則服務政治。只求淑世,不求出世。

故儒教信徒,並不如一般宗教之另有團體,另成組織。在中國文化體系中,教育即負起了其它民族所有宗教的責任。

儒家教義,主要在教人如何為人。亦可說儒教乃是一種人道教,或說是一種人文教,只要是一個人,都該受此教。不論男女老幼,不能自外。不論任何知識、任何職業,都該奉此教義為中心,向此教義為歸宿。

在其教義中,如孝、弟、忠、恕,如仁、義、禮、智,都是為人條件,應為人人所服膺而遵守。

中國的這一套傳統教育,既可代替宗教功能,但亦並不反對外來宗教之傳入。因在中國人觀念裡,我既能服膺遵守一套人生正道,在我身後,若果有上帝諸神,主張正道,則我亦自有上天堂進極樂國的資格。

別人信奉宗教,只要其在現實社會中不為非作歹,我以與人為善之心,自也不必加以爭辯與反對。因此在中國文化體系中,雖不創興宗教,卻可涵容外來宗教,兼收並包,不起衝突。

每個人最大最高的自由,是盡性成德

在中國儒家教義中,有一種人品觀,把人生的意義與價值作評判標準,來把人分作幾種品類。

中國人的人品觀中,主要有君子與小人之別。君者,群也。人須在大群中做人,不專顧一已之私,並兼顧大群之公,此等人乃曰“君子”。

若其人,心胸小,眼光狹,專為小己個人之私圖謀,不計及大群公眾利益,此等人則曰“小人”。

在班固《漢書》的《古今人表》裡,把從來歷史人物分成九等。上上等是聖人,上中等是仁人,上下等是智人。中國古人以仁智兼盡為聖人,故此三等,實是一等。最下下等是愚人。

可見中國人觀念,人品分別,乃由其智愚來。若使其知識開明,能知人道所貴,自能做成一上品人。因其知識閉塞,不知人道所貴,專為己私,乃成一下品人。

中國人的思想,尤其是儒家,特別注意人性問題。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性由天賦,人若能知得自己的性,便可由此知得天。

但人要知得自己的性,該能把自己的那一顆心,從其各方面獲得一盡量完滿的發揮,那才能知得自己的性。人心皆知飲食男女,飲食男女亦是人之性,但人的心不該全在飲食男女上,人的性亦不只僅是飲食男女。

世界諸大宗教,都不免有尊天抑人之嫌。惟有中國儒家教義,主張由人合天。而在人群中,看重每一小己個人。由每一小己個人來盡性成德,由此人道來上合於天道。沒有人道,則天道不完成。

沒有每一小己個人之道,則人道亦不完成。近代人喜言個人自由,實則中國儒家教義,主張盡性成德,乃是每一人之最高最大的自由。

由此每一人之最高最大的自由,來達成全人類最高最大的平等,即是人人皆為上上第一等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儒家教義由此理想來教導人類,此為對人類最高最大之博愛,此即孔子之所謂仁。

儒家教義,教人為君子不為小人

中國儒家此一種教育理想與教育精神,既不全注重在知識傳授與職業訓練上,更不注重在服從法令與追隨風氣上,其所重者,乃在擔任教育工作之師道上,乃在堪任師道之人品人格上。

《中庸》上說:“盡己之性,乃能盡人之性。”孔子被稱為“至聖先師”,因其人品人格最高,乃能勝任為人師之道,教人亦能各自盡性成德,提高其各自之人品人格。

孔子門下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言語如今言外交,外交政事屬政治科。文學則如今人在書本上傳授知識。但孔門所授,乃有最高的人生大道德行一科。

子夏列文學科,孔子教之曰:“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則治文學科者,仍必上通於德行。

子路長治軍,冉有擅理財,公西華熟嫻外交禮節,各就其才性所近,可以各專一業。但冉有為季孫氏家宰,為之理財,使季孫氏富於周公,此已違背了政治大道。

孔子告其門人曰:“冉有非吾徒,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但季孫氏也只能用冉有代他理財,若要用冉有來幫他弑君,冉有也不為。所以冉有還得算是孔門之徒,還得列於政事科。

至於德行一科,尤是孔門之最高科。如顏淵,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學了滿身本領,若使違離於道,寧肯藏而不用。可見在孔門教義中,道義遠重於職業。

中國人辨別人品,又有雅俗之分。既是雅人,亦必是一君子。但沒有俗的君子,亦沒有雅的小人。隻中國人稱君子,指其日常人生一切實務。而中國人稱雅人,則每指有關文學藝術的生活方面而言。故君子小人之分,尤重於雅俗之分。

中國傳統教育,亦可謂只要教人為君子不為小人,教人為雅人不為俗人。說來平易近人,但其中寓有最高真理,非具最高信仰,則不易到達其最高境界。中國傳統教育,極富宗教精神,而複與宗教不相同,其要端即在此。

中國傳統教育,因寓有上述精神,故中國人重視教育,往往不重在學校與其所開設之課程,而更重在師資人選:

在中國歷史上,自漢以下,歷代皆有國立太學。每一地方行政部門,亦各設有學校。鄉村亦到處有私塾小學。但一般最重視者,乃在私家講學。戰國先秦時代,諸子百家競起,此姑不論。

在兩漢時代,在野有一名師,學徒不遠千里,四面湊集,各立精廬,登門求教,前後可得數千人。亦有人遍歷中國,到處訪問各地名師。下至宋、元、明三代,書院講學,更是如此。

近代教育太功利,忽略了人道

近代的世界,教育全成為傳播知識與訓練職業。只有中小學,還有一些教導人成為一國公民的教育意義外,全與教導人為人之道的這一大宗旨,脫了節。

整個世界,只見分裂,不見調和。各大宗教,已是一大分裂。在同一宗教下,又有宗派分裂。民族與國家,各自分裂。人的本身,亦為職業觀念所分裂。

如宗教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法律家、財政經濟家、企業資本家等,每一職業,在其知識與技能方面,有傑出表現傑出成就者,均目為一家。

全人生隻成為功利的、唯物的。莊子說:“道術將為天下裂。”今天世界的道術,則全為人人各自營生與牟利。德性一觀念,似乎極少人注意。職業為上,德性為下。從事教育工作者,亦被視為一職業。

近代科學,隻窮物理,卻忽略了人道,即人生之理。原子彈、核武器,並不能治國平天下。送人上月球,也非當前治國平天下所需,科學教育隻重智,不重仁。

在《漢書》的《古今人表》裡,最高隻當列第三等,上面還有上上、上中兩等,近代人全不理會。中國傳統教育之特殊理想與特殊精神,在現實世界之情勢下,實有再為提倡之必要。

而且中國傳統教育理想,最重師道。但師道也有另一解法。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子貢亦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可見人人可以為人師,而且亦可為聖人師。

中國人之重師道,其實同時即是重人道。孟子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伯夷、柳下惠並不從事教育工作,但百世之下聞其風而興起,故說為百世師。

又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所以儒家教義論教育,脫略了形式化。只要是一君子,同時即是一師。社會上只要有一君子,他人即望風而起。

又說:“君子之教,如時雨化之。”只要一陣雨,萬物皆以生以化。人同樣是一人,人之德性相同,人皆有向上心。只要一人向上,他人皆跟著向上。中國古人因對人性具此信仰,因此遂發展出像上述的那一套傳統的教育理想和教育精神。

複興傳統,回歸教育的第一要務

不要怕違逆了時代,不要怕少數,不要計及權勢與力量。那一種無形的教育理想與教育精神,遠從周公以來三千年,遠從孔子以來兩千五百年,其間歷經不少衰世亂世,中國民族屢仆屢起,只是這一個傳統直到於今,還將賴這一個傳統複興於後。

這是人類全體生命命脈之所在。中國人稱之曰:“道”。“教統”即在此“道統”上,“政統”亦應在此“道統”上。

全世界各時代、各民族、各大宗教、各大思想體系、各大教育組織,亦莫不合於此者盛而興,離於此者衰而亡。而其主要動機,則掌握在每一小已個人身上。明末遺民顧亭林曾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內涵意義亦在此。

我要特別說明,我很喜歡這“傳統”二字,因這傳統二字,特別重要。但要認識傳統,其事不易。好像有些時候,我們要認識別人反而易,要認識自己反而難。

而且要認識我們東方人的傳統,要比認識西方人的傳統其事難。如中國有四千年、五千年以上的傳統,韓國有三千年以上的傳統,日本有二千年以上的傳統。西方如法國、英國,只有一千年傳統,美國只有兩百到四百年傳統,蘇維埃沒有一百年傳統。

教育的第一任務,便是要這一國家這一民族裡面的每一分子,都能來認識他們自己的傳統。正像教一個人都要能認識他自己。連自己都不認識,其它便都不必說了。

今天,我們東方人的教育,第一大錯誤,是在一意模仿西方,抄襲西方。不知道每一國家每一民族的教育,必該有自己的一套。尊重自己,一切以自己為中心,一切以自己為歸宿。

但這不是說要我們故步自封,閉關自守。也不是要我們不懂得看重別人,不懂得學別人長處來補自己短處。

但此種種應有一限度。切不可為要學別人而遺忘了自己,更不可為要學別人而先破滅了自己。今天,我們東方人便有這樣的趨勢,亟待我們自己來改進。

來源:選自錢穆先生一九七四年九月在在韓國延世大學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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