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唐開元年間,京城長安。
書生孟浩然,正站在皇榜前,幾乎是以力透紙背的目光,將榜單掃描了幾十遍。
遺憾的是,在這張榜單上,他無法擁有姓名。
他還是不願相信,再次踮起腳尖,又搜索了一番。
終究還是沒有!
孟浩然沮喪到了極點,無精打采地走回客棧,一邊喝酒解悶,一邊思考人生:
「下一站,南山,還是長安?」
沒有登上金榜,肯定無顏還鄉,究竟是歸隱山林,閑度餘生,還是留在京城,繼續謀求功名?
小孩子才做選擇,孟浩然作為一個成年人,他……
他選不出來,他兩者都想要!
2
孟浩然的家,在襄陽。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長輩們說起,家鄉的名山大川裡,走出過宰輔之臣,也誕生過布衣名士,比如伍子胥、宋玉、龐德公、馬良…
從此,他的肩膀上就站了兩個小人,一個給他灌輸「入世」思想,一個堅持「出世」才是王道。
其中,對孟浩然影響最大的,是東漢著名隱士龐德公:
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
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
——《登鹿門山》
或許正因如此,在本應埋頭苦讀、備戰科舉的年紀,他卻效仿先賢,一頭扎進鹿門山,將種樹養花、品茶垂釣的時間,提早了幾十年: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岩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夜歸鹿門山歌》
明月,深山,清冷的岩壁,寂寥的林間小徑,還有一個獨來獨往、宛若孤鴻的身影。
孟浩然的筆下,沒有鮮衣怒馬,繁花似錦,只有雲淡風輕,松濤陣陣。
文字的內容和風格,都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對隱居生活,確實熱愛之至。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秋登萬山寄張五》
站在山頂,遠遠望去,天邊的樹木,矮小得像是薺菜,江邊的沙洲,宛如天上的圓月。
什麽時候,你才能帶著美酒,等到重陽佳節,咱們一醉方休。
孟浩然的山野之樂,恬淡、悠閑,超凡脫俗。
只要他願意,做一輩子的隱士,應該都沒有問題。
3
但他的想法,並非如此單一,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之餘,偶爾也會躊躇滿志:
吾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
俱懷鴻鵠志,昔有鶺鴒心。
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
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洗然弟竹亭》
竹林為伴,清風為鄰,既可嘗到酒中趣,又能聽見琴上音,
這該是神仙般的生活,但「鴻鵠志」三個字,卻在刺眼地提醒,把酒臨風、舉杯邀月的孟浩然,也有一顆不甘平淡的心。
整個青春期,他的思想和生活都很佛系,不是「耕釣方自逸,壺觴趣不空」,就是「垂釣坐磐石,水清心益閑」。
但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孟浩然的心裡,也會蕩起一絲漣漪。
公元712年,多年的至交張子榮,赴京趕考,孟浩然寫詩送行:
茂林余偃息,喬木爾飛翻。
無使谷風誚,須令友道存。
——《送張子容進士赴舉》
我只想安安靜靜,隱居深林,但願你能展翅高飛,大展宏圖。
雖然離我而去,但我不會責怪你,這份珍貴的友情,依舊長存於心。
孟浩然嘴上很客氣,心裡必定百感交集。
說好了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
惆悵、失落之餘,他對自己堅持隱逸的正確性,已經產生了懷疑。
幾年後,孟浩然路經嶽陽,眼見洞庭湖的開闊雄渾,不禁熱血沸騰。
思慮再三,他決定向曾經擔任宰相、現為嶽州刺史的張說(yuè),寫詩投贈,以求舉薦:
八月湖水準,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只是張相爺剛剛被貶,就算真心賞識,也是愛莫能助。
乾謁失敗後,孟浩然的內心,越來越不淡定。
一會嗟歎「三十既成立,籲嗟命不通」,過了而立之年,仍然一事無成。
一會感傷「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才華已經準備完畢,就差千載難逢之機。
加上母親日漸年邁,生活捉襟見肘,再這麽下去,自己平庸至死不說,連最基本的孝道,都無法盡到。
這可是古代讀書人,最不能忍受的冤罪殺機。
已近不惑之年的孟浩然,終於下定決心,要前往京城,求取功名。
4
即便在趕考的路上,孟浩然依然不改本色,極度糾結。
時而自信滿滿,志在必得,「余亦赴京國,何當獻凱還」,時而左顧右盼,止步不前,「客愁空佇立,不見有人煙」。
正是這般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才導致後來的孟浩然,在機會面前,連連翻船。
開元年間,他在文壇已經極負盛名,剛到長安,就與張九齡、王昌齡、王維等一眾大V,互動頻繁,極為親近。
這年秋天,中書省搞團建,除了體制內的政壇新秀,還邀請了不少文藝名流。
壓軸節目是「即景聯句」,以眼前的人、景、物,即興創作詩句。
輪到孟浩然了,他脫口吟出:「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用字雖平淡,意境卻悠遠。
在場之人,對這個油膩中年,無不刮目相看,甚至「鹹擱筆,不複為繼」。
巔峰已現,再繼續聯句,純屬浪費時間。
一夜之間,中書省聯句的事情,刷爆了京城的朋友圈。
真是天助孟浩然。
因為當時科考的試卷不密封,誰的名氣大,誰就贏在了起跑線。
孟浩然也欣喜若狂,以為這次考試,必定能上榜,要是運氣好的話,還能考個狀元郎。
但他高興得略早。
考試的題目,除了詩文,還有策論,需要點評時事,模擬參政議政。
這就是孟浩然的短板了。
他隱居大半生,寫出來的策論,基本上都是紙上談兵。
結果,毫無意外地被判為末等。
5
落榜後,孟浩然又犯了選擇困難症。
那天在客棧,一整個下午,他都在來回踱步,反反覆覆。最後,還是決定留在長安。
萬一還有機會呢?
這不,前任宰相張說回京複職了。
他很快就在皇帝面前,舉薦了孟浩然。
孟浩然應召覲見。
剛開始,玄宗還極為期待:「朕聽說過你,趕快讀兩首新詩吧!」
孟浩然激動得不知所措,張口就來:「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別再上書朝廷了,回到南山的茅屋吧。沒有才華,再聖明的天子都會嫌棄你。窮且多病,即便是老朋友,也越來越疏遠了。
好一個孟浩然,竟敢當著天子的面,發泄落榜的不滿。
玄宗果然滿臉鐵青,一聲冷哼:「胡說八道!朕從未見你上書,談何罷黜?你自己考不上,怪朕咯?!」
孟浩然嚇得渾身發顫,跪拜在地,半晌都不敢呼吸。
這次面試,他雖然沒有獲罪,但觸怒了天威,也就斷送了前程。
「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日夕涼風至,聞蟬但欲悲」,萬念俱灰的孟浩然,只得回到襄陽,繼續放曠山林,讀書習文。
6
公元734年,玄宗下旨,讓各地舉薦賢才。
襄州刺史韓朝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為年近五旬的孟浩然,爭取到了一個機會,並約好時間進京面聖。
不知道是心裡有陰影,還是決心不夠堅定,臨出發前,孟浩然又找來一幫朋友,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然後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喝到興奮處,他突然又覺得:人生啊,快樂就好,功名啊,根本不重要!
朋友提醒孟浩然:「少喝點,你還要進京呢。」
他卻勃然大怒:「別跟我提這事,喝痛快了再說!」
最後,酒是喝痛快了,機會也喝沒了。
至此,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徹底畫上了句號。
六年後,他以布衣之身,終老於漢江之濱,是年五十二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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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讀書人,在「仕」和「隱」之間,一般會有四個選項:
A.「聖之任者」,不管帝王如何殘暴,朝綱何等無道,都會挺身而出,擔當大任,造福蒼生。比如伊尹。
B.「聖之清者」,視自身清白為第一要務,誓死不渝昏君奸臣同流合汙。比如伯夷。
C.「聖之時者」,審時度勢,該隱則隱,該仕則仕。比如孔子。
D. 以上三項都不是。比如孟浩然。
他既沒有做到「任」,也沒有做到「清」,更談不上「時」。
該求仕的時候歸隱,隱了兩年又不甘心,總是左搖右擺,舉棋不定,然後陰差陽錯,與各種機會擦肩而過,
最終,他用畢生的猶豫和徘徊,糾結與任性,活成了後世文人心中,「仕隱兩失」的反面典型。
可惜了,老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