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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中國作家,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很多文學活動,同真正的文學沒什麽關係,大部分都是為了拉幫結派。

中國文學的知名度在提高,是因為世界上確實好作品極少,創造力減弱。但這不說明中國文學作為文學的知名度就高到哪裡去了。

諾貝爾文學獎也不過是個以通俗作品為主的文學獎罷了,含金量很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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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勁爆的看法,可能切中了不少讀者的心。寥寥數語,殘雪這些觀點對當下國內文壇的種種狀況,進行了相當犀利的解剖。言談之間,隱藏不住對文壇的失望。要盤點能如此直言的作家,殘雪肯定“榜上有名”。

最近,幾乎悄無聲息地,66歲的作家殘雪出版了她的最新長篇《赤腳醫生》,原題《一種快要消失的職業》,講的是山村赤腳醫生的成長故事。小說主要在人到中年的主人公億嫂和灰句、米益、白芷等年輕人中展開,他們作為赤腳醫生或即將成為赤腳醫生的新生代,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將自身獻給那個理想主義的事業。

赤腳醫生指的是開始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沒有固定編制、經過基層政府批準指派有一定醫療知識和能力的醫療人員。他們是鄉村這個有機共同體中的一員,農忙時務農,農閑時行醫。赤腳醫生作為一項基層醫療體系的背後是毛澤東將醫療資源向缺醫少藥的農村地區傾斜的偉大社會實驗。但在殘雪的《赤腳醫生》這個小說裡,或許我們很難以一種左翼的視野去分析,儘管殘雪本人早年有過赤腳醫生的經歷,而且她的書寫讓這群人帶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激情。但歸根結底,這不是一份建立在歷史考據基礎上的關於赤腳醫生的文學化再現,也不是一份歷史報告。作為八九十年代先鋒文學中代表人物且目前可能碩果僅存的殘雪,或許無法以現實主義的方式去描摹這樣一個行將消失的職業,也因此,她以某種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方式把人物拉開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在文本中,甚至無法描畫出一個鮮明的時間軸,因為小說裡幾乎不存在表征時代的符號。

殘雪是自信的,甚至可以說她是狂傲不羈的,她不屑於與主流中國文壇打交道,她已經十多年不參加任何作協組織的活動。當然,在各大文學排行榜上,她永遠是缺席的那一刻。她甚至從未得到過國內任何文學大獎。儘管,殘雪作為已經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重要作家,曾那麽意氣風發地引領過一個先鋒文學的時代。因此,也可以說,殘雪是孤獨的,在文學理念和社會關係等多重意義上,她都是煢煢孑立的那一個。

最近,殘雪接受了我們的專訪,聊她的最新小說,聊她這些年對於哲學研究的興趣,她也毫不避諱地再一次表達了對中國文壇的失望。

殘雪,原名鄧小華,1953年5月30日,殘雪出生於長沙。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代表作品包括《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雲》、《突圍表演》、《黃泥街》等。最近出版新作《赤腳醫生》。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沈河西

隻關注於自己的自由表演,

我是最純粹的藝術家

新京報:這個小說似乎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時代背景,就是從文本裡好像很難找到一些比較明顯的能表征時代的符號,這個是有意的嗎?

殘雪:我的所有的小說都不寫同“時代”表層掛鉤的生活,我描寫的是人的深層的肉體與精神的時代體驗,可以說都是一種哲學層次上的自由追求的描述。我經常將人(也就是各種自我的變體)放到極端的條件下去做實驗,看看他們能有些什麽樣的自由表演。當然,進行我這種實驗創作必須有深厚的生活積累,極端的對於世俗生活的敏感性和一種強大的內在的控制力。只有具備了這些條件才能將日常生活轉化為這種哲理與藝術交融的作品。

新京報:還有我注意到,這個小說在不同的對話場景之間,並沒有很多的過渡,比如上一段兩個人在說話,然後下一段話裡,馬上換成另外兩個人說話,或這個人在另一個地方和另一個人說話了,很像蒙太奇畫面切換,非常乾脆利落,這個也是有意的嗎?

殘雪:我並沒有刻意這樣去做,只是興之所致吧。你大概也聽說過我是“自動寫作”,一旦發動起來進入那種境界,我的情緒流動的方向是非常精確的,從未有過偏離。但一般人很難進入這種境界,有障礙,所以總感覺對話跳躍,缺少過渡,因為他們是按常理思維。你說得很對,我乾脆利落,從來不說題外的話,隻專注於自己的自由表演。從這點來看,我大概屬於最純粹的藝術家吧。

新京報:還有我印象深刻的是,書裡的對話,其實並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日常生活裡沒有人那麽說話,我想你應該是故意這麽處理的,把對話陌生化?

殘雪:我採用的是書面語。書面漢語典雅、含蓄,最適合我的小說。我是深層表達。你說得對,我當然要同日常生活拉開很大的距離。像我寫的這種廣闊無邊的小說,不可能採用方言,口語也難以表達。這個問題很多人不理解,大概因為他們提問的根據是舊的文學傳統吧。

新京報:還有一個地方很觸動我的是,小說裡寫到的那些病人,有的人哪怕病入膏肓了,也沒有恐懼、痛苦,相反是很從容很平和。裡面寫到的醫患關係其實也和我們現實理解的那種關係很不一樣。我們現在理解的醫患關係就像福柯在《臨床醫學的誕生》裡講的,其實醫生本身就是一個規訓機制的一環,他對病人擁有絕對意義上的權威,但在這個小說裡,你還會寫醫生和病人的交流中獲得很多,不是一種由上至下的單向的關係,而是雙向的。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準確?

殘雪:你理解得非常好。這個長篇專注於人與人之間的肉體與精神的溝通。溝通當然只能是雙方的。雙方都要敞開,你來我往地交流,將心比心,把別人當作自我的外在化和內化。這就是我理想中的哲學觀自然觀——每個人都尊重別人的獨立性,與此同時每個人又將別人當自我去作為矛盾來理解。我這種自然觀既不同於中國傳統也不同於西方哲學,這樣一種廣闊多維的哲學觀在小說中得到了全面展示。這篇小說中的生死觀是最能體現我的藝術與哲學的理念的。我們人類是大自然的同體兒女,生命的熄滅意味著在另外的空間與時間裡重新開始,而我們自身回歸自然。這種生死觀既有中國古人的豁達又有西方人的清醒鎮定。

希望青年中產生赤腳醫生這樣的人,

承擔共同的責任

新京報: 如果讀者想從這個小說裡獲得關於赤腳醫生的一些歷史細節,你覺得讀了之後會失望嗎?我的意思是說,因為這個小說其實並不是現實主義的。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你個人早年做過赤腳醫生的經驗?

殘雪:我個人的生活經歷當然是小說的根基。但我前面已經說了我描寫的是深層次的人的精神與肉體的體驗,也就是說,我將世俗生活提升了,哲理化、純藝術化了,但我的生活體驗是真實的,不然怎麽寫得出來?我的青年時代的理想是虛幻的,但個人的靈與肉的激情都是真實的(雖然那時層次較低,缺少反思)。一名作家,如果在青年時代沒有經歷過理想主義的激情,創作很難上去。從現實主義文學的角度去讀當然會碰壁的,但這並不等於作品脫離了現實,相反,這個作品環環緊扣現實,描寫了現實的本質,以及人性的理想。

新京報:你在寫赤腳醫生的時候,其實有很多地方是有點神秘主義的,比如憑借靈感找藥,還有山裡一百多歲的老人等等,怎麽看待這種神秘主義的寫法?

殘雪:其實我不是神秘主義。我是一名非常踏實的中國人。憑靈感找藥,百歲老人之類都是我對偉大的大自然的感悟,對理想自然的描述。儘管現代人糟蹋自然,不把自然放在眼裡,但藝術家知道,這個自然只能是人的自然,她總有一天會在人們面前“露出廬山真面目”。藝術家是最早看到這一點的寓言家,一切他們描述過的最後都會實現。

新京報:我在讀這個小說的時候,比較關注赤腳醫生在鄉村這樣的一個共同體裡承擔什麽樣的功能。似乎小說裡像億嫂這樣的赤腳醫生不只是醫病,她還承擔比如臨終關懷乃至具有某種靈性、神性的角色,你自己怎麽看?你的記憶中,赤腳醫生和你寫的人物有哪些相似嗎?你怎麽看赤腳醫生在鄉村共同體裡承擔的作用?

殘雪:我們還是從我的創作角度來談赤腳醫生吧。你感受得很對頭,我們時代需要一批我小說中描寫的這種“赤腳醫生”。他們是大自然的優秀的兒女,自然理想的開拓者和創造者,每個人都具有靈性與神性。當然我說的“神”,不是傳統中的神怪,只不過是我所倡導的那種肉體性的精神、通靈的肉體而已。我寄希望於青年,希望在他們當中產生這樣一個共同體,承擔起時代的重任。當然這是很難的,做到這一點需要完全獨立的人格和百折不撓的韌性。而這是我們的作家在當今最為缺少的。我認為作家中的大部分都是錢理群先生所說的那種“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是我長時期的觀察得出的結論。

當今的經典西方哲學需要大變革,

理性主義和純唯物主義都已經山窮水盡

新京報:一個作家去研究哲學,似乎在世界文學史上都很少有這樣的例子,一般專攻哲學的人業餘寫小說,這還是有一些例子的,你對哲學的興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殘雪:我就是要做前人未做過的事。我十五六歲起就在父親的指導下讀《資本論》了。那種閱讀是很好的哲學基礎訓練,令我一輩子受益。如今我的文學與哲學的寫作相得益彰。

新京報:你有一個說法,文學是哲學的探險隊。你能不能展開具體談談?也有人認為,在這個時代,文學是否還能提供哲學所無法提供的關於世界的圖景,甚至可能文學已經在電影后面了,你怎麽看?

殘雪:我認為當今的經典西方哲學需要大變革,理性主義和純唯物主義都已經山窮水盡了。而在西方經典文學中,我很早就看到了一條出路,遵循從古到今的這條文學道路,可以將人類帶出西方經典哲學當今面臨的困境,開辟出時代的哲學新天地。我把這個想法同我哥哥鄧曉芒(哲學教授)討論了(我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兩本很厚的對談錄),他非常支持我在哲學上的這種創新。我的哲學觀有很深的中國底蘊,這倒不是說我研究了多少中國傳統文化,而是說我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藝術家而又吸收了西方文化,對自己的文化的優勢和劣勢都有了徹骨的感受,於是具有了今天這種深邃的目光和別人不可能有的角度。既然我的文學和西方古典文學在哲學終極設定上達成了共識,我認為應該將這類尖端文學(和藝術)稱為哲學前面的探險隊。

新京報:聽說你在寫一本批判的《存在與虛無》的書,但我還是好奇,因為薩特在學界其實已經有點過時了,所以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對他發生興趣?

殘雪:那本書我已經放棄了。我正在寫的是《對於胡塞爾的〈第一哲學〉的系列批判》。大概明年可以完成。接下來再寫關於海德格爾、康德等人的哲學。與他們論戰。我的主要的目標是批理性主義哲學,我提倡辯證矛盾論,反對一元論。胡塞爾同黑格爾一樣,將一元論發展到了極致。哲學必須變革。我的這本書的讀者應是專業哲學研究者或尖端文學的高級讀者。因為我的體驗是藝術和哲學合流的交融體驗。讀我的小說必須看出裡面的哲學結構;讀我的哲學又必須看出裡面的文學結構。當然,我自認為自己的小說比薩特的要高級,他的觀念寫作讓人受不了,他是純精神至上,很看不起人的肉體,而我將人的肉體的地位提到了哲學終極設定的高度。

凡是在文壇混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大出息

新京報:在其他的採訪裡,你提到過這幾年也不太和文壇的人一起玩兒,這個是你出道之初一貫以來都這樣嗎?還是說因為覺得所謂的“文壇”這個圈子,讓你有什麽看不慣的地方?

殘雪: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在湖南有一些文學朋友,比如何立偉,我至今認為他是我的朋友,他在文學上幫過我很大的忙。但是後來,由於我的創作的主題太大,時間越來越緊,我只好同所有的人都斷了來往,其中包括我的家人。我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對文壇一貫看不慣,我認為凡喜歡在裡頭混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大出息。無非是混個一官半職,或撈到大量出版機會吧。我想告訴青年作家們:這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至於說在國內獲一個官方的獎,我認為這一點都不重要。國內主流的獎當然要給主流作家,我完全不忌妒他們,只不過是格格不入罷了。我有我的理念。現在不是有不少青年認為我的理念很好嗎?這就足夠了。我有十幾年不參加他們的活動了,我感到那些活動同真正的文學沒什麽關係,大部分都是為了拉幫結派。

新京報:你和哪些作家關係比較好?還讀當代中國文學嗎?或者近幾年出的中國作家的作品,有哪些是讓你眼前一亮的?

殘雪:我目前定居雲南,同文壇的聯繫幾乎斷了。在西雙版納隻同馬原一家人有聯繫,因為我很欣賞他的行為藝術式的生活方式。在昆明,我屬於民營的大益文學院的編外(簽約)老作家,同院長加作家陳鵬和編輯加作家馬可兩人有較多的聯繫,不時在一起討論文學。

我每年參加一點國外的文學活動,主要為了擴大我的影響。我有十來個外國朋友,他們當中有作家、翻譯家、文學批評家、文學出版家和文學鑒賞家。他們都是將我所從事的這類實驗文學當作自己的終生的追求。這聽起來有點奇怪,但確實是真的。

我也讀國內當代文學,還沒有讓我眼前一亮的實驗小說。但很可能很快就要“一亮”了,我有這個預感。希望青年作家們加油。

新京報:你批評過早年先鋒的作家們現在都回歸傳統,但你覺得回歸傳統的問題主要是什麽?是認為中國傳統文學無法與現代經驗相容嗎?

殘雪:我說過好多次了,我從來不認為現在還有什麽“先鋒”。我對自己的創作的定位是“新實驗寫作”,我的這種寫作包括我的小說、文學評論和哲學。我當然也可以被稱為“先鋒”,但那是八十年代意義上的。我這種實驗小說是很難寫的,一般人不可能堅持到底。它需要極端獨特的個性和天賦的底氣。文化底蘊也很重要。中國小說的所謂先鋒做鳥獸散,關鍵在於個性不夠獨特和傳統文化對於他們的強大控制力。八十年代確實出過一些好作品。

新京報:你早就說過對中國文壇不抱希望,但從另一方面,中國文學在國際上的知名度在提高,尤其是莫言得諾獎之後,這個你怎麽看?

殘雪:中國文學的知名度在提高,是因為世界上確實好作品極少,創造力減弱,傳統勢力仍佔上風。但我並不認為中國文學作為文學的知名度就高到哪裡去了。出國到文學圈看一看就知道了。諾貝爾文學獎也不過是個以通俗作品為主的文學獎罷了,含金量很低吧。

新京報:在一個採訪裡,你說你和張小波、梁小斌會是未來文學的主流,你想象的未來的中國文學圖景是什麽樣的?

殘雪:我所構想的未來不是短期內可以達到的,是比較遙遠的,比如說三十、五十年。這樣的劃分並不意味今天的我們就不需要努力了。我們可以說是先驅吧。國外也說過多次,說我是先驅。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沈河西;編輯:走走。校對:翟永軍。題圖素材來自電影《天才捕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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