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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聊聊緣起性空

(此文是在善導書屋的講座,感謝宗道法師和各位聽眾。全文約16000字。)

1、性空與緣起

今天是臘八,佛陀成道日。我們講緣起性空。有個修行幾十年的老居士,見南懷瑾,南懷瑾問他:佛陀悟道,悟的是什麽?居士說:緣起性空。南懷瑾豎起大拇指:你說對了。

如果用兩個字形容緣起,就是“甚深”。《阿含經》說:“此甚深處,所謂緣起。” 它是翻譯過來的,跟漢語句式不一樣,是倒裝,意思是,緣起太深了,不好懂,更不好講。

後面是:“倍複甚深難見,所謂一切取離、愛盡、無欲、寂滅、涅槃。”

涅槃比緣起,更加“甚深難見”。這麽難見的涅槃是什麽呢?就是“性空”。

《般若經》講:性空即是涅槃。《觀經疏》也引用了。有人問:既然報身常住,為什麽阿彌陀佛還入涅槃,觀音菩薩接替他做佛呢?善導大師就引用《般若經》說,你以為涅槃是什麽?涅槃就是不生不滅的空性啊。不要把涅槃當成死。一般人把涅槃當成死,我們隨順他,但是學佛,要知道本義。有讀者給我開玩笑,留言說,你涅槃去吧!不過,我們發菩提心,要做菩薩,菩薩是不追求涅槃的,這個後面會講。

我們先說性空。

性空,就是一切法都沒有自性。《金剛經》裡,反反覆複講,“佛說什麽,即非什麽,是名什麽”。重點在哪呢?在“即非”“是名”。用“即非”,破掉常見;用“是名”,破掉斷見,由此契入中道。

比方說,這個東西,是什麽?桌子。我非說它是木頭,行不行呢?有人說它是桌子,我就把四條腿砍掉,就沒人說它是桌子了,因為四條腿沒了。但是,四條腿還在,木頭一點都不少,只是沒有連在一起。我砍掉一塊木頭,拿回家當菜板。人家會說,這是菜板。

再比如,廬山瀑布。李白寫過《望廬山瀑布》。我們都知道有廬山瀑布。但是,廬山瀑布是什麽?要說是流下來的水,每一個刹那,水都流向大海了。在流向大海的過程中蒸發,變成雲、雨,去了不同的地方。廬山是不是廬山瀑布呢?也不是。被水衝刷的石頭,是廬山瀑布嗎?還不是。你想找一樣東西定義廬山瀑布,找不到。找不到的這個東西,就叫“自性”。找不到,不存在,就是“自性空”,“一切法無自性”。

有人說,“公司”這個東西很神奇。什麽叫“公司”?如果說產品是公司,公司可以研發新產品。如果說領導、員工是公司,公司可以換領導,換團隊。如果說辦公大樓是公司,公司可以搬地方。想了之後,就很興奮,說“公司”真神奇。

其實,哪個東西不是這樣?你在海澱有個房子,說這是我家。明年你家在朝陽了。家是不是一堆鋼筋混凝土呢?不是。是不是家具呢?也不是,家具你可以換一遍。是不是家裡的人呢?你放在五十年的尺度下看,五十年前的家,和五十年後的家,人都不一樣了。那到底什麽是家?

你的老婆,也有可能成為別人的老婆。你的老婆今天是這個人,明天可能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有人說,老婆能換,媽總不能換吧。親媽只有一個。但是,一個人的媽媽,是不是永遠是他媽媽?如果把永遠理解成幾十年,是可以的。五六十年、七八十年,都沒問題。超過一百年,就很少了。

一個人出生之前,不能說有媽。他自己都還沒有,怎麽有媽呢?如果有人說12歲的小女孩是誰誰的媽,人家要揍他的。在媽媽去世之後,對著遺體,還可以說,這是媽媽。但很快,遺體就火化了。火化後,去哪裡呢?從煙囪裡冒出滾滾的煙,以前她身上的細胞、組織、肌肉,就化成煙飛到天空裡了。他會不會對著天空說:這是我媽媽。看到骨灰,他說:這是我媽媽的骨灰。那媽媽去哪裡了呢?

很多我們以為永恆不變的關係,超不過一百年。

一切法都沒有自性,就是說,沒有任何東西,是恆常存在的。一切都是暫時的。

我們能來善導書屋,也是暫時的。今天能夠講緣起性空,更是暫時的。今年正好臘八趕上了星期天,不然我們不做講座。上一個臘八是星期天的時候,還沒有善導書屋。下一個臘八是星期天的時候,善導書屋還存在不存在,也不好說。就算存在,是不是還在這裡,還是這些人,都不一定了。

之前善導書屋經常來一個人,是廣東人,借調到北京大概一年。他一開始只是來參加七點靜修,時間長了,就跟書屋熟了。他跟我見過的很多廣東人都不一樣。我在廣東上了六年學,見到的廣東人都有點無厘頭,像他這麽虔敬的很少見。我跟他也不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有時候一起坐地鐵回去,都不知道說什麽。但我很隨喜讚歎他。前兩個月,他在書屋吃飯的時候說,明天來聽姚廣孝,下周四就回廣東了,以後就來不了了。我突然想,我們經常見到的人,以為會長久下去的事情,其實並沒有長久的理由。

我高中同桌,一個男生,畢業後給我寫信,說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做你的同桌。我們好多年不聯繫了。有微信,但是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麽。大家這些年的生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就像天上的雲彩,在短暫的時光裡相遇,然後變成雨。你落到山坡上,流到溝渠裡,我落到馬路邊,被汽車軋過去,濺到行人身上,再在她洗衣服的時候流到下水道。想跟在做雲彩的時候認識的鄰居永遠一起,是不可能的。

一切你覺得好的,想保持的人和事,都沒有辦法保持。不是你不努力,不珍惜,是因為一切法都沒有自性。這就是無常,行苦。

佛陀在圓寂之前,告訴弟子自己很快就要走了,弟子心裡難受,佛陀就給他們講世間的種種力。牛的力比人大,獅子的力比牛大,大象的力比獅子大,金翅鳥的力比大象大,轉輪聖王的力比金翅鳥大,佛力比轉輪聖王大。那佛力是不是最大的呢?還有一種力,比佛力還大,就是無常之力。佛陀說,現在,受無常之力的牽引,我要走了。

所以《阿含經》說:無常故苦,苦故空,空故無我。

這樣看,“空”好像是不太好的,消極的。實際上,空既不是不好的,也不是好的,空性是不垢不淨、不生不滅的。它也有非常積極的一面,我們後面再說。接下來簡單說說緣起。

要修行,主要是在緣起上下手。性空沒有下手的地方。所以龍樹菩薩《中論》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

講道理,很容易;做事情,很難。說“要做個好人,不要傷害別人”,沒有人不同意。但是,你做不到。有誰覺得自己可以永遠不傷害別人嗎?

如果傷害了別人,你覺得原因是什麽?是這個人道德有問題嗎?

宋朝的范仲淹,是個改革家,他拿著官員名冊,看誰不合格,一筆劃掉。他的同事富弼說,你這一劃很簡單,人家一大家子,上下老小,都要哭了。過去一個人當官,可以養活全家。他劃一筆,就有幾十口子沒飯吃。范仲淹說,我要不劃,一路的老百姓就要哭了。我能怎麽辦呢?

比如,你是村幹部,村裡有一百戶,都很窮,上級有扶貧救濟金,只有五個名額。你分給五家,其他家沒有分到,就會埋怨你,覺得被你傷害了。每家的窮,情況都不一樣,有人看不起病,有人上不起學,有人好吃懶做。有些人,你把錢給他,他轉手打牌輸了。給他種子,他賣掉換成錢,賣的比你買的還便宜。你怎麽辦?

從緣起上看,事情非常複雜。路遙《平凡的世界》裡講過一個故事,孫少安是個農民,家裡很窮,每天乾活很辛苦,他老婆賀秀蓮心疼他,盛飯的時候,給他盛得稠。孫少安不高興,因為他跟父母一起住,還有個老奶奶。他喝稠了,別人就只能喝稀的。你說他老婆是不是自私呢?賀秀蓮寧願自己餓著,也想讓她老公吃飽。但孫少安覺得賀秀蓮這樣不好,就自己去盛。賀秀蓮很委屈,跑到一邊偷偷哭。他們都是為別人好啊,一個為自己老公好,一個為父母奶奶好,就會有這樣的事情。是孫少安的做法傷害了賀秀蓮?還是賀秀蓮的做法傷害了孫少安呢?

幾年前,上海外灘發生過踩踏事件,大家新年凌晨去倒數,人太多,踩壞了。那些去的人,有誰懷著惡意嗎?很多是熱愛生活的人,不然也不會大半夜去倒數。但是,悲劇就會發生。所以有人覺得:悲劇是無緣無故發生的。

這就是外道的看法。佛教講,“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世間滅”。沒有什麽事情是隨隨便便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有一系列的因,一系列的果,這就是緣起。只是因為緣起太深了,我們看不清楚。

2、因果與假名

怎樣才叫懂緣起呢?懂因果,就叫懂緣起。懂了因果,會怎麽樣呢?

懂了因果,見到甚深緣起,就不會在乎果了。

有句話叫:凡夫畏果,菩薩畏因。問大家一個問題:大家想成佛嗎?想。那菩薩想成佛嗎?

這個問題很複雜。菩薩有很多種。我們簡單說三種。第一種叫初發心菩薩,第二種叫菩薩摩訶薩,第三種叫阿毗跋致菩薩。

初發心菩薩,一般指凡夫菩薩。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祇劫的菩薩行,在第一大劫,是十住、十行、十回向,這些階位都是凡夫。

第二種,菩薩摩訶薩,也叫大菩薩,指地上菩薩。初地以上,都是菩薩摩訶薩。菩薩摩訶薩是聖者,已經過了第一大劫了。

第三種,阿毗跋致菩薩。阿毗跋致是“不退轉”的意思,“不退轉”有很多種,初地是不退轉,八地也是不退轉。“菩薩摩訶薩”“阿毗跋致菩薩”,有時候是通用的。一般表示八地以上,第三大劫的菩薩。

對前兩大阿僧祇劫的菩薩,都可以說,他們想成佛。但是八地以上菩薩,其實對成佛沒有要求。像文殊菩薩說,希望我所教化的眾生,都比我先成佛,文殊菩薩是諸佛的老師。他教的學生個個都是佛,他還願意當個菩薩。地藏菩薩發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你們先成佛,我最後。普賢菩薩說,“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我讚乃盡,而虛空界乃至煩惱無有盡故,我此讚歎無有窮盡”。也就是說,他要生生世世、永永遠遠做菩薩。觀世音菩薩,老早就是佛,正法明如來。諸佛道同,正法明如來不比阿彌陀如來弱。但他把阿彌陀佛頂在頭上,願意做個脅侍。

菩薩如果想要證果,七地就可以證了。如果證果,就入涅槃,成了阿羅漢了。所以當時佛就提醒他:你忘了自己的初發心了嗎?菩薩一聽,就不要證果了。菩薩想:“此是學時,非是證時。” 現在是當學生的時候,不是當老師的時候。佛是老師,阿羅漢也是老師。佛叫“天人師”,阿羅漢叫“應供”,應該供養,因為他解決了煩惱,是修行的楷模。但是菩薩不在乎這個果。阿羅漢果叫“無學果”,但是菩薩還要學,而且要遍學一切。

釋迦牟尼佛也是,他做菩薩的時候,修行比彌勒菩薩慢,本來是要比彌勒菩薩晚成佛的。為什麽修行慢,不是自己笨,是功夫全花到教化弟子上了,他的弟子比彌勒菩薩的弟子更純淑,因為這個原因,反而速超九劫,比彌勒先成佛。你看,觀音、普賢、文殊、地藏,釋迦牟尼佛,都是這樣。自己成佛早晚,不關心。因為成佛是果,而重要的是因。釋迦牟尼佛偏偏要到穢土成佛,向穢土眾生開示難信之法,“此方發遣”,把眾生從自己的世界趕走,趕到極樂世界去。

“菩薩摩訶薩”,“摩訶薩”是“摩訶薩埵”,“大有情”。為什麽叫“大有情”?誰是小有情呢?聲聞緣覺。大有情,是因為他求大菩提。求大菩提,並不意味著他想得到大菩提。這個地方十分關鍵。我們凡夫,求什麽,就是想得到什麽。而大菩薩呢,求什麽,就是求什麽,不在乎得到不得到。求的目的不是為了得到,“求”的本身,就已經圓滿了。他對某些眾生示現出想要成佛的樣子;對另外的眾生示現出無所謂的態度。為什麽呢?

這就是“因上努力,果上隨緣”。佛法不落“空有”二邊,凡夫不是墮空,就是墮有。對要墮入“空”的危險的眾生,菩薩示現“因上努力”;你要努力,好好修行,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對要墮入“有”的危險的眾生,菩薩示現“果上隨緣”,上無佛道可求,下無眾生可化。佛果,是個果。要不要這個果,都行,這就是果上隨緣。你說,我非要不可,非成佛不可,那就成障礙了。你要說什麽呢?我非發菩提心不可,非求佛道不可。發菩提心,就是因,就是求佛道;佛道可以求,但是,求不到,不要有怨言。求的當下,就圓滿。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圓滿。所以說,“初發心時,便成正覺”。

如果求一個東西,非要得到不可,那就是魔王波旬。魔王波旬就是趁這時候來的。“果上隨緣”,魔王波旬就找不到間隙了。

什麽叫魔王波旬呢?舉個例子,在座的大家,都可以成為我的大菩薩,也都可以成為我的魔王波旬。我如理作意,你們就是大菩薩,我不如理作意,你們就是魔王波旬。

比方說,上完課,有人說,王老師,你講得真好,太好了。我一聽,很高興,我講這麽好。一高興,魔王波旬就來了,趁虛而入了。很多時候,魔王波旬是趁你高興的時候來的。你一高興就放鬆警惕,很難如理作意了。

修行人,不能覺得自己修行好。實際上,把自己看成“修行人”,這個看法本身,就非常“無慚”“無愧”。我們為了解釋,沒有辦法,只好還用這個詞。現實中,千萬不要以“修行人”自居,要以“罪惡生死凡夫”自居,這比較牢靠。就像人家叫我“王老師”,實際上,我哪是什麽老師,也不是師范學校畢業的,也沒有教師資格證,沒有在學校工作。人家這麽講,是客氣,禮貌,我要真以為自己是老師,就無慚無愧了。甚至還有人叫我“路總”,我要真以為自己是老總,不是太愚蠢了嗎?人貴有自知之明。

不過,也不方便讓人家改口,人家這樣叫,體現人家的禮貌和尊重。你不要拒絕人家的禮貌和尊重,只是,不要當真。當真,就進了波旬的圈套了。很多人是這樣。本來是個普普通通學佛的,時間長了,大家對他客氣,一開始叫“師兄”,後來就變成“老師”了,“哎呀,老師你修行真好”,一個人講,兩個人講,覺得是客氣,大家都講,就信了。貢高我慢就生出來了,就開始指導別人了。習慣之後,很舒服,享受大家的尊重,馬斯洛需求層次的第五個,他都滿足了。心裡想:我普度眾生。那就完了,墮落了。

別人都覺得你修行好,也不要當真。因為罵你的聲音,你聽不見。有多少人當面罵你呢?甚至,一個時代都稱讚你,你也不要信。只有“深信自己是罪惡生死凡夫”,才好,才能往生,成為阿毗跋致菩薩。所以,弘一大師講,要看別人都是菩薩,唯獨自己是凡夫。

我在網上寫文章,有人說,“王老師,給我開示開示”,他用“開示”這個詞。《法華經》說,“開示悟入佛之知見”,這個詞很大的。“開示”是佛菩薩做的。你要是請法師,用“開示”可以。僧眾可以代表佛菩薩。但是,對一個普通人用“開示”,就不太合適,就是把他推到很高的位置。佛教有句話,“崇高必墮落”,只要上去,早晚會掉下來。如果我們感覺自己狀態不錯,不是因為自己好,是因為緣起好,比如你在家裡還發脾氣,來到善導書屋,就慈眉善目了,不是自己慈眉善目,是善導書屋的因緣,讓你慈眉善目了。所以,如果有人誇你,讚揚你,你感謝他的好意,但別當真。你不當真,他就是菩薩;一當真,他立馬變成魔王波旬了。菩薩和魔王的轉化,就在起心動念之間。這就是法無自性。

佛貝以前老說,“給我講講緣起性空”。人家知道我“講緣起性空”,是會笑話的。“緣起性空”這麽深,我怎麽能講呢?“講”這個詞,也是很大的。而且,講的人和聽的人,地位是不平等的。老師給學生講課,叫“講”,老師站的地方叫“講台”。領導發表講話,叫“講”。“講”的時候會“指出”什麽什麽,“領導指出”“領導要求”“領導強調”,這是講。“講”有點大。“說”,這個詞也大。佛陀“說法”,“說服”,你說的話讓別人服氣了,那叫“說”。我說的話別人服氣嗎?不見得。“談”,雙方是對等的,像“談話”“談判”,大家沒有高低之分。但是有一點,你要懂,才能談,開“座談會”,請來的都是專家,“談幾點意見”。像下圍棋,叫“手談”,不叫“手講”“手說”。如果你不懂,就談不上“談”。像“緣起性空”這麽深的道理,如果你“談談緣起性空”,就很自負了。

我寫文章,一般用“聊”,“聊聊緣起性空”“聊聊天人”。聊聊,就是閑著沒事活動活動嘴巴。“聊”,有“姑且”“勉強”的意思,“聊表心意”“聊備一格”,心意沒有辦法表示,勉強表示表示,“聊表心意”。不一定有多懂,不一定聊得多深,主要是把自己的體會分享匯報給大家,叫“聊”。

不過,書屋請我來做講座,還是會說,你來講講什麽。我說好,我來講講。因為世間法約定俗成用“講講”,我們就用。但是心裡,不要被名字迷惑了。名字就是個代號,不要把代號當真實。佛教講“無我”,雖然“無我”,但日常生活中大家都用“我”,佛菩薩說法,也用“我”,但不代表有永恆不變的“我”。

像能海上師說話,一般不用我。他說“能海要吃飯了”,不說“我要吃飯了”。就像在說別人。如果你發現一個人特別喜歡說“我”,“我覺得”“我以為”“我告訴你”“我跟你講”,這個人可能比較以自我為中心。

小孩很小的時候不會說“我”,爸爸媽媽叫他“寶寶”,他也叫自己“寶寶”,“寶寶餓了”,“桌子碰著寶寶了”,等大一點,才會說“我”。不過,這不意味著他生下來就沒有“我”的觀念,“我執”有一部分是生下來就有的,叫“俱生我執”,後天熏習強化的部分,叫“分別我執”。

我有個表弟,孩子很小,買的房子交房了,他老婆去排隊,天特別熱,發了一條朋友圈,說“曬死寶寶了”。我媽看見了,跟我說:喲,看把小寶寶曬的。她以為真的曬著小寶寶了,不知道現在“寶寶”是年輕人的自稱。現在的“寶寶”,也不是以前的“寶寶”了,“寶寶”也是個名字,沒有自性。

我朋友的兒子,兩三歲,大人給他買了玩具汽車,高興得不得了,不小心,把車門磕壞了,哇哇大哭,特別傷心。因為他把車看成是“我的”了,認為是自己所有,這就是“我所”。等到長大,他會發現,不僅玩具車,連眷屬,父母、妻子這些,總有一天要離他遠去。世間就是慢慢接受痛苦,而且不得不接受的所在。

3、佛力與往生

怎麽理解緣起呢?簡單地講,不要把一件事情當成一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千千萬萬件事情,聚合到一起。想從一件事情上解決一件事情,是解決不了的,要從引起它的種種原因上去解決。

我最近畫畫,臨摹,整張圖,如果一個地方不對,肯定還有別的地方不對。鼻子畫得不像,可能不僅僅是鼻子本身的問題。可能是鼻子離嘴巴太近了。如果讓它離嘴巴遠一點,離眼睛又近了。你才發現,原來鼻子畫得不好看,根源是嘴巴和眼睛的距離就沒對。隻從鼻子下手,是解決不了鼻子的問題的。

有人說,王羲之、顏真卿、趙孟頫,都是大書法家,把他們寫的最好的一筆,拿出來,組合起來,豈不是比所有書法家寫得都好?其實,那樣反而連普通書法家寫得都不如。因為一個筆畫好與不好不僅僅是它自己決定的,還取決於它和周圍筆畫的關係。

記者做採訪,要寫一個人,跟他住上一年,都不一定有用。但你去接觸他周圍的人,他爸小時候出生在什麽家庭,他媽出生在什麽家庭,他出生的時代背景怎樣,他的小學怎麽度過的,第一次戀愛跟誰談的,大學室友怎麽看他,同事怎麽看他…… 把這些人採訪一遍,就算沒見過他本人,也能寫很好。因為是他先天、後天的各種緣,讓他成為現在的他。

現在科學技術很發達。有人就想,能不能通過醫學解決煩惱?古代得了抑鬱症,沒有特效藥,現在有。像百憂解,可以直接緩解你的焦慮。但是,這是從果上治,不是從因上下手。就像砍樹,它不是砍樹根,而是砍樹枝、樹杈,樹枝樹杈能砍斷,但只要根不死,還會長出來。

一個人生理指標不正常,是有原因的。不去控制原因,直接用藥也可以把它搞正常,但只要原因沒去,它就要麽再出現,要麽轉成其他問題。很多時候,治一個病容易,但是治併發症很難。你不想讓血壓高,可以天天吃降壓藥,這是一種方法;也可以在飲食、運動、作息上注意,也是一種方法。

越理解緣起,越能選擇後患比較少的方法。不理解緣起,就會消滅一種現象,以為是解決了問題,但是會帶來其他問題。比如缺錢,去借高利貸,能解決現在缺錢的問題,但帶來更大的麻煩。不理解緣起,就會用“消滅現象”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以為現象消滅了,問題就解決了。實際上,現象是果,重要的是因。

菩薩不在乎現象,他可以有種種示現。但是,因上是一致的。菩提心、大悲心,這些因,菩薩無比看重。菩薩砍樹,就是從根上砍。這就叫“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

正直捨方便,憑的是什麽呢?

憑的是“佛力”。

大家聽到“佛力”,可能會以為講到了淨土宗,不是的。這不是專屬淨土宗的觀點,是整個佛教的觀點。

《般若經》裡,佛讓須菩提給大家講般若波羅蜜,那些菩薩摩訶薩、聲聞大弟子、諸天都在想:須菩提說般若波羅蜜,是以自己的智慧力呢,還是以佛力呢?

須菩提馬上就知道了,就對舍利弗說:“諸佛弟子所說法,所教授,皆是佛力。…… 一切聲聞、辟支佛實無是力能為菩薩摩訶薩說般若波羅蜜。”

我們講佛法,都是靠佛力。沒有一點是自己的力量。除非是你講錯的時候。但凡講對的地方,都是佛說的。講錯的地方,是自己的。這和科學技術不一樣。就像一套試卷,都是選擇題,有標準答案,你跟標準答案一樣,就是滿分,不一樣,就是你錯了。

不過,這種一樣,指的是精神上一致,事相上不可能一致。佛陀說法是用印度話,還是古代的印度話,和今天學者研究的梵語、巴利語也都不一樣。而且,佛陀提倡用方言、俗語講佛法,為什麽用方言、俗語?因為老百姓聽得懂啊。難道要先學古印度話才能學佛嗎?不一定。難道我們還能複原佛陀當年說法的場景嗎?複原不了。

就像西湖龍井,在北京喝,它也不叫北京龍井,還是叫西湖龍井。因為是從西湖來的。我們說的法,如果和佛陀說的一致,那就是佛說的,不是我們說的。我們不是必須跑到西湖,才能喝到西湖龍井。所以,像龍樹菩薩、天親菩薩講的,跟佛陀當時講的內容,聽起來好像不一樣,實際上,也是佛講的。它是佛法的等流。這就是西湖龍井帶到北京來了。

《般若經》還說,一切善男子、善女人,能書寫、修行般若波羅蜜,“皆是佛力故,當知是人是諸佛所護”。我們能學佛,能念佛,不是自己的力量,不是自己很勤奮,很聰明,皆是佛力,是因為有諸佛護佑。

《般若經》不是淨土經典。仔細讀《阿含經》,就知道《般若經》是佛說,般若經的“空”,不是違背佛陀精神的,恰恰是抉發佛陀說法的深義的。仔細讀《般若經》,就知道,淨土法門也不是淨土祖師發明的,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八萬四千法門中,本來就有這麽一條路,因緣不具備的時候,它是潛隱的,因緣具備,就顯發出來了。

我們這輩子能發菩提心,不是偶然的。是我們往昔,生生世世都在無量無數佛面前發過菩提心。到這一世,因緣成熟,菩提心自然發起來了。有些人發不了菩提心,也是因為過去種下的善根福德因緣不夠,不過未來慢慢也會發起菩提心的。

那我們怎麽知道自己以前菩提心發過多少呢?看現在。想了解過去,就從現在受到的果報上去了解;想了解未來,就從現在造作的行為上去了解。通達了,就是宿命通。

有人認為,“死後什麽都沒有”,這種觀點,是“斷滅見”,當然是不正確的。但如果了解緣起,就知道,雖然它不正確,但也不能說是百分之百地錯。為什麽?如果百分之百錯,它就不可能是因緣所生法。就像我們說“髒水”,水很髒,叫髒水,但有沒有百分之百髒的水?沒有。百分之百髒的水,裡面就沒水了。只剩泥了。實際上,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泥,泥裡面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水。就像“地水火風”,地裡面是不會沒有“水火風”的。就算看上去幹巴巴的泥,沒有水的泥,我們也不會覺得它髒。所以,百分之百的髒水,是不存在的。

“死後什麽都沒有”的觀點,雖然不對,但也可以作為“對治悉曇”。“對治悉曇”,是用來治病的。就像砒霜,雖然劇毒,但特殊情況下,可以救命。這種觀點治什麽病呢?“人身易得”的病。

我們久遠劫來,好不容易感得人身,但很多人不知道珍惜,因為他不知道人身難得。基本上可以下這麽個結論:我們下輩子很難再像現在這樣成為人,活在地球上。

為什麽呢?因為人身太難得。有人看很多轉世的故事,好像當個人很容易,這輩子見,下輩子還見,不是那麽回事。有無量的恆沙世界,誰知道自己將來要到哪裡?下輩子,在這個世界就沒有你了,你跑到不知道哪個世界去了,而且很可能不是人,是蟲子之類的,甚至是地獄眾生。打個比方,我們十歲那年,十歲生日那天,上街,遇到的第十個陌生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會不會現在出現在門口,來找你?幾乎不可能。下輩子還成為人,還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概率,比這都要小得多。

感得人身,就像瞎了眼的烏龜在大海裡,腦袋正好伸到一塊木頭的小孔裡。兩個人相遇,就像木頭剛好有兩個孔,兩個烏龜的腦袋正好同時伸進去。今天在善導書屋,善導書屋就像一塊木頭,我們就是盲龜。如果不在書屋,也不提前約,我們可能在大街上偶然遇見嗎?

但是,如果都來書屋,就容易碰見,或者在附近的地鐵站碰見。很多時候,我們覺得世界很小,你認識的人我也認識,這是因為大家在一個圈裡,在一條道路上。如果我們都在奔向無上菩提的道路上,碰見就很正常;如果我們都求生淨土,重逢也很容易。所以,如果想要此生的眷屬、朋友,將來還相見,有一個辦法,就是先往生極樂世界。無論是在這裡相見,還是在其他世界相見,都不難。就像你約一個人,他從外國回來,幾號幾點的班機,提前告訴你,你去機場等,就碰面了。

很多粉絲追明星,在機場等。為什麽在機場呢?因為機場是交通樞紐,明星從外地回來,基本都得坐飛機,那就要出現在機場。不過,機場不是唯一的交通樞紐。但是,極樂世界,是十方世界、三界六道的樞紐。離開三界輪回,只有一個地方,就是極樂世界。三界內有很多世界,但三界外沒有第二個世界。淨土,只是一個淨土。

那為什麽有“十方淨土”的說法呢?十方淨土,是指十方世界都有通向淨土的門,通向三界之外的門。在三界之內,可以說有“十方淨土”,那是把苦難比較少的地方,也叫“淨土”。但真正的淨土,離開了三界的,就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就像地球,地球上有很多地方,但地心只有一點。地心附近,也可以說是地心,這樣就有很多地心,但真正的中心,只有一個。從淨土,到十方世界去,去哪裡都非常容易。

所以,如果你發願往生,我也發願往生,我們將來在淨土相見也好,在人間相見也好,都不是太難。如果不能往生,現在的六親眷屬,將來會以什麽方式遇到呢?就像你哪天早上坐地鐵,有人踩了你一腳,你瞪了她一眼。那個人可能就是你過去的眷屬。你們過去有很重的緣,沒有了結,這一世,踩一腳,瞪一眼,就了結了。彼此之間,都不知道。這就是“從冥入冥”。

有個詞,“如母有情眾生”,這個詞不是早期的,是很晚才出現的。是說一切有情眾生,過去都做過自己的母親。早期為什麽不大有這個說法呢?因為早期大家還比較容易理解緣起。直接說“諸法因緣生”,大家就明白了,越到後來越難,怎麽辦呢?打比方。就有了“如母有情眾生”的比方。就是說,我之所以是我,之所以在這裡,是要仰仗一切眾生的。眾生裡缺了一條緣,我就不可能在這裡。我的一切都是眾生給的。這樣想,就是如理作意。你早上去吃早點,人家給你的粥,一嘗,涼的。你要是想:顧客就是上帝,這麽對待上帝,真不像話!那你就起了瞋心。你要是想:我的一切都是眾生給的,眾生給我一晚不太熱的粥,又有什麽呢?這就不會起瞋恨了。走在地鐵上,有人不小心踩了你一腳,不要瞪她,因為過去某世,她可能撫養過你十八年,你對她不好,讓她傷心,她這輩子不小心踩到你,還要連聲說“對不起”。你說你是佔便宜了,還是吃虧了?

《金剛經》有句話:“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如果你行善業,還遭受苦果,不是壞事。就像有人賺了很多錢,自己沒花,也沒留下來,為什麽呢?他把過去的債還了。大概民國期間,在上海,有個長老正在廟裡,來了一個人,不認識,進來就打他,莫名其妙。侍者要打回去,長老說,別打別打,趕緊放了,他打我兩下,我以前欠他的就還了,你再打回去,又還不清了。

一般人會想,我又不認識他,憑啥說以前欠他呢?但人家為什麽打你呢,大老遠跑過來,不打別人專打你,肯定有緣故。一般人喜歡說,“這人就是壞”。我們碰到一件事,跟別人有衝突,解釋不了,就說對方“道德不好,人品有問題”。如果了解緣起,不會輕易這麽說。為什麽道德不好、人品不好的人正好被你碰上?別人碰上了嗎?如果別人沒碰上,為什麽總是你碰上呢?如果別人也碰上了,那說明大家都碰上了,說明這世界不好,是娑婆世界。為什麽你生在娑婆世界?因為你是被一千零四佛放捨的眾生,是街頭的流浪漢,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善導大師講“機深信”,深信自己是罪惡生死凡夫,就是基於對娑婆世界的理解。世界很糟糕,不要罵,不是世界對不起自己,世界之所以這麽糟糕,我們都是有“貢獻”的。

過去的人,逢年過節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現在不是,現在是“恭喜發財,闔家歡樂”。為什麽過去的人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放在前面?因為大環境好了,小日子才安穩。如果大環境動蕩,想獨善其身很難。別人都在受苦,你在享樂,你安全嗎?你家小孩去上幼兒園,可能就被報復社會的人錘了。你說,我也沒得罪他,他為什麽恨我?這就是看不見緣起。同樣是人,你吃香喝辣,他餓肚子,在娑婆世界,他恨你,是很正常的。

如果大家都安居樂業,你被偷被搶的概率就很小。一個人有吃有穿,不缺錢花,誰願意當小偷呢?如果能得到應有的尊重,人盡其才,誰願意去做令人唾棄的事呢?在不好的土壤上,就算一個人有錢,可能還會去幹很多缺德事,因為他不滿足。因為社會對“成功”的定義就是要做“人上人”。大家都渴望財富、地位、名聲,土壤就越來越糟糕。

《往生論》講極樂世界,“眾生所願樂,一切能滿足”。說極樂世界能滿足眾生的一切願望。我們想想,你想考第一,當首富,能不能滿足?如果能滿足,那別人也這麽想,怎麽辦?而且,很多人跟別人並列第一他都不舒服,他不僅要做第一,最好是把第二名甩得遠遠的。如果你在極樂世界,有這種願望,能滿足嗎?不可能。你能這麽想,別人也能這麽想,滿足你,別人就沒法滿足了。

這說明什麽呢?說明有這種想法,這種心,就沒有辦法生到極樂世界去。這就是“少善根福德因緣”。這種永遠想要攀比,想要做“人上人”的想法,就是你受生在娑婆世界的因,是娑婆世界之所以是穢土的緣起。

知乎上有人問,既然淨土法門簡單易行,為什麽還有人修聖道門呢?既然《阿彌陀經》就夠用了,佛陀為什麽還說《般若經》《法華經》,不是多費勁嗎?

我就講了個故事。我上初中的時候,英語老師說,如果比爾蓋茨走在路上,掉了十美元,不會去撿。因為彎腰的一刹那,他掙的錢就超過十美元了。

後來仔細想想,不一定。因為彎腰撿錢,不耽誤他的生意。如果說他忙到連彎腰的時間都沒有,給我做首富我都不做,太累了。

有人修聖道門,恰恰證明淨土法門簡單易行。

就像一個人吃飽了,沒事乾,看看電視,可不可以?可以;喝點茶,可不可以?也可以;澆澆花,還可以。只要別殺盜淫妄,別的都可以。

因為你自由。

淨土法門跟別的法門不對立。十方世界都有通向淨土的門。如果對立,淨土就不是易行道。如果念佛影響吃飯,影響睡覺,那還能叫易行道嗎?

就像比爾蓋茨錢掉了,想撿就撿,不想撿就不撿,他是自由的。撿了錢,他也不會更富有;不撿,也不會更窮。念佛求生淨土,不和生活衝突,也不和其他聖道門衝突。只要你是衝著無上菩提去的。可以不修聖道門,也可以修,因為自由。無論修不修聖道們,只要老實念佛,就往生決定了。修不修看什麽呢?看緣起。像弘一大師,求生淨土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精研律宗、《華嚴經》。我們要讀《華嚴經》,研究戒律,很可能不是那樣的根機,所以不要強求跟別人一樣。強求一樣,就是製造對立。諸大菩薩,文殊、普賢、觀音、地藏,都各有特點,有重智慧的,有重慈悲的,但在菩提心上、利益有情上,是一致的。

菩薩摩訶薩,在第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是“無功用”的。什麽叫無功用呢?就是不費勁。就像船在大海裡面,順風航行,不需要槳。而且比之前快得多。因為他不再重視結果了。任何事情,無論成與不成,都是成功。根本就沒有失敗。沒有什麽結果非要不可,就連佛果,都不在乎。因上的圓滿,就已經圓滿。每一個當下,都無比圓滿,無比清淨。

4、解脫與成佛

一切都是緣起。娑婆世界和極樂世界,都是緣起的。解脫和成佛,也都是緣起的。

不能解脫,是因為被某些東西束縛。摩訶俱絺羅曾經問舍利弗:是眼束縛色,還是色束縛眼?

就像人牽著繩子遛狗,狗跑得太快,人被狗拽著跑,成了狗遛人了。摩訶俱絺羅問舍利弗,是眼被色拴住了,還是色被眼拴住了?是耳朵被聲音拴住了,還是聲音被耳朵拴住了?是心被萬法拴住了,還是萬法被心拴住了?

舍利弗說,有兩頭牛,一頭黑牛,一頭白牛,套在同一個“軛”上。軛,就是套在牛脖子上彎曲的木頭,可以控制牛。如果兩頭牛一起犁地,就套在同一個軛上,“軛”有“束縛”的意思。數學裡有個詞,“共軛”。這裡,黑牛白牛就是共軛的。舍利弗問摩訶俱絺羅:是黑牛套住白牛了,還是白牛套住黑牛了?

都不是。是軛套住它們,讓它們不自由。

軛,就是“欲貪”。不是眼拴住了色,也不是色拴住了眼,是欲貪把眼和色拴在一起了。

男的和女的結了婚,是男的讓女的不自由了,還是女的讓男的不自由了?都不是,是結婚讓他們不自由了。準確地說,是欲貪讓他們不自由了。

不僅結婚,一起做事也一樣。本來關係不錯,如果沒有共事,大家都覺得彼此都不錯,一旦共事,就容易出現問題。如果一個人說了算,另一個人輔助,也沒問題。怕的是,兩個人都想說了算,都想讓人家聽自己的,這時候,就“共軛”了,兩個脖子套在一根木頭上了。他往東,你不想,也得被他拽著往東,就搞掰了。

要避免這種情況,就不要把脖子跟三觀不同的人套一塊。人與人之間,成長環境不一樣,熏習也不一樣,三觀就不一樣。套一塊,就被束縛。不僅僅是一起做事才叫“同事”,夫妻之間,也叫同事,因為要一起生活;父母和子女之間,也叫同事。當彼此把對方視為自己所有,想要控制對方的時候,就會產生痛苦。

菩薩的四攝法裡面,最後一個也叫“同事”,菩薩利益有情,是要和眾生一起做事的。而且,菩薩和凡夫,三觀也是不一樣的。菩薩已經“見道”了,我們還沒有。那菩薩為什麽不痛苦呢?因為菩薩的脖子沒有跟我們套在一起。我們都套在“三界”這個“大軛”上,菩薩沒有。娑婆世界就是我們的家,菩薩雖然示現在這裡,但他真正的家在極樂世界。所以他很自由。

佛教裡面,“軛”有四種:欲軛、有軛、見軛、無明軛,這四種軛包含了一切煩惱。總地來講,就是“三界”。

三界受苦,是緣起的;解脫,也是緣起的。想解脫,得明白為什麽受苦,這就是“集諦”。佛陀用很簡單的話概括緣起,就是“十二因緣”,“十二因緣”還可以再簡單一點,就是三類:惑、業、苦。其中,苦,是苦諦;惑、業,是集諦。惑,就是煩惱。

苦是怎麽產生的呢?大家記住“六個六”:

剛才說的“軛”,欲貪,叫“六愛身”,這是產生苦的直接原因,是“惑”。具體包括六種:眼的貪愛、耳的貪愛、鼻、舌、身、意的貪愛。

“六愛身”怎麽來的呢?從“六受身”來的。因為有“苦”“樂”“不苦不樂”的感受,苦的就討厭,樂的就留戀,“六愛身”就出來了。

大家要注意,不僅貪是愛,瞋也是愛。不僅想要一樣東西是愛,想離開一樣東西,也是愛。真正的出離,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對樂受不貪著,一是對苦受不厭棄。我們一般講出離,側重講前面,其實後面也是。菩薩不捨娑婆世界的眾生,也是出離。他知道娑婆世界是苦,但他不拒絕,不回避,所以從娑婆世界出離了。

貪愛是從覺受來的。“六受身”引起“六愛身”。那什麽引起“六受身”呢?

“六觸身”:眼觸、耳觸、鼻觸、舌觸、身觸、意觸,觸,是“接觸”的“觸”。如果不接觸,就沒有“受”。

“六觸身”怎麽產生的呢?“六識身”: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

“六觸身”不僅產生“六愛身”,還產生“六想身”“六思身”。六想身,“想”是“取相”。眼睛取相,是眼想身。就像我們來到善導書屋,看到桌子,第一眼都是看到桌子的大體,接下來馬上有人注意到桌子上的書,有人注意到桌子上的水果,這就是取不同的相。

六思身,就是行為的造作。有人伸手拿餅乾,有人翻書,有人挪椅子準備聽課,都是由“思心所”發動的,造業就是靠思心所。

六識身、六觸身、六受身、六愛身、六想身、六思身。這六個六,就是有情活動的規律。有了六愛身,就有了“惑”,就會推動有情造業,起“六思身”,然後就會受苦。而六愛身的產生,是從識、觸、受,這裡來的。六識身也同樣是緣起的,從哪裡來的呢?內六處、外六處。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

有外道認為,怎樣解脫呢?閉上眼睛,眼睛不要看,耳朵不要聽,心不要想,就沒有煩惱了。這是不對的。這樣修,將來就升到無想天了。在無想天,雖然很長,但腦子都沒有動,等於睡了一大覺,一覺醒來,掉到畜生道了,笨得不得了。

這不是解脫的方法。人不是木頭、石頭。修行也不是要修成木頭。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但是,在境界上不要取著,不要產生貪愛。怎樣才能不產生貪愛呢?如理作意。如理作意,仍然會產生識、觸、受,無論是苦受,還是樂受,都以平等舍心對待,苦受不瞋,樂受不貪,識就可以慢慢轉化成智。凡夫就可以慢慢轉化成聖者。

不過,唯識宗說,有一類眾生“無種姓”,怎麽也不能成佛。這是怎麽回事呢?要知道,這個說法,是因為唯識宗和其他宗派特點不一樣。唯識宗是側重分析的。要分析,就要先下定義,準確定義每一個法相。下定義,就是要找“自性”。所以,唯識裡面,談到某個法,先說這個法“自性”怎樣,“作用”怎樣。不這麽做,就沒有辦法分析。但是,下的定義,和法本身,畢竟是不一樣的。就好像定義四大種:地、水、火、風。它們是構成物質的基本元素。但是,這些基本元素也不“基本”。因為“地”裡面就有“水火風”,“水”裡面也有“地火風”,你找不到百分之百的“地”,任何“堅性”裡面,都多少有點“濕”“暖”“動”的性質。所以,唯識學裡的“自性”,和中觀裡的“自性”,聽起來是一個詞,但內涵很不一樣。唯識學裡,任何一法,所“任持”的就是它的“自性”;但是中觀學裡,你找不到什麽法有“自性”。因為中觀不是用分析的方法。

就像畫畫,你為了畫得準確,先拿筆和尺子打好格子,一格就是一格。法相,就好比格子。研究法相,就是先打格子。中觀側重講性空,它不用打格子;唯識側重講緣起,就先打好格子。等畫好了,格子是要擦掉的。格子是為了分析的方便,才建立的。

法相的學習,對理解緣起非常有幫助,甚深難見的緣起,借助法相,更容易分析、理解。而“倍複甚深難見”的“涅槃”、“性空”,就超越了分析。說到底,諸法無我,沒有任何東西,不是如幻如化的。連成佛、涅槃,也是如幻如化的。如果說有什麽法能超過涅槃、成佛,也還是如幻如化的。這就是“性空”。

大家不要聽到性空,就懷疑極樂世界。因為“空”義太難懂,大家往往誤解。“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極樂世界就是因為性空才成就的,才堅實不壞。為什麽說善導大師楷定古今?因為他說極樂世界是報土。根據在哪呢?《觀經四帖疏》裡,善導大師引用《般若經》這段話:

“若新發意菩薩,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乃至涅槃亦皆如化者,心則驚怖。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耶。——今既以斯聖教,驗知彌陀定是報也。”

初發心菩薩,一聽到性空就嚇得不得了:修到頭是一場空,極樂世界並沒有。其實不是這樣。修行目的是什麽?往生是為了什麽?為了解脫,斷煩惱,“無有眾苦”。“性空”代表什麽?煩惱是空的、業是空的、苦是空的;惑、業、苦都空,都是因緣所生法,那解脫就不遙遠,往生是可以的,成佛是不難的。

佛果是從菩提心來的,菩提心,看起來好像很難。人家想:我是老百姓,普通人,你讓我利益一切眾生,我沒那麽高尚,我乾不來。經濟學有個“理性人”假定,說人都是利己的,幹什麽事首先考慮對自己有什麽好處。假如菩提心有自性,不是因緣所生,那我們都發不起來,都沒法成佛。但好就好在菩提心跟其他東西一樣,也是因緣所生。從什麽生的呢?大悲心。

什麽叫大悲心?你走路,看到一隻流浪狗,哇,好可憐,瘦得皮包骨頭。這就是大悲心。看到小孩從摩托車上掉下來,哎呦,小孩!心馬上很難受。這就是大悲心。

儒家講得很好。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仁,就是菩提心。仁之端,就是菩提心的開端,起源,從哪兒來的呢?惻隱之心。“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就相當於大悲心,人人都會有。你看到眾生的苦難,會同情,覺得他可憐,就是惻隱之心。為什麽“人皆有之”?因為大家是同類。大家多多少少有相同的地方。所以別人的苦難,也就在某種程度上,是自己的苦難。

孟子舉的例子,是“孺子入井”,小孩掉到井裡。這小孩不是你的,但不管是誰家的小孩,你看見他掉到井裡,馬上要跑過去,要想辦法救他。看見他受苦,你的心是不好受的。這種心推而廣之,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成為聖賢。

成佛難嗎?從緣起上看,這樣的心,誰沒有呢?擴充它,推廣它,就成佛了。眾生是樹根,用大悲水來澆灌,長出來的花果,就是菩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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