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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帶礪:隨新一軍受降廣州,榮歸故裡

梁振奮口述 李蓓整理

參加接收先遣組

緬北反攻勝利,新一軍於1945年5月開始陸續空運回國。新38師從雲南陸良到廣西南寧,歸張發奎指揮,奉命向粵西前進,準備攻打廣州灣(現湛江市),接應美軍登陸。部隊戰備行軍,多數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倒不是為了防空——那個時候製空權早已在我們手中,防空哨基本上沒什麽事情乾,很多連隊都不設,即使設了也不過是擺個樣子罷了——主要原因是氣象熱,正值八月大暑天,廣西熱得要命,晚上走路才涼快一點兒,同時也便於隱蔽,沒那麽張揚。

回到國內感覺就不一樣,沿途群眾對我們十分熱情,半夜去敲老百姓的門問路,他們不但不驚恐,還主動幫忙。語言又通,環境又熟,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部隊計程車氣分外高漲。

8月中旬我們走到了貴縣。休息的時候我喜歡到通訊營去串門子,那裡有廣東老鄉,有無線電台,既可以聊天吹水,又可以收聽新聞,那天晚上我又去了,一進門他們就告訴我:剛從無線電裡聽到,日本投降了!

勝利來得太突然了,一下子都沒有反應過來。

感覺有點遺憾。在緬甸的兄弟部隊新六軍先期回國,我們知道他們在雪峰山打得不錯,很想向他們學習,攜緬北反攻勝利的余威,也在祖國的土地上與日寇大乾一場,給國人露一手,沒想到就這麽結束了!

新38師很快接到了命令:派出先遣部隊,代表新一軍去接收廣州。

師部立刻著手成立先遣組,組長是師參謀處上校崔德新,他是朝鮮(韓國)人,會說流利的日語,國語就比“煲冬瓜”還普。此人後來回國,官至中將,好象當過方面軍司令、韓國駐泰國和西德的大使等。師部參謀處、軍需處、副官處、軍法處等各個部門都抽調了人員參加,我因為是廣州本地人,順理成章地成為諜報隊派去先遣組的合適人選。113團團長(好象是王東蘺,記不清了)率領團的直屬部隊跟著先遣組行動。

途中探親

先遣組在貴縣乘坐數艘人手劃的小艇順流而下,到梧州停留了一兩天,等待找大船和113團的部隊。我們進了一家小飯館打尖,舊地重遊,我自然熟門熟路,跟夥計用白話點菜:要一個紙包雞!夥計驚訝得合不攏嘴:穿著外國軍服的中央軍中,居然有個年輕人會說標準的白話,還知道當地的這道名菜!

不久船到了,113團的部隊也到了。我們大隊人馬乘坐一艘“花尾渡”(無動力的大船,可以坐近200人。這種上個世紀早期常見的渡船現在可能已經絕跡了),由一艘燒柴的小火輪拖著,沿西江向廣州方向前進。

船靠近肇慶時,我的心就開始激動起來,這是我在國外魂牽夢縈的地方! 1939年我跟著親戚離開這裡,與家人一別就是6年多,我的母親和姐弟們都好嗎?正巧船到肇慶停下,準備上岸買柴火、補充給養。我趕緊向團長請假,要求去看望我母親。團長很爽快地批準了。

戰友們跟我一樣高興,他們主動幫我扛著美式腳踏車,爬上高高的碼頭。

當時日本兵已經撤退,地方上只有維持秩序的少數地方武裝,沒有一個正規軍人。我這個身穿卡其布軍裝、頭戴鋼盔、腰佩手槍、騎著美式腳踏車飛馳而過的國軍,顯得非常出眾,行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

我穿過市區直奔郊外的下瑤村,先在菜場上見到我的表兄,從他口中得知我母親在我舅父家,便一路打聽著找到了他家。一進門就見到我的母親端坐在門口,好象知道我要來似的。她老了,頭髮已經花白,一臉蒼桑。我走到她面前,取下鋼盔,單膝跪地——因為我軍裝在身不能雙膝下跪,給她磕了一個頭,她張開雙臂摟住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淚流滿面。

我離家後,曾經通過寥寥幾封信,家裡人知道我入伍去了國外。自從肇慶淪陷之後就再無音訊,母親天天掛念,可既不敢打聽也不敢對外人說。今天突然重逢,驚喜交集!我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是時間緊張,我知道先遣組必須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指定地點,與接應的人碰頭,我不能耽誤時間。已經出嫁的大姐和長大了弟弟們都來不及趕回來見面,我只在家中停留了不到一個小時,萬般不捨也只能依依惜別了。我告訴母親:我就要回廣州了,我們一家在廣州再見!

還在往碼頭趕的路上,遠遠地就聽見了集合的號音。原來我走後不久,柴火食品就買齊了,部隊吹號召喚我歸隊,可我離得遠沒有聽到。回到船上,號兵見到我就一個勁兒地埋怨:你害得我把號都差點吹破了!

趕緊向團長銷假,雖然遲了點,但團長也沒有批評我。我這次探家在船上引起了一個小小的轟動,那天晚上,半夜起來“上廁所”的人特別多,陸續有人跑到我的鋪位前來問長問短:怎麽樣,見到了媽媽了嗎?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半是為我高興,一半是羨慕妒忌加期許。大家都想家了啊!

進入廣州

我一回到船上,船馬上就開航了。連夜行駛,天還沒亮時到達了三水的河口,這兒有一條“廣三線”(廣州—三水)鐵路直通廣州,113團直屬部隊的大部分人在這兒下船,準備等後續部隊到達後一起乘火車去廣州。我們則在船上等候。 大概就在當天上午,日本人來導航的小火輪就到了。時間掐得這麽準,我估計是先遣組用攜帶的電台與廣州的日本人聯繫好的。

日本人的小火輪船頭插著兩面旗幟:中國的青天白日國旗和日本的太陽旗。汽船收拾的乾乾淨淨,船上的日本人服裝整齊,態度畢恭畢敬。

我跟著先遣組的幾個成員上了小火輪,主要監視日本人的行動,不過一路上他們都很順從。

船向著我的家鄉行進,沿途都是我熟悉的景色,不久,前方朦朧的岸線上出現了一個特別的輪廓,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愛群大廈!它在抗戰爆發的時候才剛剛落成,當年是廣州最高、最雄偉的建築,也是我在流亡貴州和國外受訓作戰期間,經常與朋友們談天吹水的炫耀話題。

廣州淪陷時,我母親帶著一家老小擠上最後一班船,從它的腳下倉惶逃出;經歷了無數苦難和生死關頭,七年之後我以一個勝利者的身份重回它的身邊,那種激動的心情,不是親身經歷的人是無法體會的,也是無以言表的。我指著它,驕傲地向船上的戰友們介紹:這是我們廣州的愛群大廈啊!

岸邊聚集了很多來歡迎的市民,還有一些新聞記者,不知道他們的消息怎麽這樣靈通。我們上岸時,市民們自發地鼓掌,記者忙著照相,場面出乎意料地熱鬧。一股自豪與溫暖湧上我們每個先遣組成員的心頭,而我尤為突出,因為我可能是在光複後第一個回到自己家鄉的廣州籍的國軍啊!

接收諸事

先遣組上岸後入住愛群大廈,與第二方面軍司令部聯繫接收事宜。不久113團從河口乘火車到達廣州的石圍塘車站,乘船進入市區。後來還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入城式,具體時間是9月初,部隊行進的沿途都受到市民的熱烈歡迎。新38師的後續部隊也陸陸續續到達了。

我離開先遣組回到諜報隊,隨師部先後駐扎過沙面、維新路、沙河等地。我們的任務主要是在接收的過程中進行觀察和監督,防止出現意外。在我的印象中,市區的接收工作主要由先期到達的113團進行,其它部隊負責郊外的一些接收。整個過程十分順利,沒有出現過反抗、動亂和波折。大概有這麽些事情:

收繳武器。新38師的部隊根據第二方面軍司令部的指令,按照日本人提供的地點等資料,到日本軍隊的駐地去收繳武器。我們諜報隊員就站在周圍的老百姓中間,觀看整個過程。日本人把武器擦得乾乾淨淨,擺放得整整齊齊,一眼看過去很舒服的感覺,只是跟我們的美式武器比起來,他們的裝備顯得落後和陳舊多了。日本值星官向我們的接收人員點數交接,過程很簡單,時間也不長。門外看熱鬧的老百姓有時候會鼓掌,喊叫幾句,人人臉上都是一種揚眉吐氣的表情。

集中俘虜。部隊把武器收繳之後,便將日本軍人集中起來,押送到俘虜營去。記得俘虜營好象是在南石頭。我沒有去過,但後來經常見到日本俘虜被帶出來乾活,主要是掃大街搞衛生。日本人在佔領時期耀武揚威橫行霸道,一旦當了俘虜,卻俯首帖耳十分聽話。那些掃街的日本兵乾活還挺認真,我們經過時,他們會停下手中的掃帚,微微俯身,以示恭敬。沒有聽說過日本俘虜鬧事的事情。

節製地方武裝。廣州附近有一些地方武裝,如挺進軍、忠義救國軍等。新38師在內部發了通報,要求防止地方武裝擅自與日本軍隊接洽受降、接收事宜。因為我們聯繫早,來得快,這些武裝看見市面上已經布滿了正規軍,他們就沒有進城。那時像我這樣從國外打仗回來的基層軍官只知道我們是代表政府進行接收的正規軍,要防止其它雜七雜八的武裝特別是土匪來搞亂秩序。

受降儀式。廣州的受降儀式在中山紀念堂舉行,師部諜報隊被分派的任務是進行外圍警戒,主要是上街巡查,注意有無突發情況。我知道受降儀式上的警衛部隊都是我們新38師的,不止受降儀式,連張發奎第二方面軍司令部的警戒和守衛都是我們新38負責師。可能是因為我們的軍容和裝備都比較威武吧。為了慶祝勝利和受降,在中華南路(即現在的解放南路)還用竹子和木架搭了一個彩色的牌樓,正面是一個大大的代表勝利的“V”字,非常亮麗,這個牌樓保留了好多天。

蘿崗收炮

這件事當時是機密,現在要不要公布出來,我還一直在猶豫呢。志願者們勸我說:近70年過去了,不要說這點小事,就是驚天的秘密,也可以解密了吧!但我總有點擔驚受怕的。架不住志願者的一再勸說,2015年還陪我專程去了一趟蘿崗尋覓,看到當年的祠堂已經蕩然無存,當事人更是無從查找,這才放下心來。

說起來,還真是件小事。

光複後,部隊進入廣州不久,接收工作進行得七七八八時,我們得到一個情報:在郊縣蘿崗,有村民私自收藏了日軍的兩門平射炮。炮是重武器,流落民間十分危險,部隊要求必須收繳回來。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這個廣州仔身上。

那時地方上還比較平靜,老百姓對國軍也熱情。我把情況盡可能先了解清楚之後,靠著偵察經驗和勇氣、本鄉本土的底氣,騎著軍用腳踏車,單槍匹馬地奔去了。從廣州到蘿崗有路可通,但路況不好,碎石鋪的就算最好的路面了。我路線不熟,沿途七拐八彎,問了好幾次人才找到情報上說的那個村子。

我把車停在村口的大樹下面,自己步行進去。先去祠堂,果然在祠堂裡找到了村裡的幾位長者,其中一位明顯是管事的,看上去在眾人中最有威望,可能是個村長(也許是保甲長)。

我開門見山地跟他提到收藏的兩門炮,他先是矢口否認,連說“冇啊,冇啊(沒有啊)!我們老百姓,收炮來有什麽用呀….”

我說,用來凶人嘛,鄉裡械鬥的時候,你們亮出炮來,不就把別人給震住了?很威風的喲!

他笑了。我乘機把消息來源巧妙地提了一下,證明我已經很有把握,他就不再吭氣,算是默認。

我就開始勸他:你們拿炮真的沒什麽用。械鬥都是殺到埋身的,大家互相這麽近,怎麽發炮呢?而且你們會放嗎?有炮彈嗎?

他搖頭。

我乘熱打鐵:又不會用,又沒有炮彈,炮就是個擺設羅,不但要費力收藏保養,還要擔風險。你知道啦,政府是不準許民間私藏武器的,更不用說是炮了。不如交給我們部隊,一身輕鬆。鄉裡鄉親的,我是為你們好。

他還是沒有表態。我又勸說了一陣,看他仍在猶豫,想著可能他一個人做不了主,給他留點時間跟鄉親們商量一下也好,沒再勉強。

回去向隊部匯報之後,第二天,按照隊裡的指令,我帶著兩個全副武裝計程車兵又進了這個村,又到了祠堂裡。包括昨天那個村長在內的幾個長者正聚在一起議論。看到我們來,他們有點緊張。聽說他們之前的爭論分為兩派意見,一派認為交出去不劃算,另一派則怕惹事。可能被我們這幾個武裝軍人鎮住了,我再跟他們陳明利害,很快,同意交的這一派就佔了上風。

村長帶我繞到祠堂的後部,那裡有一個過道,兩邊臨時用磚砌起來擋住,他示意我往裡看,果然,炮就藏在這兒。

部隊派來了一部大卡車和幾個武裝士兵,拉走了這兩門炮。村民們都在外面圍觀,小孩子特別多,當新奇東西看。離開時我跟村長和長者們告別,他們眼裡的表情很複雜。

師部給了我一個嘉獎。

解放後,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因為擔心牽涉到一些告密、勸說等的當事人。老實說,這種日本造的平射炮,我們全副美式嶄新裝備的新一軍是看不上眼的, 部隊要收炮的真實原因,是不讓這種重武器落到共產黨遊擊隊的手裡。

現在說出來,應該不要緊了吧

劫後團圓

我雖然是光複後隨先遣組第一批回到廣州的本地籍軍人,但因軍務在身,職責所限,不能擅自離開部隊自由行動,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看我的家。不久後,聽說我母親帶著大姐和弟弟們回來了,我才請假回去跟他們團聚。

當年匆忙離開的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遍地瓦礫,門、窗等木質的東西全都沒了,聽說是被難民們拆來當柴燒了,可見在淪陷時期的廣州,普通平民的日子過得多麽艱難。當年家中留下了不少物件,來不及也沒能力帶走,自然全都無影無蹤。沒有了原住處,我們一家人只好寄住在親戚家。大姐已經出嫁,弟弟們有的還小,全靠母親在廣衛路擺小攤維持生計。雖然家產盡失,住處簡陋,但人還健在,一家人歷經劫難平安團圓,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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