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蔡凱龍
難道是一度被嚴格規範整治過的現金貸借屍還魂，卷土重來？
3月15日晚間，央視3·15晚會曝光了“714高炮”非法網絡貸款騙局。所謂714，指的是那些期限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網絡貸款，而高炮，指的是加上高額砍頭息和逾期費用，其綜合年化利率高達1000%以上。
據央視報導，一位董姓女士在店鋪周轉出現短期資金問題時，接到了一個推銷貸款的電話。對方稱在他們的APP平台貸款，利率只有每個月0.6%，董女士被誘騙陸續在多個平台借款7000元，實際到账卻少了30%，這部分作為服務費（砍頭息）被扣掉了。隨著7天到來後數筆借款還不上，董女士和她的親友不斷地接到各種侮辱性的催收電話。董女士無奈到其他平台進行借款還账，最後形成惡性循環，三個月後欠款高達50萬元。央視還在報導中列出了20多種類似的“714高炮”平台。
難道是一度被嚴格規範整治過的現金貸借屍還魂，卷土重來？
廣義現金貸的定義為：短期小額無信用無場景的現金借貸。按照綜合年化利率的高低，又可以把廣義現金貸分為：利率相對合理的狹義上的現金貸， 利率數倍的高利貸和利率奇高的超利貸。
從央視報導的案例可以看出，714高炮，實質上就是利率比高利貸還可怕的超利貸，屬於廣義現金貸中的一種。
現金貸的跌宕起伏
現金貸在中國經歷了一段過山車式戲劇性的發展歷史。
“現金貸”一詞始於2015年2月15日，騰訊開始試運行手機“QQ現金貸”。當時現金貸卻是以“校園貸”的方式開始流行的，放貸是針對學生這一涉世不深、又無經濟基礎的特殊群體。
從2015年到2016年的短短兩年內，校園貸迅猛發展。很多校園貸利用學生的弱點，誘導學生過度借貸，利率畸高，加之使用暴力威脅等非法催收手段，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2016年8月24日，銀監會發文整改校園貸。校園貸業者退出校園市場，部分轉型進入現金貸。
踏著中國消費市場高速發展的東風，伴隨著移動互聯、移動支付和大數據風控的普及，此時的現金貸已經初具規模，成為一塊令人垂涎的大蛋糕。在2017年行業巔峰時刻，現金貸規模達到兆元。據統計，市場上有3000家以上現金貸從業者。除了從校園貸轉型過來的業者外，P2P、網絡小貸、電商、互聯網公司、消費金融公司蜂擁闖入這個市場。
在現金貸快速發展過程中，曾經在校園貸中呈現過的弊端再次暴露出來：誘導非合格投資人、超高利率、多頭借貸、非法暴力催收等問題依然嚴重，再次引起監管部門的注意。2017年4月10日，銀監會發布銀行業風險防控指導意見，其中有一條專門針對現金貸，要求做好現金貸業務活動的清理整頓工作。這是現金貸首次出現在監管部門的正式公開文件中，標誌著現金貸已經成為監管部門關注的重點。
2017年4月17日，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發出《關於開展“現金貸”業務活動清理整頓工作的通知》，開始對各地區現金貸平台開展摸底排查工作。
2017年10月18日，從校園貸轉型到現金貸的趣店在美上市，市值達115.12億美元。趣店的高調上市引發全社會對現金貸的關注和討論。
2017年12月1日，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P2P網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共同發布了《關於規範整頓“現金貸”業務的通知》，對現金貸的過度借貸、重複授信、不當催收、畸高利率、侵犯個人隱私等突出問題開展嚴格規範整治計劃。
2018年，隨著監管的重拳出擊，從法定利率上限、資金來源和行業準入牌照上嚴格控制， 現金貸行業墮入低谷。
714高炮曝光，超利貸暗潮洶湧
然而央視今年315晚會對714高炮的報導，揭開了現金貸表面平靜下暗潮洶湧的超利貸市場。這不禁讓人反思：為什麽在對現金貸嚴格整治一年多後，還有如此眾多明目張膽的超利貸現象？
其根源在於，龐大無信用民眾短期借貸需求無法在正規市場得到滿足，不得不尋求非法地下金融。
現金貸在最高的時候有2億左右的用戶，其特點就是年輕，收入較低不穩定，沒有信用或者信用很差，無固定資產。這些用戶的短期資金需求，是長期持續存在的。解決這類人群的金融需求，金融科技發展的目標，也是也是普惠金融的重要標誌。
然而，按照現有的監管規定，現金貸企業只能含淚拱手讓出大部分市場，超利貸伺機趁虛而入。
年化利率上限36%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
眾所周知，現金貸由於額度極小、周期非常短，又沒有資產擔保，其特性決定了任何維持正常商業運營的現金貸，轉化成綜合年化利率都會看起來非常高。舉個簡單的例子，用戶借現金貸2000元，周期為14天，還款本金加利息2057元。57元的利息對借款用戶來說可以承受，如果跟熟人借，請客吃飯還人情都不止57元。對現金貸企業來說，57元也不算高，因為利息是這筆交易的所有收入，在扣除資金成本、獲客成本、運營費用、壞账計提、技術成本等，所剩無幾。這種看起來借貸雙方都你情我願的合理市場行為，體現在57元的利息轉化而成的年化綜合利率時，就變成非常高的100%，遠超36%上限， 被監管者嚴厲禁止。
在曾經多達3千多家的現金貸企業裡，除了僅有的依靠騰訊、阿里等大流量的企業，能夠在2億用戶中挑出極其優質的客戶，還能在36%年化利率下生存以外，其他現金貸企業都必須轉型。頭部的十多家有技術和運營實力的現金貸企業，紛紛加入消費金融市場和出海發展。剩下的大部分企業，除了一部分徹底退出市場以外，另一部分轉入地下金融。不受監管的企業都無法合規化，而市場又有大量需求無法被合規金融企業滿足，於是這些企業鋌而走險，做起非法的套路貸、高利貸和超利貸。
既然已經不合規不合法，他們更加肆無忌憚。這就出現了央視315晚會報導中714高炮中觸目驚心的現象：誘導欺騙借款人，非法獲取並傳播客戶信息，高額砍頭息，奇高利率、鼓勵多頭借貸，以新還舊，非法暴力催收等等。
為了應對管理部門的取締，非法地下金融都沒有合法注冊，沒有場所，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正如央視315報導中一個超利貸從業者說道：“玩三個月，三個月玩完之後，再換另外一個（APP），再搞個一千萬元，再玩三個月。” 這些行為成為市場的頑疾，屢禁不止。眾多的弱勢群體和家庭成為非法地下金融的受害者，悲劇一直在不斷上演。
監管需要反思和借鑒
2017年，正當各界激烈討論現金貸監管的時候，筆者在財經媒體大聲疾呼：“以高利率否定現金貸，最後的結局則是：民眾、現金貸和監管三方都是輸家，而高利貸者會破天荒地為監管這一舉措拍手叫好。”很不幸，如今的事實證明，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監管對現金貸一刀切的方式，並不符合市場規律。市場運作下的企業無法在合規的情況下，還能以36%以下年利率去滿足大部分民眾的短期借貸需求。而套路貸、高利貸甚至超利貸反而大行其道。
現金貸的需求自古有之，而其天生具有兩面性：既有金融掠奪性，又有普惠金融性。在世界各國，對現金貸的監管都是一個難題，特別是對其利率的管控更是充滿爭議。
美國作為金融最發達的國家，也存在上千億美金規模的現金貸市場，早期監管頒布指導意見，建議最高利率36%（FDIC 2007）。2010年，《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消費者保護法》授權美國金融消費者保護局（CFPB）管理現金貸。2017年10月該機構頒布現金貸管理辦法，沒有采取36%的利率限制，因為根據該機構的調查，現金貸市場普遍利率達到100-200%。不過該管理辦法對高於36%年化利率的貸款有特殊規定：出借機構扣款前須告知借款人，並有一定的扣款次數限定。
英國則由金融行為管理局（Financial Conduct Authority，FCA）在2014年發布現金貸管理規定，把利率限制在每日0.8%即年化300%以內。
學術界對於現金貸的管理和利率到底多高才合理有眾多的討論。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Rober Shiller在其名著《金融與好社會》裡主張：金融的本質就是為了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清華五道口金融學院院長、中國人民銀行原副行長吳曉靈稱：“對於低收入人群來說，有融資的機會，遠比融資價格重要”。既然現金貸有幫助低收入人群獲得融資的機會改善生活，那就應該採用合理的方法去管理好。專門研究現金貸的Robert Mayer教授，在其研究現金貸學術論文中有一句：“利率的數字本身並不是問題，而應該從是否有導致了客戶陷入長期負債的行為來探討利率是否過高。” 對現金貸的利率總結非常精辟，值得思考。
筆者曾經醉心於園藝，深知管理草坪最艱難的就是和雜草做鬥爭。雜草生命力極強，只要管理稍有不善，一不小心被雜草侵入，整個漂亮的草坪就會雜草叢生，燒不盡，拔不完，除不掉，後患無窮。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開始就種下經過精心挑選的、抗旱、抗蟲害、抗踩踏的優良草種，讓他們茁壯生長，擠掉雜草空間，使之沒有任何發展的機會。
管理草坪必須善用大自然的力量，讓良草驅逐雜草；監管現金貸也可以借助市場的力量，讓合規的現金貸擠掉714高炮的空間。
監管者不能僅僅盯著現金貸金融掠奪性的一面，還要看到其金融普惠的另一面。在利率管控上應該彈性、務實，設定合理的利率上限，並適當放寬資金來源，鼓勵申請合法牌照，讓現金貸陽光化合法化，讓合規的現金貸企業蓬勃發展。這樣做，714高炮這種雜草，在既整齊又漂亮的草坪內自然沒有容身之地。
對現金貸的監管如此， 對P2P和其他金融科技的監管又何嘗不是呢？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評論員，金融科技專家，火幣前首席戰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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