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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丨7歲為聾啞人手撕黑攤販 他是40萬聾啞人的救命稻草

採訪、撰文丨劉洋

編輯丨林珊珊

出品丨谷雨 X 故事硬核

40萬聾啞人洶湧而來

立春前的重慶陰冷異常,路面裹了層冰,翠柏路一棟明顯高於周邊建築的辦公大樓裡突然聚集了三百多聾啞人。

正是2018年重慶“兩會”期間,市警察局快速派出警力圍了整個園區,隻準進、不準出。園區物業騰出一間大會議室,三百多聾啞人烏泱泱進去,挨擠擠站著,呵出來的熱氣很快蒙了窗戶,警察、政法委和殘聯的領導們被淹沒在激烈的手語中,整個房間不時蹦出咿呀啊啊的喉音,卻讓人覺得“人聲鼎沸”。大渡口殘聯副主席劉玉霞懵著趕到現場,只知道需要為“維護社會穩定”做點什麽,但除了焦急的面部表情、激動的手勢之外,她什麽也沒懂。

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聾啞人此行目標是一位33歲的律師——聾啞人群體裡手眼相傳的“唯一的手語律師”,他們是來找他“報案”的,代表全國據說共計被詐騙了幾十億的近40萬聾啞人。

唐帥律師額頭微微滲著汗,在場唯有他聽得懂這“人聲鼎沸”,手勢和手骨一樣柔軟,不緊不慢,微小的抬眉和歎息也顯得頗為沉穩,但脖子上那根細細的靜脈不停地跳動,暴露了他的緊張心情。

事實上,對面很多無聲的臉唐帥都眼熟,兩個星期以來,他們曾不斷出現在他微信的視頻通話裡。

兩星期前,2018年1月13日午夜,微信裡忽然彈出當當當當加好友的提示音。凌晨三點到七點,一個微信號5000好友上限加滿,他又被拉進四百多個微信群,每個群都有四五百人——全部都是聾啞人。“經過當天晚上,能聯繫到我的聾啞人有二十幾萬。”他的微信癱瘓了,頁面上每天都是刷不到底的紅點。

這幾十萬聾啞人都買了湖南龍盈資源管理有限公司的理財產品,承諾超高回報。結果,大多血本無歸,傾家蕩產。

而龍盈公司的老闆和高管,大多也是聾啞人。

有領導提醒唐帥應對難度極大,涉及面太廣了,而且都是弱勢群體,搞得不好就是一個社會性的輿情事件。他最初想,這個案子他管不了。

這天,三百聾啞人站在唐帥面前,他動搖了。那些熟悉的臉,有的把房子抵押,有的透支了螞蟻借唄,四川阿壩一對相依為命的聾人母子,乾雜工存了十幾年的錢,2萬,都投進去了——唐帥在視頻通話裡看到他們的泥巴房,除了一個大腦袋破電視沒有任何電器,蚊帳很髒,有顯而易見的窟窿。

領導很關切:安撫他們。

唐帥打著手語:我接,我管。

之後幾天裡,律所的任何一個房間都沒熄過燈,會議室的桌子上睡滿了不肯離開的聾啞人。此刻如果驟然熄了燈,一切的交流都將戛然而止。

“騙子龍盈我(我被龍盈公司騙了)”,“賺錢他說。好,不好能?(他說能賺錢。好啊,我能說不好嗎?)”……按照聾啞人的表達習慣,最重要的事情和信息放在最前面,所以主謂賓經常倒置。形容性的語言很奢侈,因此定狀補大抵省略。虛詞、歎詞是不存在的,因為手比不出來。

面對哪怕一個簡單的時間問題,他們也要把自己的故事從頭講起,夾雜著反反覆複的“錢沒了”,講著講著常常忘了最初的提問。健全人嘴皮一張一合能講清的事兒要耗費十幾甚至幾十個手勢。如果你語速正常,一分鐘講三四百字,聾啞人的一分鐘最多隻換算成幾十字。

唐帥招收的幾個聾啞實習生分頭和聾啞人們溝通,焦頭爛額,他們打著聾校學來的“中國手語”(又叫國語手語),聾啞人們操著“自然手語”(方言手語)——想象一下說國語的你被一群急於訴苦的講廣東話、閩南話、山西話、青海話等等方言的人圍著。新聞節目左下角小藍框裡的“中國手語”播報,大多數聾啞人基本看不懂。

“騙聾啞人像直鉤釣魚。”聾人實習生邱福林有些無奈。

一個買了理財產品的聾啞人堆一堆人民幣在桌子上,拍個照片發朋友圈,其他聾啞人看見了就會想象那些錢很快也會擺在自己桌子上,“像小孩一樣”。

“聾人嘛,都有一夜暴富的心理。賺錢的渠道不多,工資也低,每份工作乾不長,升職這事兒壓根不存在。”邱福林慶幸自己有一個體面的實習機會。

“聾人圈子封閉,一拉十,十拉百,千篇一律都是被親朋好友帶進去的。騙他們,效率很高。”邱福林親身感受了那種高效,他的同學新交了女友,來報案的聾啞人八竿子打不著,很快都知道“唐律師助理的同學剛剛交了女朋友”。“一個城市裡的聾啞人之間幾乎沒有秘密。”

那兩個月裡,“包堅信”這個名字在筆錄裡出現了幾千次。這個名字頂著湖南省殘聯聾人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自強創業之星”、博鼇“中國照明行業三十年新銳影響力人物”、經營策略講師、聾人心理專家、手語研究學者等一大串榮譽頭銜——在三年前創立了龍盈公司,專門面向聾啞人招募投資。

“龍盈其實就是個‘龐氏騙局’,”唐帥覺得道理很簡單,但幾十萬聾人相信包堅信替他們“發現了錢”,視他為帶領聾人致富的“救星”,有的把包堅信像和毛主席像並排貼在家裡的牆上。

守在律所的聾人除了擔心討不回錢,還對未來憂心忡忡:“如果包堅信被抓的話,誰能帶我們聾人去創業?唐帥能帶我們聾人去創業嗎?他做不到。”

唐帥無暇顧及這些。那段時間,他的手機號碼迅速傳遍了各地聾人圈子,他們在當地報案就寫下“唐帥”倆字和他的電話。各地的派出所懵著撥通那個號碼。“我們是XX派出所的。你是唐帥?一幫聾啞人來我們這要幹嘛?報你名字呢!你是幹嘛的?”手機24小時不停地響,一件事講了幾百遍、再囑托當地派出所立案,唐帥神經衰弱了,手機關了三天不敢開機。

凌晨兩點多,兩個“警察”,全套警服,打著手電筒,互相比著手語在律所大門外晃悠,空曠的電梯間昏暗寂靜。巡樓保安的一通電話讓辦公室裡的唐帥一身冷汗,“哪有聾啞人當警察的!”

想起不久前包堅信親自上門,唐帥慶幸自己沒讓他進來。但包堅信放出自己在律所門口的照片,還是在幾十萬聾啞人的微信群裡炸開了,“唐律師收了包總賄賂”的謠言快速蔓延。唐帥調出監控錄像發了澄清視頻。“包總買了兩個聾啞殺手”的傳言又流出來。

唐帥還接到兩個電話。第一個邀他出任法律顧問團主席,“年薪隨便開”。第二個直接開價5000萬,讓他出國旅遊兩年——否則活不過元宵。

一條幾分鐘的視頻又從微信裡彈出來。一個身穿藍色夾克的年輕男人,對著鏡頭比劃,又忽然抄起一把小臂長的、那種殺西瓜的大砍刀,“舞舞舞”,“意思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表情很凶惡,和我們普通人的凶惡比,更凶惡,因為他們的五官特別靈敏,做起表情張力特別強,像京劇臉譜一樣。像演舞台劇。感覺是舊社會才會有的那種架勢。”單律師說。

律所人心惶惶。唐帥好多天沒再回家。段律師、趙律師、單律師幾個壯漢夜裡陪著他,大菜刀都別在後腰,名曰“談事情”,其實什麽正事都沒談,就坐著喝茶。

元宵節那天,單律師發信息給唐帥:“活著沒?”

“活著。”

每天早上一睜眼,唐帥就用毛澤東語錄給自己打雞血: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走到這步,他知道這一遭只有兩種結局:要麽包堅信入獄,要麽自己會死得很慘。

原始粗陋的暴力讓唐帥憎惡,又激起了他更大的鬥志。

他找到兩個聾啞線人,花了十萬,培訓一個月,安插到包堅信身邊收集證據。他給穩重的中年線人辦了假律師證,教授了基本的法規法條,“這個時候包堅信他們最需要的是一個能跟我抗衡的(懂法律的)人”。另一個線人的臥底身份是保鏢,一個年輕的聾啞壯漢,渾身的肌肉,唐帥教他使用針孔攝影機。

兩個線人收集的證據,暗地裡陸續發給早已安排好的接應者,列印成紙版,再轉到唐帥手裡。到所有證據匯總建檔,交給警方,四個月過去了。

直到2018年夏天,包堅信和11個龍盈高管落網長沙。唐帥成了全國聾啞人圈子裡的“大紅人”。這是他接觸聾啞人案件的第十四年。

七歲的毒誓

唐帥打小就是聾人圈子裡的“紅人”,不過只是在大渡口,在當年的“啞巴廠”振興金屬廠——廠裡幾百號聾啞工人,唐帥的母親是焊工,父親是鉗工兼刨工。

1993年國企改製,啞巴廠倒閉,唐帥父母再就業始終沒有成功過。“很多健全人都下崗找不到工作,你聾啞人想幹嘛?你能哭倒長城啊?不可能的。只有接受現實。”那年唐帥剛上小學,和父親母親一樣接受了現實。

在學校,他是那個衣服異常寬大且發黃的聰明男孩兒,一雙鞋子穿髒了就用白粉筆蹭蹭,走路生塵。體育課後,同學們衝進小賣部買汽水、冰淇淋,他一個人去廁所喝自來水。一家三口靠外公外婆的退休工資救濟,老兩口生了病從來捨不得去醫院。

七歲生日那天,唐帥想吃蘋果,外公晚飯後去菜市場買回幾個下市後半拉爛的。唐帥記得那天月亮特別圓,他站在陽台把爛掉的那半吃了,發了第一個誓:我要有錢,讓家裡人過上好日子。七歲之後唐帥再沒許過生日願,都是發毒誓。14歲去小賣部打工賣冰棒,做奧數家教,再後來是家政清潔工。

父親本希望兒子與聾啞人的世界隔絕,在健全人的環境裡長成“將帥之才”,還把他送到外婆家生活,偏偏唐帥是廠裡學習手語最快的聾啞人的孩子,廠長誇他手語最漂亮,他覺得虛榮心得到巨大的滿足。

唐帥成了鄰裡聾啞人的小助手,最緊要的事情是跑醫院。醫生的病例寫得跟“鬼畫符”式的,不聽解釋根本看不懂,不識字的叔叔“牙兒”(生殖器)壞了,不曉得掛什麽科,掛了牙科和兒科,唐帥便去幫他重新掛號。

叔叔阿姨們到銀行存錢也要找唐帥翻譯,出去打零工被拖欠了工資,唐帥去替他們討,“你們再欺負聾啞人,我就去找媒體,給你們曝光出去!”

如果只是些許不便,聾啞人的處境倒也過得去,但社會對聾啞人的歧視和排擠,讓唐帥無法容忍。母親去買菜,菜販子收了50塊卻當10塊找零,母親算不清账,急得掉眼淚,50塊是家裡一星期的夥食費,只能回家把唐帥拉來理論。他尤其討厭健全人背後罵“啞巴”,還有肢殘的,喜歡從聾啞人身上找優越感。

吵架的需求多了,就要培養技能。繞口令時常掛在嘴邊練口速,對著報紙高聲朗讀練發音。字正腔圓,語速又快,吵架的時候才有氣勢。在電視上看到《九品芝麻官》,周星馳對著大江大河練口才,少年唐帥心有戚戚。

叔叔阿姨們羨慕他的父母,有個手語這麽溜的兒子。成為那一片兒的手語專家,也許是唐帥少時唯一值得炫耀的事,人無我有,隻此一件。

後來,母親的朋友從外地來,唐帥發現看不懂她的手語,才知道自己懂的只是冰山一角,手語竟然還有很多方言。節假日他就跑去解放碑、朝天門跟各地來的聾啞遊客聊天,沒事兒就混在聾人麻將館和茶館,外地來的聾啞人鐵定在那聚堆兒,唐帥就和他們打小麻將。一年下來,學會了十幾種方言手語。

虛榮心得到更大的滿足,他卻替聾啞人感到可悲,不能講話已經很慘了,手語還有那麽多方言,更平添一道障礙,心想著,如果手語能統一就好了。

2005年,“中國手語”頒布,唐帥好高興,看了卻大失所望。方言手語是象形的,兩個拇指相對一勾,“原配”,兩個小指對著勾勾,“情人”;而官方頒布的“中國手語”比劃的是拚音字母,語法和健全人語法一樣複雜。“唐帥”在中國手語裡比出來是“TS”,“聾啞人也許以為我叫‘泰山’呢,信息都是模糊的。”

令人困惑的犯罪

也是2005年,唐帥結束了北漂生活回到重慶。他度過了漫長的貧困生活——輟學北漂,流浪街頭,從地上撿吃的,在酒吧做清潔、遞酒、唱歌又兼守夜,被演二人轉的東北大漢胖揍,在老同學的資助下賣便當。

賺了幾萬塊回重慶,唐帥提著水果上門答謝一位叔叔,當年做家政清潔工時,他每次總多給一兩百塊。叔叔的客人聽說他精通手語,“吃完晚飯你跟我走!”叔叔的客人是大渡口警察局的領導。當晚,唐帥就被帶去了看守所,11個被審了一天一夜什麽也沒交待的聾啞人,他一個小時就聊明白了。“現在聾啞人發案率特別高,司法界真正精通手語的人特別少,很多濫竽充數,十個案子有八個問不穿。”局長很欣喜。

唐帥就這樣成了重慶市警察局協助辦理聾啞人刑事案件的手語翻譯。

“竟然還有一個這樣的工作存在。”唐帥覺得自己繞了一圈回到了原點,又像是人生重啟了。不覺得陌生,並且一切都很簡單。

匡警官最初留意唐帥,是發現這個翻譯每次都能獨立完成訊問,案情問清楚了還會多問幾句,“為什麽走到這一步”“你背後還有什麽人”……

辦了幾十起聾啞人的案子,匡警官最頭疼的是“使不上勁兒”,大多手語翻譯只能做傳聲筒,跟聾啞人比劃幾下告訴他“沒辦法,嘴太硬”。他惱火自己的偵查技巧、詢問技巧、攻心術全都使不出來,“訊問的時候,同一句話,我語速快一點,哪個詞重一點,我傳達的情緒、側重點是完全不一樣的,但翻譯轉達給聾啞人,這些技巧都沒了。”

更讓他惱火的是,兩個都在比劃,其實互相都沒明白,翻譯告訴他的又是第三個意思。但沒有任何一個翻譯承認過看不懂聾啞人的手語。聾啞人擅長沉默,翻譯也懶得尋根究底,反正拿不到更多酬勞。再加上“司法效率追求一個短平快的節奏”。

曾經有個19歲的男孩在公車上偷東西,被抓後死硬地沉默。微信裡都是視頻通話記錄,匡警官沒找到任何線索。通過一張火車票,在失蹤人口柯瑞查實了男孩的身份。憑著經驗,失蹤聾啞人受團夥控制作案的可能性極大,匡警官想挖出男孩背後的整個組織,於是從山東接來男孩的父母,聾啞母親跪在孩子面前求他坦白,他仍默不回應。父母傷心地離開了。案卷零口供。果然男孩一進看守所,每個月都有人給他上500塊錢的账。男孩斯斯文文,在匡警官見過的聾啞人裡,是少有的念完了高中,“他對回歸正常的生活全無興趣,只想繼續留在團夥裡。”

聾啞人案件仿佛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執行著完全不同的規則。更讓匡警官迷惑的一個案子,幾十個聾啞人全國流竄盜竊,組織背後的三個健全人操控者常年在國外,從不回國,聾啞人們十年如一日忠誠有序地“工作”。

忠誠很容易,犯罪很容易,甚至是殺人。三個聾啞男人三角戀,50多歲的把一個20多歲的殺了,因為警告了兩次對方也不肯退出。殺人的還邀約了另一個幫手,幫手明知是去殺人的,但相比於“幫忙”,殺人似乎不是多大的事兒。審了一夜,匡警官甚至沒搞清究竟哪個是第三者,“也感受不到他的愛情和妒嫉”。

後來一抓到聾啞人,匡警官就去找唐帥,省心,唐帥自己就給問穿了,有時還能挖出更多嫌疑人。外地流竄到重慶作案的聾啞人,冒充沙坪壩的,冒充渝中區的,被唐帥問幾下就會露出破綻——重慶聾啞人的事兒他都熟。

那幾年,唐帥是工作量最大的手語翻譯,滿重慶跑,偏遠的巫山、巫溪、彭水,五六個小時開車過去,緊接著主城又發了案,立刻五六個小時開回來。熬夜是家常便飯,初次傳喚時間不能超過48小時,連著審兩天一包煙就抽光了。後來,四川、陝西、雲南、廣西的警察也找他,還傳出了他會“催眠術”的傳說。

“她不偷,你們養嗎?”

七年下來,過手上千個案子,唐帥始終記得的是兩張少年的臉。

李桂生那年17歲,唐帥還記得他異常寬大的額頭。父母去新疆采棉花了,他獨自留守在廣西老家。一個不懂手語也不識字的聾啞少年,沒人知道他靠什麽撐過了漫長時間,最後餓得發慌,去村裡一個老奶奶家偷米,以為只要輕手輕腳就不會發出“聲音”這種東西。

老太太為了一袋米攔住他。她死得很慘,額頭塌陷,喉嚨斷了。凶器不知去向。

唐帥趕到時,李桂生已經被審了幾天,兩眼發紅,幾個熬了數夜的手語翻譯告訴他,他們連一個目光交匯的機會都沒從少年那得到。

“我想和這孩子單獨相處。”唐帥說。

關押室的板凳、桌子、床都搬了出去,地上鋪滿報紙,礦泉水都擰掉了蓋子才送進來。最初,唐帥只是久久地看著他,李桂生的目光掃過來唐帥就衝他笑笑。受驚小獸似的眼睛大半天后才肯定在他臉上。他試著靠過去拉拉李桂生的手,抽了回去,再用更輕的力道拉過來——一雙沒乾過活兒的手。唐帥不知道他的父母讓他活著,對他有怎樣的期待。他讓警察準備兩份便當,自己是葷,少年是素。不能有筷子,倆人抓著吃,他把自己的肉抓給少年,少年全都吃光了。他知道少年接受他了。

第二天下午,蟬叫得正響,唐帥坐著打盹,李桂生忽然站起身在房間裡比劃著走來走去。看著他的動作,唐帥立刻叫來刑警,把兩人換到有監控的房間,布置好案發現場的同類器物,擺了個一人大的毛熊替代老太太。果然,李桂生把當天的經過囫圇個給唐帥演了一遍。對照著事先看到的法醫報告,唐帥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原來是用板凳砸塌了老太太的額頭,原來她當時就倒地無力反抗了,原來他捂著老太太的嘴怕她聲張,不知道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原來凶器是一把能掰開的折疊小刀。看到李桂生一手捂著毛熊的嘴一手割喉,唐帥的心裡有種釋放的感覺,同時想哭,少年比他想象的更凶殘,像頭野獸,他卻更同情他了。

整整一小時,房間悶熱,李桂生身上看守所的藍褂子濕透了,直起身時眼淚和汗水一起滴下來。他徑直走到唐帥面前,直視著唐帥的眼睛,接著雙臂伸直,兩隻手腕合在一起,意思“你銬了我吧”。唐帥泣不成聲。

最後一次見到李桂生,是開庭那天。法官問他對殺人的事實有沒有異議,唐帥把李桂生曾經演給他的,又重新演了一遍,這一演又是將近半小時。少年默默點頭。

唐帥時常會想起他。七年多了,再過幾年,他就要出獄了。

至於那個16歲面龐白皙的乖乖女楊美,十年過去了,唐帥再沒有過她的消息。

楊美是因為多次盜竊被抓的。訊問的時候,她一直不肯坐,去扶她,她全身一聳。唐帥找來女刑警給她檢查,發現渾身上下,尤其還沒發育好的乳房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煙戳的疤。

她被拐賣到團夥已經兩年多了,反抗過,被灌屎灌尿,後來被迫扒竊,又被團夥裡的男人輪奸——老大為了保證乾活的人手不會因被抓而減少,女孩兒們都要被輪奸,因為孕婦可以取保——她已經墮胎四次了,確切地說是被拉去引產,在懷孕五六個月的時候,休息四十來天,又是新一輪的強姦。

唐帥去找檢察長求情,最終不予起訴。唐帥跟檢察長和幾個檢察官一行三輛車送女孩兒回黔江老家,帶了油、鹽和申請的2000塊錢,打算把她的案例做成典型在當地普法。女孩一路面無表情,念叨著,“沒用的,跑不掉,你們把我送回去,老大還是要來找我的”。唐帥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當地派出所在高速路口迎接,帶上了楊美的外婆,父母早已不在了。大家想著,外婆見了孫女一定熱淚盈眶,會握著檢察長的手長長地說“謝謝”。結果外婆一言不發,和孫女之間連眼神也不曾交匯過。一路上大家尷尬地沉默著。到了派出所開座談會,檢察長一句“家人也有一定責任”終於觸怒了外婆,“你們把她送回來幹嘛?你們養她啊?”所有人都愣住了,“她在外面偷,也是偷那些有錢的,她在外邊偷,我還有口吃的。她不偷,你們養嗎?”

三天之後,警方監控到楊美買了車票離開老家,又到重慶主城來了。再沒更多消息。

後來,唐帥有了自己的律所。不時會有從團夥裡逃出來的聾啞姑娘,帶著一身傷來律所找他。她們或者被拐賣,或者以招工的名義被騙到聾啞團夥。有的被化了妝丟到舞廳——被摸一次50塊,自己能分到幾塊錢。有的直接被拉去賣身,那些花錢來玩的健全人大多不把聾啞人當人,變態的姿勢,變態的要求,團夥裡的老大和男人們也不把她們當人。

有的姑娘被逼著透支自己的信用卡,被打暈,被迫吸毒,賣淫,還在接客的時候被拍視頻,但坐在唐帥面前時隻說要討回那2000塊錢,仿佛其他的遭遇和傷害不值一提,仿佛只有錢是重要的。

常常在唐帥仔仔細細幫她們寫好報案材料後,她們就消失了,像是他努力打開了一扇通往聾啞人世界的大門,卻看見了更深的無力與封鎖。

激情辯護

唐帥很難說清究竟是哪個案子讓他下定決心去做律師,不過手語翻譯的被動性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聾啞人大多請不起律師,免費的法律援助律師常常只在開庭的時候念完所謂的辯護意見,沒有任何辯護過程。

“遇到再值得同情的聾啞人,你的職責就擺在那兒,你僅僅是翻譯,你僅僅是訊問,你左右不了什麽,不可能成為這個案子的主導。”

下決心參加司法考試,晚上複習,太困了就用小刀割自己,血流著最提神。手腕上至今還有幾道不深不淺的疤,更多在腿上,不至於太顯眼。考上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他兩年修完了四年的課程。

還是實習律師時,憑著手語翻譯積累的人脈和偵查經驗,他的案源就能養四個執業律師。後來連著打了幾個大案子,在行業裡成了名,執業第一年就成了律所的合夥人。

每次開庭他都激情辯護。“有個聾啞人,沒有工作,靠家人救濟生活。一對和他要好的聾啞夫妻死在一場車禍裡,留下五歲的小女兒,健全,可愛,他沒多考慮就把孩子抱在身邊打算撫養成人。生活更難了,兩張嘴要吃飯,孩子的花費比他自己的還高,每次孩子生病都像要他半條命。小女兒七歲了,要上小學,他從不懷疑健全的孩子理應好好去讀書,要繳學費,買新衣服,買書包……他在公車上偷了別人兩萬塊,他沒想到能偷到那麽多錢,而那是人家手術救命的錢。我不否認他錯了。但他是善還是惡?他真有那麽罪大惡極嗎?和社會新聞裡為了一個iphone去賣腎的價值觀扭曲的人相比,他不是懷著最樸實的人倫感情嗎?……”

常常,他感覺說服了當庭所有的人,才結束辯護。

有時在公車、在輕軌裡遇上,聾啞人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唐帥寒暄著問去做啥,對方兩個拳頭上下一錘:在上班。他很尷尬。公車、地鐵扒竊,已經基本被健全小偷們摒棄了,因為到處都是監控,但聾啞小偷們還堅守著,不過他們的工具升級了,長鑷子藏在袖口裡,很輕巧,什麽地方都伸得進去。聾啞人手感特別好,還能眼觀六路。放風那個食指在鼻子底下一蹭:偷吧。唯一的漏洞是不能耳聽八方,他永遠自以為沒有聲音,一旦下手,就不會收手。所以他們會靜靜地觀察很久很久,超越尋常耐心的久。不過他們從不當著唐帥的面偷東西,遇見他,就暫時不“上班”。

和父母那輩聾啞人相比,唐帥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更難了。當年有福利廠,聾啞人們哭哭鬧鬧得到一份工作,儘管下了崗,熬到年紀能領個“老保”。“如今競爭這麽激烈的求職環境,連健全人都望而生畏,聾啞人能怎樣呢?”十來年的時間,很多事情都挪到了網上,唐帥看著聾啞人被時代甩出去。唯一的利好只剩視頻通話了。當年街坊鄰居親近,每天湊一起打打麻將。現在的年輕人回家門一關,把手機架起來,打漫長的視頻電話。

不少聾啞男人打工多年也找不到媳婦兒,如果需要花錢解決需求,他們會去找健全姑娘,把價格寫下來,偶爾討價還價,若說有什麽遺憾,就是如果對方也很享受,他聽不到。至於做這個營生的聾啞姑娘,客人卻基本是健全人,有的喜歡在事後和她講很多很多話,她就坐在那打毛線。大多是想找新鮮感吧。有的是太寂寞,秘密說給聾人聽,不尷尬。

聾人為了不寂寞,則會刻意地“群居”起來。唐帥的鄰居有一戶聾啞人家,一女六男,女的50多歲,男的都是20多歲的小夥子,大家排名不分先後,兩個小指相對一勾,都叫“情人”,平時各自打打零工,賺了錢一起花,統一分配。古老的生存策略,大概確實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了一些人,至少讓他們不孤獨,活著也似乎不那麽艱難。

從始至終,熟悉唐帥的聾啞人都分不清翻譯和律師有什麽差別,只知道犯了事兒能直接去找他了。沒事兒的時候喜歡拉他去蹦迪,那是他們覺得最好的快樂方式,進了迪廳直奔低音炮,能感受到哐哐哐的共振就能掌握節奏,聽不到旋律也不重要,開心就是淹沒在霓虹燈光裡全身扭起來,叫上一打啤酒,喝上頭了再接著蹦。不少聾啞人酗酒,純粹只為上頭,喝高興是唯一目的,沒有什麽酒桌文化。唐帥覺得輕鬆,拿出和法庭上截然不同的一套語言系統和他們相處,他遊刃有余,葷素無忌,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底層生活,原始熱鬧的歡騰和悲哀。

灰色邊緣

小時候他就幫聾啞人出頭,但那時的生活始終是灰色的,手語,這個人無我有的東西,似乎並不被同齡人放在眼裡。做了律師,他才真正覺得施展了抱負,春風得意,其他律師能打的官司他都能打,別人打不好的聾啞人的官司,他更是得天獨厚。

尤其在包堅信落網之後,僅僅去年去找他報案的聾啞人就接近6萬。

他登上“法治人物”盛典,成為“2018年度中國正義人物”,CCTV報導他,BBC的頭條也給了他,一年接受了三百多家媒體的採訪,同樣的話他快說吐了。

之後,他覺得自己成了法律行業的一個“公敵”,“同行的那些眼神我看得出來。”說起在中國做律師的艱難,行業資源都被大律所壟斷,他一朝成名,難免動了別人的奶酪。

所謂“唯一的手語律師”,有人覺得他沽名釣譽,有人調侃他是“網紅”,還有人說他背靠兩千萬聾啞人一定發了大財。在更新的傳聞裡,他還成了“全國所有聾啞人犯罪團夥背後真正的老大”。

司法部門裡欣賞他的領導時常勸他:謹慎走好每一步,量力而行。

任務又來了

找上門的聾啞人越來越多,每天一進辦公室,唐帥遠遠就看到門口坐著一堆人,看到他,臉上瞬間五官驟起一笑——啊,聾啞人。任務又來了。

近兩個月,唐帥瘋狂地吃檳榔提神。常常通宵和一群聾啞人比劃。聾啞人打手語的時候極少望著對方,兀自講下去,以至於中途想打斷常常要揮手好久。記錄下一個又一個名字,身份證號,殘疾證號,案情細節……辦公室裡濃濃的煙霧,吸起來像是吸進一堵牆。理清來龍去脈和所有信息,他已經沒心力再去關心這些聾啞人過著怎樣艱難荒謬又得過且過的人生。

有的做好筆錄很興奮:“行,你現在過去給我把這個官司打贏!”有的報了案也不肯走,蹲在律所門口,守著唐帥像是唯一可做的事。律師們去吃飯就帶上他們,後來給他們叫外賣,再後來實在管不起了。一個外省來的小夥子告訴唐帥:“我沒工作,給我找份工作。”對那些以為唐帥律所是搞慈善的聾啞人,年輕律師們開始隻覺得荒唐,後來有些憤懣,“沒完了,帥哥,這是道德綁架。”

唐帥覺得聾啞人只是在用前現代的規則生活。聾啞人走出從前的世界的封鎖,需要更寬廣的道路,因而他也想幫聾啞人創業,投資聾人茶葉品牌,也許從一家網店開始。

韓銳是唐帥物色的第一個經營者。他是因為被朋友拉進傳銷騙局來找唐帥的,計算機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帶著一腦袋的編程知識做著各種雜工。他擁有聾人少有的能和健全人打交道的理解力,能大篇大篇寫字交流,打手語的時候難得地會望著對方的眼睛。

花了一晚上,韓銳寫了一份經營模式計劃,有些類似傳銷模式——他被騙的那種方式——律所年輕的許律師看了提醒唐帥,投資聾啞人創業要非常慎重,一個不小心會讓別人誤會你利用聾啞人賺錢。唐帥一下子沉默了,韓銳感受到了那瞬間的沉默,卻不知發生了什麽。

這不是唐帥第一次籌劃幫聾啞人創業了。去年,他曾和單律師、趙律師幾個人湊了十幾萬,在大渡口步行街租了個小門面,開了間便利店,請相熟的聾啞人去打理,門口掛上“聾人便利店”的大牌子,還掛了“你好”“謝謝”的手語圖,寫了提示板:這個店是聾啞人的,有需要的話,請在前台拿紙和筆。如果能做下去,他們想著未來做成連鎖店,全部由聾啞人來經營。

結果,丟東西。

他們調了監控,外面人欺負店員是聾啞人,專偷他們的店。門口“歡迎光臨”的提示聲當然派不上用場。便利店半年就虧垮了。

“粗眉毛”最近又回唐帥家了。十年前,唐帥收留了他。他從小無父無母,被拐賣到團夥,做事踏實肯乾,偷也認認真真,坐了幾次牢。唐帥當時是他的手語翻譯,他說老早就不想偷了。唐帥去找他老大談判,“這個人我要了,你沒意見最好,有也沒用,反正人我要帶走。”

這些年裡,找到機會,粗眉毛就去打工,失業了就回來。十年過去,今年他30歲了。

他沒什麽愛好,不和人打招呼,也不對視,喝酒時找他碰杯,他低著眉大力地把杯子撞過來,然後深深地喝一口。見大家吃好了,他立刻收了碗筷,隨後在廚房叮叮當當洗刷乾淨,兩隻濕手在大短褲上一拍,屁股上兩個大水印子,徑直穿過客廳回了房間。他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能把一份工作做久些,希望工廠查到他十年前的案底後仍能容他繼續乾活兒。

年輕人

唐帥曾經想把“衣缽”傳給他從實習律師帶起來的唐雲。他敦促唐雲去學手語,請了手語老師每周到律所授課,所有的年輕律師也都跟著一起學,但包括唐雲,沒一個人出師。他還希望唐雲去關注能幫聾啞人與健全人順暢交流的技術手段,唐雲案子多了也無暇顧及。聾啞人的案子唐雲也試著接手,但無法直接對話,讓他無法與當事人建立徹底的信任感,甚至無法共情。唐雲知道,唐帥對他有失望。

唐帥的睡眠不好,前兩年經常凌晨三四點爬起來看紀錄片,有次看到鄧小平的追悼會,“港人治港”四個字讓他忽覺腦殼開竅,於是招聘了幾個聾啞大學生進行“魔鬼式培訓”——如果律師們無法掌握手語,那就讓聾啞人來為聾啞人做法律谘詢。

譚婷就是那時候進律所實習的。她第一次參加司法考試,客觀題過線、主觀題只差十幾分。作為聾人世界裡的“精英”,她能籠統地理解他們的遭遇,也只能用唐帥常掛在嘴邊的話籠統地總結,“聾啞人的法律意識太淡薄了”。

邱福林和譚婷是同期。他一直感激父母在他重度耳聾後及時給他戴上助聽器,對口語的學習嚴格要求。但從小在半聾人的口語班,他手語不甚精通,和完全聾啞的人也少有往來。

他弱聽,喜歡音樂,最開心小時候父母帶他去聽鋼琴音樂會,不過輕彈琴鍵時他聽不到,快速的音符他也難以分清,比如肖邦的即興幻想曲,聽起來斷斷續續。他喜歡周杰倫的歌,最愛《青花瓷》,但有的詞聽不清,退而求其次喜歡張韶涵的《隱形的翅膀》,因為明亮又清晰。後來聽說健全人也聽不清周杰倫唱的是啥,他睜大眼睛,“發現新大陸了!”驚訝中略帶欣喜。

“人都想和自己相似的人找歸屬感”,他有三四個朋友,都和他一樣弱聽,話不多。平時一起玩《英雄聯盟》,很少語音,打字更快。一個男同學在廣東的家族企業裡做管理,管聾啞工人,生意好的時候給他們多發一點,生意不好的時候欺負他們一點。在殘聯做文職的女同學喜歡追星,鹿晗有演唱會就去追一下,雖然在現場也聽不太清愛豆的歌聲,但能感受到氣氛就是最大的滿足。邱福林不太理解,“又得不到,何必呢。”

儘管是聾人實習生裡唯一一個能和健全人順暢溝通的,他心裡卻隱隱地自卑,覺得自己和幾個朋友才是真正的“邊緣人群”,健全人的程度跟不上,聾啞人的圈子也融不進。

鍾凌之是中產家庭長大的陽光男孩兒,喜歡看美劇,喜歡《復仇者聯盟》,愛美國隊長。唐帥喜歡他的上進心和意志力。不過他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聾啞人進入傳銷組織,只能怪他們自己,或者命運。

一旁的郝舒欣聽了有些惱火:“你了解聾啞人嗎?他們為什麽要進入傳銷組織,是因為他沒有錢,沒有工作,他沒有經濟來源,他要活。大哥,你就是一個聾啞人,你連你自己身邊的群體你都不了解,怎麽工作!”郝舒欣越說越激動。

郝舒欣是律所唯一的手語翻譯,和唐帥一樣,父母都是聾啞人。她本該在今年夏天參加高考。一年前,她夢想著考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但對於一個處於青春叛逆期的敏感少女,夢想是夢想,逃課、抽煙、喝酒、當太妹是現實,學校生活也讓她難以喜歡,同學知道她爸媽是聾啞人,往她身上吐口水,說聾啞人都是小偷——她覺得待不下去了。在CCTV12看到唐帥,她覺得自己出身和他很像,幾天后,便坐上了包頭開往重慶的綠皮火車,母親陪著她,坐了22個小時的硬座。

見唐帥那天,大概是她第一次感覺“特別緊張”,除了一手利落的“自然手語”,她什麽都沒有。唐帥靜靜地看著郝舒欣把他們的交談翻譯給媽媽,“留下你是因為你母親大老遠陪你來面試,我心疼你母親。”2018年夏天過去,18歲的郝舒欣成了律所正式的手語翻譯。而今年夏天,最讓郝舒欣有成就感的事之一,就是張昭二審減刑了一年半。

第一次見到張昭,隔著會見室的欄杆,一個25歲的男人瘦得像男孩兒。他反覆對郝舒欣比劃著:該認的我認,但那條黃金項鏈我真的沒偷……腕子上的手銬磕在桌子上“哐啷哐啷”刺耳地響,張昭渾然不覺,兩個小時會見,郝舒欣一直看著那對手銬,覺得很扎眼。

他是因為母親做清潔工養著他和妹妹兩個聾啞孩子太辛苦,才去偷東西的。他想好好認罪,但手語翻譯看不懂,警察也催著他畫押。郝舒欣替他委屈。他被關押快一年了,母親沒去看過他,也沒給他上過账,花了所有的積蓄為他請了律師和翻譯。他怯怯地告訴郝舒欣:雖然犯了罪待在這裡,也要乾乾淨淨,我只有一條內褲,能不能讓我媽寄幾條內褲過來。

官司打贏那天,郝舒欣激動地衝到張昭面前,趁著獄警沒帶走他,把寫著自己名字和電話的紙條塞進張昭口袋。

被損耗的

唐帥不知道這些年輕人未來會如何,當下他只希望他們能通過司法考試。

至於他自己,他覺得有些孤立無援。他希望能賺足夠多的錢,一部分留給家人,再留下一個聾啞人法律援助基金會。然後自己去泰國禮佛。但有點遙遙無期。

辛苦久了,意志容易被磨損。有時路過江北天橋,他看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一看就是四十多分鐘。眼睛裡空空的,只有不息的車流無意義地穿梭往來。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對了。近來他不時會盯著一個東西看很久,有時目不轉睛的就是三四個小時,難得休息的時候本想放空自己,“這一放空就放得不要不要的”。

他已經失去了對美食的興趣,加班宵夜永遠是最辣的火鍋。從前看完卷宗獨酌一杯,覺得人生值得享受,如今,喝酒的樂趣也消失了,出去吃飯局,再好的茅台偷偷往紙巾上倒。把當年喜歡的僵屍片找出來看,全無半點刺激的感覺。他覺得還喪失了另一個寶貴的東西:憐憫心。看到再可憐的人,會去幫他,會行動,但因為同情而想哭的那種心情沒有了。

他覺得自己的情緒有時會走偏,會想象如果他是法官,就把那些將犯罪的手伸向聾啞人的人都給重重地判了,尤其是那些搞傳銷、搞集資的道貌岸然的所謂企業家。他知道自己太累了,才把疲憊轉嫁給了犯罪的人。

儘管有時感到絕望,他還是相信上天讓他通曉手語,又陰差陽錯做了律師,賦予他一種純粹的功能,也表露了冥冥中一個純粹的目的,“如果我不乾呢,我還能找到我生存的意義嗎,老天會給我一個繼續生存的理由嗎,我還有活下去的價值嗎?”

深夜的KTV裡,唐帥唱著很久之前的歌。如今已經沒有人那樣唱歌了,過時的顫音和轉折。他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沒有正常人的節奏,沒有正常人的感情。沒有人真正了解我。”

補丁的宿命

父親和外公外婆如今仍住在“百花村”當年啞巴廠的家屬樓裡。一條向上攀的台階小路上去,兩邊是老式的小茶館、機麻房、盲人按摩店,明明鋪子小得可以一眼望到底,但黑洞洞的讓人看不清裡面年代久遠、面目模糊的陳設,路邊最時新的玩意兒是兩台投幣電子櫥窗櫃機,每個格子亮著燈,是小路上最明亮清晰的擺設,乍看以為裡面擺著優酪乳、飲料,細瞧是一盒盒各式樣的性用品。

唐帥的父親小名叫“揪揪”,因為得過腮腺炎,重慶話叫“爛羊子”,後來又被開水燙,頸部很多疤。很多聾啞人的名字只是一個熟人社會裡的代號,通常是某個有特徵的身體器官,比如長著鷹鉤鼻的,代號就是右手虎口在鼻子前比出一個鉤子的形狀,他就叫“鷹鉤鼻”,一個脖子很粗的人,手掌罩著喉嚨,代號就叫“粗脖子”,長相英俊的代號是用手抹過面頰,“漂亮”……“揪揪”就是父親的代號。

父親從前不懂事,長期給家裡惹禍,好賭,兒子的獨生子女費也拿去賭。為防備他抽屜上了鎖,結果抽屜的底子就漏了洞。怪,家越窮他越賭,有錢了反倒不賭了。

他是同齡聾啞人裡少數識字多的,聰明,愛乾淨,家裡一塵不染,鍋碗瓢盆擦得亮閃閃,20多年的冰箱裡面外面看不到一滴水漬菜漬,擦地的帕子雪白,也用擦地的大力給兒子搓背。自己洗澡時父親喜歡吹著口哨,鶯歌燕舞的,旋律是自創的,類似《牧羊曲》的風格。他曾借個電子琴讓兒子學著彈,唐帥蒙混著,想著父親也聽不到,父親就站在門口,有人上下樓就拉過來問:“你聽我兒子談的是啥?”

台階小路的最下面是一棟五層高的老樓,街坊們都叫“黑炮樓”。熟人社會裡,有人乾起了營生,周圍人就跟著有著落;有的人做了壞事,也就拉著更多人陷進來。黑炮樓就是乾壞事的人的聚居地,偷搶拐騙嫖吸毒嗑藥的都住在裡面。互相走動就“拿個包子”,也就是買賣毒品。被抓了放出來的百分百還會再吸,因為在那“包子”實在輕易可得。如今,黑炮樓的人大多老了,有的老死了,有的吃藥吃死了。鄰裡們在樓下的牛筋面館吃麵,照例嘮著家常。唐帥小時候很喜歡那家的面。

姨媽開了個麻將館。唐帥的“麻齡”從五歲開始,十個指頭輕輕一過就知道是108張麻將牌裡的哪張。有時和母親打個照應,晚上才能有飯吃。稍稍多贏幾十塊,母親就帶他去吃最愛的火鍋,永遠隻點兩個菜,一盤豆芽、一盤土豆,底料錢都抵不上,只有那個生了唐氏綜合症女兒的老闆娘肯做他們生意。

長大一點,他在機麻房幫工,也陪著嬢嬢們打麻將,掙點零花錢,還帶著一起打工的用唾液給生殖器消毒的小夥伴去看男科。經常來照顧生意的於二媽有次走了霉運接連輸牌,“帥兒,你見過茄子奶不?”“啥叫茄子奶?”“老娘今天讓你見識一下!”隨即衣服一摟,把胸整個扔出來,桌上的麻將給擊倒了一大片。唐帥那晚再沒和過牌。

百花村裡三教九流,機麻房裡各種臉色,大多數人依靠本能悲傷又歡樂地活著。不過唐帥聰明,是那一片成績最好的孩子、大家都喜歡的么兒,在百花村有資格吃百家飯。

唐帥家裡過於安靜,沒聽過父母喊一聲“兒子”,他也沒叫過“爸”“媽”,拉著個人聊天就是一整宿。經常陪他聊天的李嬢嬢如今給他當業務員。李嬢嬢飛叉叉的,“一會兒去東一會兒去西”,給律所宣傳業務時擅長和當事人聊家常。李嬢嬢開朗,“每天瀟灑自如”,離了婚的前夫她也管飯,前夫就在家給她“搗亂”,“修髒”(就是不洗澡),把冰箱電源拔了,還對著裡面的死魚念經,一冰箱的肉都臭了,最讓李嬢嬢心疼的是新買的八百塊錢的好牛肉。

如今,工作壓力大的時候,唐帥喜歡聽於二媽、李嬢嬢罵人,說段子。前兩年外婆催婚,他把於二媽帶回了家。外婆再沒提過相對象的事兒。

幾年前他遇到過一場“本不會有結果”的愛情。“愛過,苦過,痛過,夠了,而且是深愛過,無怨無悔地深愛過,哪怕是體無完膚,也試過了,為愛情放棄自己當時所有的錢。夠了。”

有電影公司想把他的故事拍成電影,《我不是藥神》那樣的,讓他去看。他小學畢業後就沒進過電影院了。後來在手機上快進著看完了片子,唯一打動他的是那個買“假藥”被抓的老太太,她說“我想活”,唐帥覺得心被抓了一下。他想到了聾啞人。

“未知惡,焉知善。”這份工作做久了,唐帥漸漸有種物化自己的傾向——為填補人群之間鴻溝而存在的一個補丁。挺住意味著一切。為此,他覺得他對自己有些殘忍。

今年3月,唐帥生日,律所同事們一起去喝酒。他不想陶然一醉,只是給暫停一天的工作一個緩衝。許多同事喝多了,一起圍著唐帥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文中李桂生、楊美、張昭為化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 故事硬核工作室致力於講述最好的非虛構故事。本文由騰訊谷雨計劃支持,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運營 | 楊麗菲

來源 | 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guyu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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