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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虞美人》最不可及的是什麽?

大家好,這裡是書評君的音頻欄目“大家小書”,我們將繼續挑選該系列叢書中有意思的經典段落分享給大家。今天要推薦給大家的第五十二本書,是葉嘉瑩先生的《名篇詞例選說》。

葉嘉瑩是中國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對古典詩詞的欣賞解讀,有著深厚的理解。1979年開始,葉嘉瑩回國講學,舉行了多次很有影響的古典詩詞專題講演,培養出眾多中國古典文學人才。她也出版了多部講解古典詩詞的書籍。通過她的解讀,我們得以回到古老的詩詞王國,一窺前人的心靈奧秘。

我們之前分享過葉嘉瑩對蘇東坡《八聲甘州》的解讀,今天我們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她對李煜的名篇《虞美人》的賞析。

《名篇詞例選說》

葉嘉瑩| 著

北京出版社

— 作者介紹 —

葉嘉瑩

(1924年-)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6歲即隨家庭教師讀《論語》,1945年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古典文學專業。曾任台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等。著有《唐宋詞十七講》《清詞叢論》《我的詩詞道路》等。

— 書摘 —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一般又被人稱為李後主,因為他是五代十國時南唐的最後一個君主。他自二十五歲嗣位,三十九歲降宋,北俘至汴京,四十二歲被毒而死。這首詞就是他亡國入宋以後、被毒死前不久的作品。李煜詞的一個主要的特色,就在於他的純真無偽飾。我嘗以為中國歷代詩人中,最能以真純之本色與世人相見者,一個是東晉時退隱躬耕的陶潛,另一個就是五代時破國亡家的李煜。不過陶潛的“真”是具有著一種哲理之了悟的智慧性的“真”,而李煜的“真”則是全無理智與反省的純情性的“真”。

明白了李煜詞的這種特質,現在就讓我們對他的這首《虞美人》詞略加賞析。

開端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僅隻兩句,便有一網把天下人盡都包羅在內的力量。因為“春花”的開落與“秋月”的圓缺,正是古今中外所有人類都共同親歷和常見的景象,而這種景象又恰好代表了宇宙中永恆與無常兩種基本的形態。……他所寫的雖然只是個人一己對於“春花秋月”的感受,然而卻把普天下之人面對此永恆與無常之對比,所可能產生的一份無可奈何的共感都表現出來了。

下面的“何時了”三個字,就恰好一方面寫出了此種無可奈何的共感,另一方面也寫出“春花秋月”的無盡無休。只不過面對此“春花秋月”的人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度的開落與圓缺而長逝不返了。所以下一句就以“往事知多少”五個字,寫出了人世無常之足以動魄驚心。曰“知多少”,似是問句,其實只是深慨於去日之苦多,而並非真欲問其多少也。這五個字在表面上與前一句是相對比的,上一句之“何時了”是寫宇宙之運轉無窮,是來日之茫茫無盡;而此句之“知多少”則是寫人生之短暫無常,是去者之不可複返。但另一面則“何時了”三字卻又早已透露了負荷著無常之深悲的人,對此無窮盡之宇宙運轉的深深的無奈。在對比中有承應,於自然中見章法。

而且這種既相承應又相對比的章法,還不僅首二句為然,試看下一句之“小樓昨夜又東風”,豈不又恰好翻回頭來再與首一句之“春花秋月何時了”相呼應。用一“又”字,正寫出了“何時了”的無盡無休。……只是首句所寫的“春花秋月”乃是一般人皆有的共感,而此句之“小樓昨夜”,則把時間與地點都加上了明白切近的描述,乃是作者一人之所感,而李煜之能寫出天下人之共感,便正是由於他個人一己之所感之特別深切之故。所以下一句乃完全以一個亡國之君的一己的口吻,寫下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深悲極恨的苦語。

……

下半闋開端之“雕欄玉砌應猶在”就完全寫的是回首中的故國情事。“應猶在”的“應”字,正是一片追懷懸想的口吻。所謂“雕欄”,其所追懷者莫非是自己當年曾經親手“醉拍”的“闌乾”(見其《玉樓春》詞),所謂“玉砌”,其所追懷者莫非是當年曾經有人“剗襪步香階”的階砌(見其《菩薩蠻》詞)。“雕欄”與“玉砌”無知,不解亡國之痛,必當依然尚在。只是當年曾經在闌邊、砌下流連歡樂的有情之人,卻已非複當年的神韻風采了,故曰“只是朱顏改”也。這兩句詞的上句之“應猶在”,巧是與第三句之“又東風”及首句之“何時了”相承而下的,全從宇宙之恆久不變的一面下筆;而下一句之“朱顏改”則是與第四句之“不堪回首”及第二句之“往事”相承而下的,全從人生之短暫無常的一面下筆。

這樣綜合起來一看,就會發現,原來這一首詞的前面六句,乃是恆久不變與短暫無常的三度對比。在如此強烈的三度對比之下,所表現的“往事”、“故國”與“朱顏”都已經一例長逝不返的哀痛,當然乃一發而不可遏了。於是李煜乃以其一往不返的真情,寫出了最後二句“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對愁恨徹底的究詰,與“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往而不返的答覆。而李煜之用情的傾注和耽溺,於此也又得到了一次證明。

李煜之以全心感受哀愁,亦正如其早期詞作中某些作品之以全心感受歡樂。因為正是唯有能以全心去享受歡樂的人,才真正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而也唯有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的人,才能以其深情銳感探觸到宇宙人生的某些真理和至情。所以李煜此詞乃能從一己回首故國之悲,寫出了千古人世的無常之痛,而且更以“春花秋月”及“一江春水”如此真切直接的形象,表現出一種超越古今的口吻和滔滔無盡的天氣。……而更值得注意的,則是李煜此詞的章法之周密與天氣之博大,又都並非出於有意之安排。他只是以純真與傾注為其感受與表現的基本態度,而卻使得各方面的成就都本然地達到了極致,這正是李煜詞之最不可及的一點過人之處。

(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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