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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醫生”詹鳳春:給樹看病的過程中,卻被樹治愈了一生

和樹相處久了,詹鳳春習得了和樹通感的能力。她有時會夢到樹跟她說肚子痛,第二天她出門看病,那棵樹果真腐爛了。走在街上,她能感覺到有些行道樹在對她喊救命,但行道樹歸行政機構管,她只能對這些樹說,「我沒有辦法幫你。」今年夏天,她即將住進阿里山去拯救兩千多棵瀕死的櫻花樹。在此之前,這批櫻花樹接受了各種自稱是樹木醫的人的治療,其中一位拿焊槍烤了一棵百年櫻花樹,樹的腐爛處和樹皮都變成了木炭,黑糊糊一片,再也無法愈合了。在電話那頭,詹鳳春原本歡脫的聲音變得低沉,「我去現場看那棵櫻花樹,我站在那邊,我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那棵樹真的很難過,我也跟著難過。」

文|李婷婷

編輯|柏櫟

樹木醫

43歲的詹鳳春形容自己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愉快、最幸福的工作之一,因為她的工作對象是樹。這位全台灣地區僅有的擁有日本「樹木醫」執照的女士每天都雀躍地出門和她的樹朋友見面。走在路上,她常常會忽視別人的熱情招呼,「請不要怪我,我絕對不會在看你,因為我一直會看行道樹。」

她時刻都在觀察樹的性格。和人一樣,樹擁有自己的氣勢。有的很霸道,比如梧桐樹,它掉落的葉子會分泌一種排他的物質,沒有植物可以在它的地盤上活下來。有的反抗意識強烈,栽在道路上就會竄根,詹鳳春遇到過一棵把根伸到別人家堵住了廁所的行道樹,這戶人家的主人天天對著這棵樹破口大罵,詹鳳春勸他,「你成天不爽它,它也不爽你,如何和平共處?」當然,大部分樹都愛好和平,它們唯一的願望就是伸展枝葉,努力開花,「樹是最愛漂亮的生物,它很無私地讓人家去欣賞它,就很傻啊。」

和樹打了17年交道,詹鳳春已經相當摸得清樹的脾性。作為樹木醫,她常常需要給樹診斷——用木槌敲一敲,拿類似於醫院的聽診器聽聽,有時還要給樹量體溫——那些被她觸摸的樹也會敏感,「樹也有很多神經啊,你手只要伸進裡面,它就開始緊張啊。」有的治療需要爬上樹才能施展,如果遇上一棵公樹——不僅有公母之分,有些樹還是gay——詹鳳春一般都會叫男士去爬,迫不得已時,她會先跟樹商量一下,敲一敲它,說聲對不起。

樹的一天主要就這三件事:喝水、呼吸、睡覺。和人類相反,樹的嘴長在地裡,也就是它們的根,而葉子是樹的鼻子。每天早上五六點,樹就要開始喝水——類似於拿根吸管不斷氣地把水吸上來。中午11點到13點是樹喝水最猛烈的時間段,它的葉子背後的氣孔會打開,就像人熱了毛孔打開流汗一樣。要是沒喝夠水,樹的葉子會有點蔫兒。過了中午,樹開始發困,它的氣孔逐漸合了起來,樹隻「呼吸」不工作,睡覺去了。「很多人到太陽下山才給它澆水,它已經休息了,你澆水乾嗎?」晚上是給樹搬家的最佳時機,像騙小孩一樣趁著樹沒有防備偷偷移植,第二天它醒了,詹鳳春模擬著樹傻乎乎的心理活動,「我怎麽會變成在這邊了,我可能錯亂了,我可能就一直在這裡的吧。」

和其他樹木醫愛用農藥不同,詹鳳春治病時更傾向於給樹調整體質,讓它自己變得強壯。農藥吃多了,樹會越來越胖,而且只是虛胖。要是有一天突然中斷了農藥,樹就會抗議,甚至「死給你看」。在詹鳳春看來,對樹最重要的就是三樣:水、空氣和陽光。她遇到的90%的病況都是樹根無法呼吸到空氣,比如公園裡的土壤被踐踏導致硬化,樹的嘴就沒辦法進食,樹慢慢就會變得衰弱。「我不用農藥的,我就是把它的土壤進行改良,調整它的體質。」

給樹看病時,詹鳳春常常會拍一拍樹,「你要加油,花一定要認真開。」她曾經救過一座公園裡400多棵快要枯死的櫻花樹,那時候她只是去做義工,並不收錢。治療完,詹鳳春對這些垂死的樹說,「我做了一個月的工作,我沒有要任何什麽,但是我條件只有一個,起碼你開花給我看嘛。」一般3個月才能知道治療效果,而這批櫻花樹在1個月內就長出了新芽。

和樹相處久了,詹鳳春習得了和樹通感的能力。她有時會夢到樹跟她說肚子痛,第二天她出門看病,那棵樹果真腐爛了。走在街上,她能感覺到有些行道樹在對她喊救命,但行道樹歸行政機構管,她只能對這些樹說,「我沒有辦法幫你。」今年夏天,她即將住進阿里山去拯救兩千多棵瀕死的櫻花樹。在此之前,這批櫻花樹接受了各種自稱是樹木醫的人的治療,其中一位拿焊槍烤了一棵百年櫻花樹,樹的腐爛處和樹皮都變成了木炭,黑糊糊一片,再也無法愈合了。在電話那頭,詹鳳春原本歡脫的聲音變得低沉,「我去現場看那棵櫻花樹,我站在那邊,我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那棵樹真的很難過,我也跟著難過。」

對樹的崇敬

2月底的東京還沒有春意,樹木很沉靜。從去年11月開始,它們就已經儲存好養分和能量進入冬眠。路上的銀杏、楓樹、櫻花樹光禿禿的。在詹鳳春眼裡,這正是欣賞樹木姿態的最好時機,其他時候茂密的樹葉總會遮擋它們的枝條——那是一種靜謐的線條之美。

對詹鳳春來說,成為樹木醫完全是人生預料之外的事。她在台灣從來感受不到樹的美妙之處,儘管她從小就愛爬樹,但是,「台灣的樹太醜了,亂七八糟扭東扭西的,該砍的也被砍光了,光禿禿的只剩下一枝,不就電線杆一樣嘛。」因為喜歡花花草草,本科專業是日本文學的詹鳳春大學畢業後就到日本學習造園,她以為可以習得日本的庭園技術,但現實是,這個考驗體力的專業相當枯燥,她每天的任務就是機械地給樹進行修剪。

一次櫻花季期間,她經過一個聾啞學校,學生坐在輪椅上賞櫻,櫻花樹把儲藏了1年的養分完全釋放出來開成了花,微風拂來,櫻花雨落下,學生們興奮地仰著頭在樹下揮手,「當時我仔細看著櫻花樹的姿態,我心想著,這棵大笨櫻怎麽會那樣地拚命呀!……實在是偉大的生物!」

樹在日本擁有非常高的地位,各種節氣都圍繞著樹展開,賞櫻、賞楓、賞梅……每個月都要賞花,就連過年也要看茶花、看松樹。他們甚至把老樹當做神一樣膜拜,對著樹合掌,敬禮,鞠躬,還會請樹喝酒。北魏時期從中國傳來的「喂樹」習俗至今還被日本一些寺廟傳承下來,每年臘八,他們會做好紅豆粥,往樹乾的一個缺口裡喂一杓,告訴它要長大,長很多果實。

詹鳳春也逐漸融入到這種對樹的崇敬氛圍之中。在圖書館裡,她無意間翻到了東京大學教授鈴木和夫編著的《樹木醫學》,書的第一章就介紹了位於美國紅木公園的世界上第一高樹。那個夏天,她衝去美國和這棵百米高的樹會面,森林裡彌漫著濃鬱的木香,她忍不住上前擁抱這棵樹「腳」如同虎掌的大樹,它的樹乾如此輕軟柔和。回到日本後,她立即從造園系退學,到東京大學農學院學習樹木醫學。

要拿到日本樹木醫執照並非易事——考證的第一個條件是擁有7年以上的現場經驗,很多人考取時都四五十歲了,全日本擁有樹木醫執照的只有一兩千人。而擁有在1000多棵樹裡1秒認出某一棵樹的能力的詹鳳春35歲就拿到了樹木醫執照。

2008年汶川地震後,東京大學工學院組織了一個團隊到四川幫忙進行都市綠化重整。詹鳳春也加入了這個隊伍。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一棵樹的命運居然是掌握在對樹隻停留在概念理解的景觀設計專業的人手中,樹因此常常被安置在錯誤的環境中。「台灣所有大學的景觀學系就是老師帶你去公園繞一圈,知道是什麽樹,OK,然後設計的時候拿一本樹木圖鑒,這個照片的樹蠻漂亮,OK,我就放這個位置。他們把設計圖畫得很美,但一點也不了解那些樹的特性。」

這些爛攤子最終都到了詹鳳春手上。最典型的就是長在亞熱帶就會滿大街竄根、把水泥撬開的榕樹,走在路上不仔細看隨時可能被絆倒。還有種在工廠外忍受大氣汙染因此堅決不開花的桂花樹。

僅僅做一個恪守職責的樹木醫,對詹鳳春來說,還遠遠不能滿足。她隨後申請了東京大學工學院的都市工學環境設計學博士,成了橫跨文、農、工三個領域的樹木醫。「像我這樣的人例子很少,日本是不大允許我這樣的行為,他們認為我背叛了農學院。」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去幫樹木決定它們的命運。」

人的刁難

現實永遠充滿了難題。儘管擁有比同行更廣闊的儲備,這位樹木醫常常要面對的是比樹更難應付的人的刁難,「我的工作不是樹而已,我還要對付人啊。」

2015年,她接手了一個燙手山芋——給價值10億新台幣的台灣豪華住宅區「陶朱隱園」安置植被。這棟旋轉建築每層向上可以旋轉攀升4.5度,每一戶都擁有一個超大陽台。這些陽台計劃要種上2米以上的樹,形成垂直森林。對樹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好去處,它們要被裹上比行道樹更為悲慘的「小腳」,還要過濾新鮮空氣給這個空間。但詹鳳春有更宏大的願望,她想借由這次機會讓台灣人意識到,樹即便是種在樓裡也可以很漂亮,只要規劃得當,「我要讓大家注意到樹,愛上樹。」

這個工程相當龐雜。詹鳳春需要掌握這棟螺旋狀大樓裡每一戶的日照、風向、濕度、氣候、土壤等因素,以此來決定每一戶各應該選擇什麽樹種。為了提高樹的存活率,她專門把在台灣的土帶回日本培育適合的共生菌來改良土壤。這些難題都在詹鳳春的掌控範圍內,真正難以掌控的是人的因素。作為這棟樓的顧問,理論上選樹都要經過她的批示,但負責植樹的景觀公司的工作人員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種,和她不停地揪扯,「我還要對付人,要幫他們洗腦啊,要幫他們接受樹木的新知識。」

醫樹同樣也考驗著人心。在詹鳳春的觀察裡,台灣現在的行道樹幾乎都得病了,很多都是癌症——褐根病,俗稱樹癌,是真菌感染的一種,會造成根部病害。這種病會順著土壤傳染,一棵樹得病,所有樹遭殃,和人一樣,樹得癌症也是無藥可治的。有行政機構人員在知道行道樹得癌症後,給樹瘋狂地噴無法起任何作用的農藥。台灣還成立了一個樹木醫院,專門用農藥治病,一棵樹只是因為生長空間太小根竄出地面,醫院卻像得了多大病似的使用農藥,「本來沒病的樹,就非要當病的樹在用,這不是很殘忍嗎?」

和人類一樣,老樹也同樣面臨著是否要安樂死的難題。如果只剩不到10年的壽命,是要花上百萬新台幣去救它,還是直接讓它壽終正寢,把錢用在培育後代上。詹鳳春選擇後者,但這常常不是她說了算。

阿里山那2000多棵等待她去拯救的櫻花樹都超過了百歲,詹鳳春並不願意去給瀕死的它們「動手術,插管子」,「我上次去阿里山,基本上那天就是去判死刑的。現場林衛局的人說可不可以救,我說不可以救,沒辦法救,饒了它吧。我救它,我要東敲西打,然後東挖西挖,它也承受不住,何必這樣虐待它。」但詹鳳春沒能扛住大家對阿里山作為台灣象徵的期望,她得花3年時間去阿里山為這些老樹續命,哪怕是折磨它們。

療愈

作為醫生,見慣了樹的生老病死,詹鳳春並沒有因此感到絕望,甚至覺得自己反倒被樹療愈了。她在樹身上感受到了強大的生命力,無論如何,它們總是保持著正向的氣場,閉上眼摸它們的樹乾,一股很涼的氣流會隨之流向手掌心,讓人一下子也變得沉著平靜。

詹鳳春喜歡樹勝過喜歡人,每天早上八九點她就出門給樹看病,晚上才回家,一天隻吃晚飯,即便是最簡單的米飯配納豆、豆腐,也不感到饑餓。她解釋道,「樹太美了,腦子的一半欲望就已經填上去了。」

她在日本屋久島看過一棵上千年的繩文杉,那是一棵需要十幾人環抱才能抱住的大樹。一進到山裡,詹鳳春就感覺到了這棵老樹的氣息,整座森林散發出一種很特殊的香氣。它氣勢很大,卻長在一個半山腰上,面前是茫茫大海。在那裡,只有這一棵大樹,其他樹都是小樹,她站在那裡,感到這根本不是一般的樹,而更像是神。

和她對樹的治療相比,詹鳳春覺得人更需要樹的療愈。她給台灣一個癌症中心規劃過一些會釋放香氣的樹,它們會讓人的全身細胞舒暢起來,醫院認為這可以療愈癌症病人的內心。

她更愛去寺廟裡找老樹聊天,一忙起來,她和老樹的溝通方式就變成「看一眼就差不多了」。這一眼裡,她就感受到了樹的氣場,它不是通過氣流傳導給她,而是通過姿態,「樹真正的美,在於它的枝乾,它的姿態。它的平衡感特別好,它不會跌倒。看它的平衡感,我會去調整自己的壓力,去取得自己生活上的一個平衡感。」

在東京大學農學院讀書時,詹鳳春幾乎每天都是在樹上度過的。她還記得第一次爬樹時的場景,那是2002年聖誕節的晚上,她謀劃好,要爬上東京大學最負盛名的百年銀杏樹,秋天的時候,這棵銀杏樹如同一把金黃色的巨傘籠罩著這方土地,但到了冬天,漂亮的葉子全都掉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

半夜12點,皎潔的圓月照亮了黑夜,趁著同學們都去過聖誕節,詹鳳春叫上一個學長在樹底下放哨,自己一個人開始攀爬這棵有五六層樓高的大樹。樹黑黑的,她心驚膽戰地風雲踩著樹乾,夜裡很冷,她一邊顫抖著,一點點徒手往上爬。她爬到了三四層樓高,站在樹裡,她感覺自己和樹融為了一體,就像一隻鳥一樣停駐在了樹枝上。那兒的空氣不太一樣,平地上沒有風,樹枝上卻能感受到風窸窸窣窣地拂過面龐,非常舒服。沒有了葉子的銀杏樹,優雅地伸展著它的每一根樹枝。月光輕柔地投了下來,枝條的影子映在她的臉上。她坐在樹乾上,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瓶熱烏龍茶,愉快地喝了起來。那是她痛苦的學生時代裡唯一的療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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