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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弗羅斯特:“我跟這世界有過情人間的爭吵”

撰文:遠洋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個人生活充滿了悲傷和不幸,早年喪父,長子八歲死亡,中年喪妻,次子自殺,一個女兒出生三天夭折,一個女兒分娩而死,他本人一生多病且患抑鬱症;詩歌創作上初期也不順遂,成名較晚,但他把痛苦與幸福的根子深深扎根於社會與現實的土壤裡,超越了個人的苦難和時代局限,寫出了達觀超脫、睿智深刻的優秀作品,把苦難的人生變成審美的人生、智慧的人生。

他的詩是自我與世界的對話甚或“爭吵”——對人與自然、人與自我、人與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甚至矛盾衝突的解析,對過度工業化、過度現代化乃至整個西方文明的現代性反思,是智者對生命存在的領悟,對普遍人性和真理的探求。即便是“爭吵”,也是出於愛,也是溝通的一種方式,通過這樣的對話達到詩人與世界的和解。藝術上,完美體現了他自己所提出的創作宗旨,“始於愉悅,終於智慧”,幽默詼諧,含蓄雋永,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給人以思想的啟迪。正如布羅茨基所說,他的詩“看似簡單,實則複雜”,數十年來,解讀他的詩歌的著作及文章可謂汗牛充棟,眾說紛紜,好在“詩無達詁”(董仲舒語),對於詩歌從來都是“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周易·系辭上》)。本文只是翻譯過程中的些微體會、一孔之見,願能以此就教於大方之家。

1

“返樸歸真”、“正本清源”

我要出去清掃牧場水泉;

我只想停下來耙去落葉

(也許我會等著看泉水清澈):

我不會去太久——你也來吧。

——羅伯特·弗羅斯特:《牧場》(遠洋 譯)

這首詩寫的是農村生活常見的場景:清理泉井,照看牛犢。對於土生土長於鄉村的我,覺得十分親切。這首詩跟弗羅斯特的大多數作品一樣,語言簡潔,形象單純,卻蘊涵著深刻的哲理。譯完整部詩選,回頭再看,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這首詩是打開弗羅斯特全部詩歌的鑰匙。及至看到有關資料,說《牧場》這首詩是弗羅斯特第一部詩集《波士頓以北》的序詩,從1930年版《詩合集》開始,他就一直將此詩作為他詩歌全集各種版本的序詩,似乎印證了我的這一感悟。

這首詩表達了詩人“返樸歸真”、“正本清源”的意旨:遠離城市喧囂,遠離所謂現代化的先進與發展,回歸自然懷抱,回歸原始的田園生活;詩歌創作上不隨波逐流,遠離標新立異的現代派,扎根於美國大地和英美詩歌傳統,回溯最古老、最清純的文化源頭,諸如希臘神話、古羅馬的田園詩傳統,從現實生活中汲取詩歌創作的靈感和素材;摒棄引經據典、晦澀而龐雜的學院腔,清理現代派的“枯枝敗葉”,另辟蹊徑,採用明白如話的日常口語和質樸無華的白描手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詩句),從而創立了清新質樸的詩風。這首詩也似乎委婉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對當時以龐德、艾略特等人為代表的現代派詩歌的看法。從這首堪稱開山之作的詩開始,他通過自己一生的創作實踐,獨樹一幟,確立了又一詩歌標杆,成為美國詩歌兩大中心之一。詩中那一聲“你也來吧”,也是對其他詩人及廣大讀者的邀請和召喚。

弗羅斯特並非土生土長於鄉村的詩人,他在舊金山出生、長大,因患肺病從哈佛大學休學,二十七歲舉家遷往新罕布什爾他祖父為他購買的農場,從此愛上了恬靜的田園生活,大自然成為他的詩性棲居地和心靈的歸宿,也因此被認為是“新英格蘭農民詩人”。這個稱號與其它貼在他身上的“地方主義詩人”、“自然詩人”等許多標簽一樣,並不為弗羅斯特本人所認可。他的田園詩富有濃鬱的鄉土氣息和美妙的田園情趣,表面上描寫的是農村世界,實際上背後隱含城市世界;表面上描寫的是新英格蘭地區的人和事,反映的卻是非常廣闊的內涵,超越了一時一地的限制,有更高意義上的哲學思考,展現了人類生活中最本質的、有普遍意義的東西,同時對內心自我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和反思。或許,稱他為“工業時代的田園詩人”稍微有點靠譜。

2

現代化進程中淪落的鄉村

弗羅斯特離開惦念他的親人,懷著在廣袤浩瀚的大自然中“尋找開闊的疆土”、“成就自我”的意願來到鄉村。“跟以前比——/只是更確信我所想的都很真實。”(《成就自我》)。但乍到鄉村,弗羅斯特最初的印象是村舍破敗、民生凋敝的荒涼景象。他的第一部詩集《少年的心願》中《鬼屋》一詩,寫的是一座“許多個夏季之前它已消失”的房屋,牆倒屋塌,剩下廢墟:

隻留下地窖的斷壁殘垣,

日光在廢墟裡無遮無攔,

還爬滿野生的紫莖覆盆子

………

越過葡萄藤護蓋的毀壞的柵欄,

樹木重生在種牧草的田園;

果林變成幼苗老樹混雜之處,

啄木鳥在那裡啄來啄去;

通往水井的小徑被青草遮掩。

簡直就是我老家村莊淪為“空心村”的現實寫照,令人黯然心驚。深秋時節,放眼望去,滿目淒慘:“荒涼的、被遺棄的樹林,/凋零的大地、沉重的天空” (《我的十一月來客》),所以詩人難免迷惘、懊喪,甚至 “悲哀勝於任何言辭” (《暮晚散步》)。第二部詩集《波士頓以北》中的《黑色小屋》,被風雨侵蝕,野草遮掩,最後一個留守的老人也去世了,孩子們遠在大城市工作,留下一堆不願意變賣的家具,訴說著已被年輕一代遺忘的記憶和信念;在《世系》中,“那些姓斯塔克的人聚集在鮑鎮,/這座岩石遍地的小鎮,農業衰落”;人口普查員奉差下鄉,“來到/一座平板搭建、黑紙蓋頂的房子”, “這是方圓一百平方英裡/砍光的山間荒野上唯一寓所:/現在屋裡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我作為普查員來到這片荒野,/統計人口,卻沒有找到一個,/一百英裡內沒人,這屋裡沒人,”最後,他只能“統計靈魂的憂鬱” (《人口普查員》)。這跟我們當今的很多鄉村是多麽驚人的相似!這些詩歌,讓我回到多年前創作《空心村及其他》等一系列詩歌之時的心境,又一次次分外痛切地感受到:在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人類生活家園和精神家園的喪失和淪落,現代人的靈魂已無家可歸。看來,這是一個超越國界和時空的普遍性問題。

戴維·M·謝裡曼指出:“他是一位鄉間詩人,但那個時代他的國家正在建設城鎮和橫貫全國的高速公路。他是一位具有閑情逸致的大祭司,而那個時代他的國家崇拜的是商業快餐;在工業化的高潮時期,他所關注的是農業和田園風光。在一個全世界都在未來的祭壇面前跪拜的時代,他似乎是一位過去的堅定的維護者。在一個彌天謊言被粉飾得完美無暇的時代,他卻道出了天大的事實。”(摘自《弗羅斯特校園談話錄》序言,董洪川、王慶譯)

身居鄉村,弗羅斯特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既沒有停留在田園荒蕪的哀歎中,也沒有把鄉村當作盡善盡美的“桃花源”,躲入藝術的象牙塔裡無病呻吟。他直面殘酷的現實,正視市場化、現代化帶來的種種社會弊端,把很多反田園詩的東西納入其視野,揭示資本主義工業生產及其發展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冷酷無情、人性的扭曲和異化。“這兒來了一群開路的架線工。/他們摧毀森林,破壞多過砍伐。/他們栽死樹替代活樹”,“他們帶來電話和電報”,但慘重的代價是“荒野化為烏有”(《那夥架線工》),是對自然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一棵樹成了“被剝去皮的幽靈”,“在他的肩上,拖著幾股黃色導線,/線裡攜帶人們之間的某種東西” (《邂逅》),擬人化的描寫,讓人痛感自然生命的喪失。

在《聖誕樹》中,一個“見識過城市,/依舊是鄉下作派”的人,前來採購香脂冷杉,在牧場轉悠,“稍後他點下頭說‘好的’,/或是停在一棵可愛的樹下,/用一個買主的穩健口吻說,‘這還可以。’”從詩中透露的資訊看,這個人大概從鄉村進城不久,原本可能是一個老實巴交、淳樸厚道的農民,卻已在商品經濟社會中蛻變成一個唯利是圖的拜金主義者,此時表現的完全是商人的精明、苛刻和奸詐,最後竟然一口咬定“三分錢一棵”,如此美麗芬芳的冷杉,在他眼裡變成了商品,而且根本不值錢。最後詩人寧願送給學校做孩子們的聖誕節禮物。詩歌間接地反映了在市場經濟中人性的異化,表露出不無鄙夷和諷刺批判的態度。

敘事詩《雇工之死》,通過雇主夫妻二人對話,把一輩子替人幫工、窮困潦倒的塞拉斯的悲慘境遇栩栩如生展現在讀者面前,令人深感心酸;《分工》借對螞蟻王國的描寫,以隱喻、象徵的方式,間接地反映了現代化大生產中分工之細,人在這種現代化大生產的分工中,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冷漠,生命如同螻蟻;《熄滅吧,熄滅》中,一個“計較工休時間”的童工在事故中喪生,在工人中卻沒有引起什麽波瀾,那個孩子一斷氣,他們“便轉身去忙各自的事”,“因為他們並不是那個死者”;《原則》借一個雇工之口,講述了一個名叫桑德斯的老闆恨不得榨乾工人的全部血汗,工人們在前面乾活,“他落在後面/驅趕”,“在割草時——/挨著他們的腳後跟,並威脅要割斷他們的腿”,雇工“看夠了他擠懟的花招”,而且在運草時受到他的督促和侮辱,忍無可忍。“猛地朝他身上推倒十捆”,“他唧唧尖叫,像一只被擠壓的老鼠”,差點弄死了他,事後說“大約我要殺他很公平”。讀來令人直呼痛快。

這些敘事詩,直面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揭示在一個異化的社會中人們之間只是赤裸裸的厲害關係、金錢關係,資本對人只有奴役、剝削、壓榨和掠奪,讓我想起了馬克思的著名論斷:“資本來到人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共產黨宣言》)。這些詩歌,在我們今日中國的“打工詩歌”中,仍然能聽到哀痛悲愴的回響。

3

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的悲憫情懷

詩選中更多的,是對自然萬物之美的欣賞和禮讚。如在《玫瑰朱蘭》中詩人祈禱:“願在割草季節,/那地方能被忘掉;/如果不是都那麽可愛,/也望獲得一時恩惠,/但願沒人去那兒割草,/將花兒與草混淆。” 對花兒的喜愛憐惜之情表露無遺;《一簇野花》裡,看到割草人走後,“鐮刀留下的小花開得正歡,/在草已割光的蘆葦溪畔”,知道“露水裡割草的人如此喜愛它們”,浮想聯翩,得到“一個來自黎明的啟迪”:對花兒的欣賞、對美的熱愛,使素不相識的人有了聲氣相通、血脈相連之感,“覺得一種精神與我血脈相連;/從此之後我勞作不再孤單”。《亭亭白樺》慶幸自己手下留情,留下一棵小白樺:

這株白樺開始撐破它的嬰兒期

綠外套,展現出肌膚的白皙,

要是你喜歡這樣的纖細幼嫩,

可能早已注意到它煥然一新。

不久就出落得純粹潔白,

讓白晝加倍,把黑暗對半劈開,

它將挺立向前,渾身樹皮如雪,

只在樹梢頂著一片茂盛綠葉——

這唯一竟敢憑它的美依偎天空的樹。

小白樺的美麗如此令人賞心悅目!詩篇結尾說,“它是美的化身,被送來度過/它作為一件裝飾品的生活”,誰送來的?詩人沒有明說,顯然是指造物主上帝(實際上是大自然的象徵),它作為一件裝飾品,裝點了大自然和人類生活。在《窗邊的樹》裡,詩人說,“永遠不在你我之間/拉下窗簾”,毫無隔閡,“我看見你被剝奪被搖曳,/而假如你在我睡眠時看見我,/你就看見我被剝奪被劫掠,/失去一切”,詩人與樹木同病相憐,彼此也不故作高深,在這裡,樹木簡直成了詩人可以推心置腹交談的朋友。

詩中動物也幾乎個個天真無邪,十分可愛,《熊》的開篇寫道:

那隻熊雙臂抱著她上方的樹,

將它往下拉,仿佛它是情侶,

要吻別它野櫻桃的嘴唇,

然後讓它彈回,直立於天空。

寥寥四行,一個笨手笨腳、憨態可掬的形象便躍然紙上;在《白尾大黃蜂》裡,即使“他螫得我滾落戰場四腳朝天”,詩人也對其“確定性”和錯誤地擊刺釘頭表示讚賞,並隨後展開一連串的思考和推論;《埃姆斯伯利的一條藍綬帶》詳盡地描繪了一隻“漂亮的小母雞”的生活,她“鶴立於平庸的雞群中間”, “雞窩是她飛行的範圍。/然而一旦她登上高堆,/她就用翅膀推擠,那麽強勁/使得整個雞群移動前進。”雖然是戲謔嘲諷的口吻,但對其獨立特行、甚至頗有抱負,也不無讚賞之意;《一隻鼓丘土拔鼠》寫動物為了防禦獵人的襲擊、挖掘洞穴藏身,“本能地考慮周密”;《睡夢中歌唱的鳥》,“一隻半醒的鳥/憑它的天賦唱了一半小調”,因為它知道,“要是像那樣從睡夢中再唱半曲,/它就更容易成為捕獲物”,同樣是出於生命自我保護的本能;《逃遁》寫一匹馬駒寧可忍受冬夜的寒冷,也要逃脫廄欄的囚禁;《摘蘋果時節的母牛》讓人忍俊不禁:

那頭唯一的母牛受到某種啟示

近來簡直把牆當作大門似的,

認為補牆的人全都是傻瓜,

她的臉上沾滿了果渣,

她大膽地闖開囚籠,突破禁錮,獲得了暫時的解放,“她從一棵樹跑到另一棵樹,躺在那兒舒舒服服”,甚至“她在小山上朝天空怒吼著”,儘管“她的乳房皺縮,奶水漸漸乾涸“,她也要發泄對這充滿奴役和束縛的世界的憤懣,發出渴望自由的呐喊,簡直就是一位女權主義者。

在《給冬日遇見的一隻飛蛾》裡,詩人伸出一隻沒戴手套、暖暖和和的手,讓偶然遇見的飛蛾棲息,並通過自問自答的方式展開種種猜測和推斷:“什麽用虛假的希望把你誘惑,/來進行這場來世的冒險,/尋求同類在冬天的愛?”,“我確實認為/你不辭勞苦地飛行,/為了那麽虛幻的一位,/強撐著把自己耗得精疲力竭。/你找不到愛,也不愛自己。/令我同情的是你有某種人性,” 並勸告說,“你必須做得比我明智”。

《值得注意的小不點》寫“一隻活生生的小蟲”,“它驚駭地逃跑,而且狡猾地匍匐。/它躊躇:我看得出它猶豫;/然後在攤開的紙片中間/無可奈何地蜷縮著,/唯我是從,聽憑發落。”詩人認為它也有自己的意向,有心智,有靈性。不知道弗羅斯特有沒有接觸過佛學,這些詩歌,不僅表現了詩人的愛美之心,也明顯地透露出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的思想和愛護生物、珍惜生命的悲憫情懷。

4

探究人與自然的融合

弗羅斯特對人與自然的關係,有多方面、可以說幾乎是全方位的探究。他對大自然的感受也是非常豐富和充滿矛盾的。首先是對大自然的恐懼感,如《暴風雪恐懼》生動形象地寫了隆冬深夜,暴風雪像野獸般怒吼襲擊的可怕場景,人類在大自然的災難面前是多麽渺小和可憐:

我的心被疑問佔據——

我們能否隨著白晝起身

並拯救無助的自己。

在《一個老人的冬夜》裡,“門外的一切都陰鬱地盯著他”,老人已力不從心,“不能照料一所房屋,一處農場,/一片鄉野”;《荒漠》一詩,抒寫了詩人獨對荒原的孤獨、寂寞、迷惘和空虛;組詩《山妻》中的妻子, 隨著窮困的丈夫幽居荒涼偏僻的深山,害怕“孤零零的房子”,“偶然入侵者”,害怕臥室外面“黑暗的松樹”,苦悶抑鬱,最後在徒勞的“衝動”中黯然離世,死於孤寂,死於獨自置身於大自然中的恐懼感。在這裡,大自然與人的關係是對立的,大自然是恐怖的異己力量,是壓迫女性的男權象徵。

探索自然、征服自然同樣是弗羅斯特很多詩歌的主題。《星星切割器》中的人物布拉德·麥克勞克林 “把天上星星與雜亂的農事混為一談/直到把農場搞得亂糟糟,/他燒毀自家房屋騙取火災保險,/並花掉這筆錢買了架望遠鏡,/以滿足終身的好奇心——/探究在無限宇宙中我們的位置”,讓人聯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中狂熱地癡迷於各種科學實驗的荷塞;《美洲難以洞悉》、《山》、《西流的小溪》、《運石橇裡的一顆星》等詩,同樣表現了探索自然奧秘並力求征服、駕馭大自然的熱情。

然而,詩人在另一些詩裡對這種征服表示了嘲笑譏諷,甚至自我批判。如《冬日獨自在樹林裡》中:“冬天獨自在樹林裡,/我去跟那些樹作對。/我給一棵楓樹打上標記/然後將它砍倒在地。”人的力量似乎很強大,似乎可以對大自然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但是“我看到大自然沒有戰敗/在一棵樹的翻倒裡,” 諸如此類的舉動,令人覺得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所謂征服自然顯得特別滑稽,甚至極其荒唐可笑。

大自然的神秘莫測也讓人心生敬畏,《僅此一次,那時,某物》描寫了詩人跪在井欄邊,“上帝一般/從蕨和雲朵的花環中探望”,看到水井中瞬間即逝的“一個白色物體”,引起了詩人的猜想,“那種白是什麽?真理?一塊石英?”;《夜晚的彩虹》描寫詩人和一位朋友在“一個霧朦朧的晚上”,“摸索著回家”,先是看見“奇異的光”和“月亮出現”,“然後一彎小彩虹像格子門,/一彎非常小的月亮形成七彩弓,/跨越我們頭頂,近得能從中走過。/於是我們被賜予一個奇跡,/那從未給另外兩個人降臨的奇跡”,“我們站在光環中,被溫柔地環繞”,詩人驚歎之餘,在這種獨一無二的神秘體驗中感悟到人世間真摯友情的可貴:“在上帝選定的摯友關係裡,/時間或敵人都不能使我們分離”;《我們對地球的影響》近乎雄辯地證明大自然對人類的恩惠,得出結論:“它肯定多一點更有利於人,/哪怕是微乎其微的百分之一的量,/否則,我們的生命不會穩定地增多,/我們對地球的影響也不會持續增強。”抒發了對大自然的感恩之情。

《春潭》不僅吟詠了“這些潭水雖被森林深深遮掩/依然映出完美無缺的藍天”,如深閨少女的幽靜之美,而且歌頌它“滲入樹根煥發起濃密綠蔭”,有著比春雨更加潤物無聲的美德和生生不息的無窮力量;在《冬日伊甸園》中,榿木沼澤裡一塊荒蕪的土地竟成了野兔和鳥兒溫暖的天堂、嬉戲的樂園;在漫長的寒冬之後,詩人敞開懷抱,迎接春天的來臨,高聲歡呼:“帶著雨來吧,哦,喧鬧的西南風!/帶來歌手,帶來築巢者;/給埋藏的花朵一個夢;/讓凝固的雪堆蒸汽騰騰;” “把詩篇撒在地上,/把詩人趕出家門”(《致解凍的風》),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在《不情願》中,則更加突出地體現了詩人認識自然規律之後通達超脫的生命智慧,“溫文爾雅地服從理智,/與萬物一起順應潮流,/無論愛情還是季節,/當結局來臨,都俯首接受。”《接受》裡則借一隻流浪的鳥兒之口,表達了詩人“讓夜變得更黑暗籠罩我吧。平安!/讓夜黑暗得我看不見未來景象。/讓它該是怎樣就是怎樣!”這些詩歌中所表露的思想,頗接近於老莊順應自然的生死觀。

5

揭示人與人溝通之難

弗羅斯特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離群索居,不太樂於也不善於交際,早年到各個大學演講的時候,往往起初躁動不安,精神緊張,上台前洗冷水臉,在鞋底放石子以分散注意力緩解情緒。他有首詩的題目就叫《不很適應社會》(也可譯為“不很合群”),自述我行我素,無法遵循約定俗成的社會規則,“你們有些人會高興我做了我做的,/其餘人不想對我懲罰得過分嚴厲”,希望置身於稍微寬鬆的環境,即便作出有違常規的事情,也不會受到大家殘酷的懲罰,彼此能達成諒解與妥協,求同存異,和諧共處;《雇工之死》裡,夫妻二人對待雇工塞拉斯的態度一個溫情,一個冷酷,對家的理解也截然不同,從而構成戲劇性的心理衝突;《家葬》則探討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有時甚至比人與動物之間更難以溝通,哪怕是夫妻,也難以相互理解;人類也像動物一樣,為了佔有生存資料而爭奪,如在《藍莓》中,那些小沃倫,“他們不會太友善——他們會很禮貌——/對他們認為在他們采摘的地方/無權去采摘的人”,充滿戒備和敵意;《補牆》非常值得玩味:

在砌牆之處我們不需要有牆:

他全是鬆樹,我是蘋果園。

我的蘋果樹決不會越界,

吃他的松果,我告訴他。

他只是說,“好籬笆出好鄰居。

“牆”是安全保護的屏障,也是交往溝通的障礙。在“不需要有牆”的地方築起壁壘,而那位山那邊的鄰居,“他不會深究父親的諺語,/他想了又想,如此喜歡,/又說一遍:‘好籬笆出好鄰居。’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防範心理,已代代相傳、根深蒂固。但詩歌開篇說“有某種東西不喜歡牆”,某種東西是什麽?它為何不喜歡人與人之間有牆?究竟是大自然還是人的心靈,詩中沒有點明,留下一個問號,意味深長,發人深省。此詩寫於以美蘇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陣營冷戰期間,兩者之間不僅築起了一道有形的牆——柏林牆,還有一道無形的牆——更難逾越、彼此敵對的意識形態壁壘。1957年弗羅斯特作為美國“友好使者”訪問蘇聯時,在莫斯科的一個文學之夜上,選擇朗誦的就是《補牆》這首詩。詩人的用意不言自明。而且,他自己也曾解釋說:“矛盾正是該詩的核心。它本身就存在於人的悖論當中,存在於鄰居和競爭對手當中,存在於人類的矛盾本性當中。”

現代社會工業化、機械化帶來的分工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即使在農場,收草的勞動分工也十分嚴格和精細,分成割草、晾曬、運輸、堆垛、儲藏等若乾環節,人們獨自乾活,彼此難打照面。《一簇野花》表達了現代人勞動生產中的孤獨寂寞以及對交流溝通的強烈渴望,割草人留下的“一簇野花”是美的象徵、靈魂相通的紐帶,翻草者由此 “覺得一種精神與我血脈相連;/從此之後我勞作不再孤單”,“乾活時好像有他幫襯”,“而且夢著,就像兄弟般暢所欲言,/將我曾不願觸及的想法談談。” 甚至希望與割草人暢所欲言、促膝談心,“‘人們共同勞作‘,我真心對他說,/‘無論他們一起還是分開乾活。’” 共同熱愛美好事物使人們達到心靈的共鳴和默契,共同勞作更是把人們緊密結合在一起,詩人希望人與人之間之間消除距離與隔膜,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誼,團結互助,和諧共處。“刀下留花”也體現了對待自然和生活的態度,意在喚醒麻木不仁的感官,激活天賦的審美直覺,調和現實利益與保留自然之美的矛盾衝突,其中隱含著重建生態文明和社會文明的思想。

6

重建家園,重歸完整

詩人主張,應當適當抑製人類的擴張、節製人類的欲望:“讓人類生育的人口稍減,/把人的地盤歸還給大自然” (《乘法表》),“願有些東西永遠不被收獲!/願很多東西留在我們的規劃之外”(《未收獲的》,詩人對著野花高喊:“給你們,哎,喧鬧的野花,/去那裡恣肆地怒放撒歡吧”(《最後一次割草》)。

在《培育土壤》中,借用維吉爾《牧歌》中的兩位人物的談話,從農業的衰敗開始,論及選舉、體制、自由、革命等重大政治問題,思想龐雜廣博,大有縱論古今、捭闔天下之勢。顯然,鄉村的淪落,有著非常複雜的社會政治因素;重建家園,保護和恢復良好自然環境,建立生態文明,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訴求,也無法離開政治生態的重建。《洪水》開章明義地告誡說:“血比水更難堵住。” 是“血本身的力量釋放鮮血。/它憑借勢如洪水之力/漸漸蓄積到如此反常的高度。”“當它席卷之時,峰巔樹葉也染上血汙。”這些義正詞嚴、慷慨激昂的詩句,仿佛是針對統治者的警世格言,如洪鍾大呂、銅板鐵綽,鏗鏘有力,振聾發聵;對社會痼疾,他毫不諱言,“的確,革命是唯一良藥,/但應該用一半就結束為好。”明確主張“半革命”(《半革命》),顯然,他指的是改革和改良。

在《曾臨太平洋》中,他提醒人們,“似乎有黑暗意圖的夜正在到來,/不只是一個黑夜,而且是一個時代。/人們最好為應對狂暴做好準備。”然而,他也對鄉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哦,一場暴風雪展現了某種東西,

鄉村歌唱的力量因而聚集,

思想被壓抑,隨氣候變憂鬱,

依然準備著一旦自由,就歌唱

從根和種子裡催野花綻放。

——《我們歌唱的力量》

詩人親自經營過多年農場,曾躬耕田園,勤勉勞作,他希望過一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日子,他讚美的是《采樹脂的人》中那樣接地氣、貼近自然的生活, “我告訴他這是過快活日子,/——讓你的胸膛貼著樹皮/常年都在陰暗的樹下,/高高舉起一把小刀,/撬松樹脂,把它取下,/高興時就把它帶到市場去。”他夢想回到童年,重新成為“蕩樺樹能手”,從而“逃離塵世片刻”;他有春種秋收、用汗水澆灌土地的深切體驗,“務實是最甜美的夢——勞動懂得” (《割草》);與此呼應的另一首詩《指令》開門見山,提出:“退出眼下對於我們太嘈雜的這一切,/回到因失去瑣碎而單純的年代”,回到自己出生地,回到童年重拾童心,回到最初的源頭,“從孩子們的遊戲室裡偷得這酒杯”,“這兒是你的泉水和你的飲水處。/喝下去你便超越混亂而重歸完整。”現代文明使人類遭受家園和人性的雙重喪失,人與人、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在市場擾攘中也近乎崩解斷絕。在這裡,“重歸完整”即實現自我,而回歸家園、融入自然是實現自我的必經之路,由此才能從物欲橫流、塵世喧囂中解脫出來,使迷失墮落的靈魂得到拯救,從而達到自我的身心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

翻譯弗羅斯特這部詩選,有時仿佛回到半耕半讀、間或打工賣苦力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有時仿佛回到棲居過的林區和牧場,有時仿佛回到那些憨厚木訥的夥伴和父老鄉親中間,有時仿佛回到三十年來“十室九空”、“夕陽殘照”的老家……從中一遍遍重溫充滿艱辛勞作的鄉村生活,重溫曾經品嚐過的酸甜苦辣。他的詩,對於我是那麽親切感人,時時引起靈魂深處的震顫與共鳴。翻譯時,覺得就像在聽一位飽經風霜的睿智老人聊家常一樣,講述他一生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語言簡潔樸素而又生動風趣,其中蘊涵的深奧微妙的哲理、卻令人深思、耐人尋味。儘管幾乎天天宵衣旰食、夙興夜寐,其中不乏沉痛悲傷的情感體驗,但總的來說,仍然是美好愉悅的長途旅行,是精神澡雪的靈魂洗禮。他的詩已經成為不朽的經典,常讀常新,而翻譯不僅是深入的閱讀,更是“辨認”和“刷新”,從中認出自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裡爾克詩句,陳敬容譯),刷新語言,刷新審美眼光和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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