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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朔:試解李彥宏之問 What's your problem?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秦朔

  2019百度AI開發者大會。相貌俊朗的李彥宏正在演講,一個年輕陌生男子衝上來,向他頭上倒了一瓶礦泉水。李同學很詫異,頭髮襯衣都濕了,但並未失態,下意識懟了一句:What’s your problem?

  我對“宏顏禍水”沒有興趣,但李同學這個問題,卻引起了我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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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背景、經歷,以及想法。

  據北京市警察局朝陽分局通報,此行為被定性為“尋釁滋事”,處以行政拘留5日的處罰。

  成都的紅星新聞調查說,潑水男是山西運城人,曾與前妻開過一家網店,網店關閉後他就在家,一直沒上班。兩年前離婚,他獨自一人離家,沒有支付過孩子撫養費,前妻仍與孩子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也不回家看父母。至於離家後有沒有工作,前妻在接受採訪時說“不知道”。

  據多家媒體追蹤,潑水男疑似是一位微博用戶,共發了18條微博,暗示要做些什麽。如上午9點39分的一條,“小度小度,如果我澆你老闆李彥宏一腦袋水,會有什麽後果?”9點40分的最後一條,“我要上去了”,圖片是礦泉水瓶,背景是百度AI大會現場。

  為何潑水?一種可能是對李彥宏有什麽意見,但更大的可能是,他的社會境遇和心態很糟,想在大庭廣眾面前發泄和出名他開過網店,了解互聯網,北京離太原不遠,百度剛好開大會,於是盯上了李彥宏這個山西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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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潑水男讓我想到了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1981年3月30日,美國總統裡根前往華盛頓的希爾頓飯店出席建築工會大會。演講結束後上車時,混在記者群中的一個26歲的年輕人欣克利,掏出手槍向他連開六槍。這就是著名的“欣克利刺殺事件”。

  欣克利的父親是一家石油公司總裁,家業頗豐。他和潑水男沒有可比性。但有一點兩人又相似,就是在社會中鬱鬱不得志,幻想破滅,成了所謂“雅廢士”(yuffies,Young Urban Failure,都市失意者)。

  欣克利從小羞澀內向,自高中起極度自閉,情緒低落,畢業後一心想當搖滾歌星。父親連逼帶勸,他進了德克薩斯州的一所學院,但入學後依然迷戀搖滾,一年後因成績太差輟學,又飛到洛杉磯好萊塢闖蕩。因為急需用錢,他向父母撒謊,說正與好萊塢公司談音樂合約,並與一位女星約會,得到父母支持。此時他看了電影明星朱迪·福斯特出演的《計程車司機》,對她一見鍾情。幾年後,因生活難以為繼,他再次撒謊,對父母說錢財被劫,連驚帶嚇,得了重病,要回家養病。父母見到他之後,覺得是精神疲憊,就建議他看心理醫生。他向醫生交代了對福斯特的迷戀,但醫生的診斷是,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很正常,毛病是遊手好閑,缺乏人生目標。父母希望他確立一個有意義的目標,他表示想當作家,聽說耶魯大學開辦了“作家訓練班”,他希望去深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通過媒體得知福斯特進了耶魯就讀。

  1980年秋,欣克利來到耶魯,在校園裡多次與福斯特相遇,但總是當面怯場,只能不斷給她打電話、寫情詩、送鮮花,都無回音。他打電話給父母,說耶魯令人失望,要回家養病。其實他暗下決心,要用刺殺總統的方式,獲得朱迪·福斯特的傾心。他先是尾隨競選中的卡特總統,但一直沒有機會。1981年3月,欣克利的父親根據心理醫生的建議,斬斷了對他的支持,讓他到外面自食其力。沒多久,就發生了行刺新當選總統裡根的事件。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初,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但由於越南戰爭、水門事件、石油危機、伊朗人質事件、經濟停滯、製造業失業上升等等,爆發了二戰後最大的信心危機。1978年美國人均GDP跨入1萬美元,溫飽已不是問題,但精神和心理問題卻增多。

  中國的人均GDP很快將突破1萬美元,衣食意義的貧困也將消失,但精神世界的困窘正潛滋暗長。在結構性調整、經濟增速下行壓力加大,以及區域、職業、階層不斷分化的背景下,這種困窘很有可能加劇,並演化為“廢”“喪”“怨”“棄”等亞文化心理和傷及社會的不測事件。

  對此,我們的認識和準備,卻很難說是充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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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潑水事件前,我剛好在看一些材料,關於全球年輕人的失落和相對貧困化問題。

  從絕對數字上說,拜全球化、市場化和技術擴散之所賜,人類的福祉在過去幾十年不斷提升。但由於贏家通吃,錢賺錢比人賺錢越來越多、越來越容易,所以年輕勞動者的收入增長,反而緩慢下來。隨著自動化和機器智能的進步,人被機器擠出,製造者(maker)遷移到服務業變成衣務者(waiter)。和製造業相比,服務業更流行“零工經濟”,較少長期穩定的合約,甚至沒有正式合約。年輕人雖然生在一個比以往更富足的年代,但內心的不安感、動蕩感卻在加劇。由於少數富豪和高薪階層的收入佔比不斷提高,中低收入者也會覺得自己越來越窮。

  於是在日本,有了所謂“下流社會”,不是指底層,是指中產階層中的向下者、下遊者。在英國,年輕人被稱為“iPod一代”,不是指蘋果播放器,是insecure(不安全)、pressured(壓抑)、over-taxed(稅負過重)、debt-ridden(債務纏身)的縮寫。這些說法和美國當年的“雅廢士”是一個意思。

  相比起來,過去幾十年,中國年輕人的機會和成長空間還是比較大的。數以億計的農民工,每年數百萬計的高校畢業生,每天注冊了超過1.8萬家公司的創業者,總體上,他們都是一個機會年代的受益者。但近年來,隨著外部環境變化,增速下滑,各種因為資源配置不合理積累起來的隱患次第爆發,中國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地感到焦慮,大學畢業找不到理想工作而出國和讀研的比重越來越高,大城市的住房、就業、教育壓力不斷攀升。如果父母是成功者,還可以進行“代際財富轉移”,否則年輕人很容易變成“月光族”甚至靠舉債度日。

  前一段到深圳出差,和一家彩色電視企業的市場總監聊天,她平時非常辛苦,每天累得喘不過氣,周末還要自己花錢參加培訓,為的是“不掉隊,不被甩下”。我說,最近和做工廠的老闆、種蘋果的農場主、房地產開發商交流,他們都反映,將來找不到年輕人願意當工人,願意在收獲季去田裡摘蘋果,願意到建築工地乾活,工資提的很高也沒人去。這怎麽辦?她說,其實90後不用我們擔心,她培訓時認識了一個90後,大學是學新聞的,讀書期間就在網上賣東西。畢業時她沒有去找工作,她說:“我的收入老師還高,有什麽好擔心呢?”她她開了一家網店,做了一兩年又關了,因為覺得自己不太了解社會,於是又開了一家民宿,這樣天天可以接待很多人。開著開著覺得知識還不夠,於是周末去參加培訓。

  這個例子讓我很觸動。當我們左擔心右擔心年輕人的命運時,他們對自己命運的主導能力,可能會超出我們的想象。他們能找到屬於他們的機會方向。

  前一個周六上午,我從深圳北站到廣州南站,想當然地以為高鐵票隨到隨買,沒想到周六周日全部賣光。只好被拉客,擠上一輛停在廣場外的中巴。我和車裡的人聊天,有到番禺沙灣的,有到廣州的,有到佛山的,有做製造業有做物業管理有做銷售的。這個場景是我1990年代經常體驗的,和那時比,一個變化是,現在珠三角這一帶,很多人的周間工作地和周末生活地都不一樣了。如果你只想著在家門口找個好工作,可能不那麽容易,但把搜尋半徑擴大後,會發現機會還是有的,個人還是能找到上行而非原地踏步或者下流的空間。

  年輕人的希望在哪裡?每次到深圳、廣州和珠三角,我總是能發現一些積極的、自主的、向上的動能。市場經濟下的專業分工越是細致,機會就越多。

  4

  到廣州的這天晚上,我去了番禺的長隆水上樂園,看了“萬人比基尼電音節”的盛況。當天進園遊客有4萬多人(迪士尼水上樂園的記錄是2萬人),很多家庭在DJ的指揮下,隨著電音在水中盡情放鬆。這個全世界最大的水池可以容納1萬人。

  此情此景,“機會+奮鬥=美好生活”的想法,就很容易出現在腦子裡。

  機緣巧合,這天我和一位香港財經界人士做了交流。他1973年從香港大學畢業,在政府、金融機構、公用事業等多部門擔任過重要角色。我們談到香港最近的一些情況,他說:“透過現象看,背後最重要的還是民生,民生是社會穩定之本。這方面,香港對年輕人來說是不成功的。”

  “我大學畢業到政府工作時,月薪是1000多港元,當時中午吃個快餐是1港元,房價每平方米是2000港元。40多年過去,大致的情況是,收入增長了10到20倍,吃飯的價格增長了30到60倍,房價增長了100多倍。”(注:據世邦魏理仕《2019全球生活報告:城市指南》,香港以2091美元/平方英尺的房價位居全球房價最高城市榜首,1平方英尺等於0.093平方米)

  “我們的運氣太不好了。董先生(董建華)擔任特首時就要推‘八萬五’建屋計劃,但生不逢時。”言語間,他無限遺憾。

  1997年7月,董建華上任三個月後提出首個施政報告。在安居方面,為改變當時香港人平均要把月薪的3/4拿去供樓的局面,董建華訂下三大目標:1、每年興建的公營和私營房屋部門不少於8.5萬個;2、10年內全港70%的家庭可以自置居所;3、輪候租住公屋的平均時間縮短至3年。

  天不假人。亞洲金融風暴不期而來,股市樓市暴跌,不少中產階層變成“負資產”。從1997年10月樓市最高峰到2003年8月的谷底,樓價下跌70%,出現了多起貸款人因為房貸抵押價值不足、又無法向銀行補足現金、房子被銀行收走拍賣、絕望之下自殺的事件。最終,特區政府只能取消安居計劃,停止新土地出讓,以拯救房價。此後,房價開始復甦,一直漲到世界第一。

  在2017年亞布力論壇上,曾任特區政府財政司司長的梁錦松演講。他說特區在三個地方沒有充分重視年輕人的發展,“上樓”,沒希望;“上流”,沒機會;“上位”,很困難。他說,香港的年輕人大概要18年不吃不喝才能買一個中等房屋,只有47平方米,和父母住在一起的越來越多。

  後來看到梁先生還算了一筆账,“大學畢業,拿著一萬三四的平均工資,刨除日常支出,交通費,稅費,吃飯等,大概要儲蓄30年才能付首期,再要供30年才能還清貸款。20歲工作到80歲才能拿到一個樓。多大呢?40平方。”

  建築業和地產對香港GDP的貢獻不到10%,這是按照一磚一瓦的成本所帶來的增加值計算的;而從整個國民收入角度看,房地產則佔30%以上,一部分是土地財政,一部分是發展商、有房者、投資客、中介商的財富價值。

  房地產升值膨脹出的財富越多,年輕人的希望就越渺茫。所以在《反貪風暴4》中,小人物阿祿說“坐牢是香港年輕人唯一的出路”,因為坐牢可以省房租、水電煤、到茶餐廳吃飯。去年6月和7月,國際青年商會(JCI)在香港做了一項研究,研究人員訪問了110家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餐廳,發現兩個月有334名市民在麥當勞餐廳過夜,被稱為“麥當勞難民”(McRefugees)。而2013年時全年的數字是57人。他們之所以到麥當勞過夜,是因為高租金或電費,有人說,在麥當勞裡享受一晚空調,不在自己的房間用空調,可以少付房東每天16港元的費用。

  香港的問題很複雜。這位香港財經界的大咖說:“內地像上海、深圳,房價也很貴,但通過便捷的交通,很多年輕人可以在這裡工作,晚上不用住在這裡。香港怎麽辦?不能住到海裡去吧。香港經濟越來越離不開內地,比如資本市場,IPO主要靠內地公司,年輕人如果不懂國語就很難做好服務。但很多香港年輕人並不適應。內地這些年高增長,很多富人移居香港,也把房價托得更高了。年輕人如果不把眼光放得遠一些,就在本地發展,會非常辛苦。”

  這天的交流使我意識到,一個社會要強調奮鬥,但如果某些民生指標(特別是住房等基本保障)讓年輕人覺得再怎麽奮鬥也夠不著,那社會就在積累火藥,不知道什麽時候借什麽理由就會引爆。

  順帶補充一句,特區政府倒是真的在想辦法,讓人“住到海裡去”。去年10月,特首林鄭月娥在施政報告中提出了“明日大嶼願景”,計劃涵蓋中部水域交椅洲和喜靈洲附近共約1700公頃的人工島、大嶼山北岸和屯門沿海地帶,跨越未來二三十年,可提供26至40萬住屋部門,供70至110萬人口居住,其中7成為公營房屋。

  不知這樣的安排能否讓年輕人看到更多希望?

  5

  關於李彥宏之問,如果是從偏理論的角度,還可以有更多思考。

  首先,全世界都出現了單純用市場邏輯、資本邏輯所解決不了的,年輕人向何處去的問題。這不是否定市場和資本的作用,而是說,如果只靠市場和資本,則李彥宏等知識精英、資本精英、企業家越是努力,越是出類拔萃,越是統治市場,就越要做好準備,準備和社會中的“雅廢士”、“喪棄族”、“下流階層”、“iPod一代”、“麥當勞難民”等等,發生更密切的關係。精英越是飛黃騰達,覺得離底層越來越遠了,實際上,底層的失落者就正向精英走來,走到精英的舞台上,表達他們的訴求。

  其次,要解決What’s your problem的問題,不能靠雇更多保鏢,靠增強自我保護和與他人隔離。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問題的根本在於,我們需要有新的社會觀和制度安排。《經濟學人》去年在創立175周年之際呼籲“重建自由主義”,建立“為人民服務的自由主義”,讓社會成為所有人福祉而不是一部分人福祉的聯合體。最近,《經濟學人》在關於美國未來發展模式的社論中,又談到了模式問題。“到底是低稅負、松管制、小政府的‘德州模式’,還是高稅負、強管制、大政府的‘加州模式’,對美國來說更佳?……可以設想一下,德州模式與加州模式優勢互補,實現融合,從而形成一種兼具兩者優點的新模式:自由氣氛濃厚、政府不插手民眾的私人領域、營商環境良好、人們都能獲得發展機會,與此同時,環境能得到有效保護,教育也能獲得充分的資金支持。”顯然,人類必須探索新的模式,以緩解日趨緊張的社會焦慮和階層對抗。

  第三,對中國來說,應該在機會的普惠化、年輕人教育、社會保障等方面進行長遠規劃,從增長型政府逐步轉型為公共服務型政府。跛腳巨人是走不遠的。

  最後,中國的企業家群體應該努力超越贏家通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不以大欺小,不壓榨利益相關者,努力兼顧利益相關者利益,增強“普惠”、“互惠”意識,尤其要關心整個生態中最薄弱的地方,給他們帶去希望。

  世界上只有一片天空,他們就在你們身邊,他們就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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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是希望和李同學等企業家一起思考:我們能幫助潑水男這樣的年輕人做些什麽?

  潑水男是運城人,從他過去開網店的經歷看,他是個在努力的人。沒有年輕人願意渾渾噩噩,或者活在被救助的狀態裡。他們總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通過經濟交換,看到自己的價值被市場接受。這才是人生之信心的真實來源。

  在今天的中國,兩個三角洲是公認的經濟現代化、營商環境、發展機會最好的區域,而像運城這樣的地方,機會供給的數量和質量有著比較大的差距。我想,如果潑水男是在義烏或者東莞、深圳創業,或者謀生,斷然不會到百度AI大會上以這樣的方式露臉。

  以中國之大,如果只有兩個三角洲現代化了,這並不是真正的現代化。

  面對潑水男和眾多類似的年輕人,我們的企業家,應該不止於慈善扶貧,更應該也更有能力,開展資源賦能,幫助相對不發達地方的年輕人提升他們的人力資本質量,通過互聯網這一開放平台幫助他們更快成長,得到更多機會。這應該成為一種長期戰略和價值主張。李彥宏就是從山西走出的有為者,只要用知識插上翅膀,相對不發達地方的年輕人也能飛得很遠。

  不知道李彥宏心裡對潑水男是不是還耿耿於懷。希望你能了解如下的一些事實:1982年4月27日聯邦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欣克利案,6月21日陪審團裁定欣克利無罪,理由是作案時精神錯亂,法官把他送往華盛頓一所精神病醫院接受監護治療;而裡根總統得知欣克利為精神病患者後,立刻在醫院病房中為他祈禱平安,裡根出院後還打算邀請他來白宮見上一面,被總統幕僚苦勸方止。

  彥宏同學,你可否去見見潑水男,和他做些交流?百度是一家科技公司,搜索公司,AI公司,也是一家具有廣泛的社會性和外部性的信息公司。百度如何更好地理解社會需求?理解年輕人?這不僅是技術問題,也是人文問題,社會問題。我相信,這樣的交流對你和百度一定大有稗益。如果有機會,我也很想參與交流。

  如果我們能更多地去思考,我們能為解決年輕人的問題做些什麽,那麽,他們的問題就不會積鬱,無人關注,越陷越深。否則,What’s your problem?這個問題將越來越頻密地出現,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你就是我。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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