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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我們公司就這樣倒閉了

文 | 李曉蕾 王琳 周曉奇 周逸斐 楊業擘

要不是最後的破產清算通知下達,在2020年失業的這群人中,大多都認為公司仍然存在轉機。

商業世界向來崇尚叢林法則,一個企業、一家公司的創立與興盛,倒閉與破產,似乎已經是司空見慣的現象。但在今年上半年,疫情為這種“新陳代謝”按下了加速鍵。新能源造車、互聯網金融、在線旅遊、短視頻直播等行業,企業倒下的消息不斷傳來。哪怕是今年利好的在線教育,也都有公司受大環境遇冷波及。

公司倒閉對員工個人而言,意味著失業、再就業。這些因公司倒閉被迫失業的人中,有人時隔3個月,仍未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有人因為突然的失業,擱置自己旅行、結婚的計劃;有人對行業失去信心,決定再也不去同類型的公司。

這些倒閉的公司中,有的高管在公司上市前夕被帶走,有的新能源汽車在量產前資金鏈斷裂而未能面世,時下正是風口的直播和網紅帶貨行業中,更是出現了批量的倒閉。無數員工裹挾其中,見證了夢想的破碎,也見證了商業世界的潮起潮落。

就好像面前一直有一個大餅,但大餅碎了

宋海昌,供職公司:世界邦,行業:在線旅遊

從今年2月底開始,就有同事有疑惑,公司是不是要破產了?公司通知說,因為疫情的原因,要砍掉一半的工資。3月份變成了北京最低工資標準,1540元。6月,公司正式宣布破產。

我做商城的運營工作,我很清楚,自從疫情之後,公司的狀況就不算好。從2月份,疫情爆發,之前下單出境旅遊的顧客,就開始瘋狂退單。直到6月,我們都一直在處理退單,先把錢墊付給客人,再去找供應商要錢。

我們公司從成立就做的是出境自由行的服務,也算是這個領域的明星公司。楊致遠、騰訊早期投資人王樹都是我們的天使投資人,在行業裡可以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對旅遊業來說,疫情是一記重擊,對像我們這樣專注做出境遊公司來說,更是致命。

公司曾經試圖轉向國內遊,做過一小段時間新疆遊,看能不能嘗試轉型。但也沒有大的好轉。那陣子武漢剛剛解封,消費者也沒有什麽出遊的信心。公司高層也一直在商量,要怎麽應對,是拖下去還是及時止損。

4月份,公司下發通知,讓我們去辦公室拿回自己的個人物品,我當時心裡多少有一些預兆。過了一段時間,聽到領導說,公司正在找新的房子,沒準找在順義、燕郊這樣比較偏遠的位置。但最終也沒能實現,有同事無法及時返京,沒能回北京,甚至都沒來得及處理自己的個人物品。

我去了兩趟公司,最後離開的時候我還專門去了一下樓下的7-11便利店,看看有沒有什麽能買的,沒準以後就不來了。

最終,搬辦公室的承諾沒能實現。大概是5月底,公司通知我們,大概的意思就是公司已經申請破產清算,讓我們簽署和解協議,公司給我們開離職證明。如果簽署和解協議,公司之後會按照資產清算,按照順位的比例給大家賠償。當時我們部門的幾個同事大概商量了一下,我決定不簽和解協議。

我在世界邦待了5年,耗費了很多的時間,這幾年也幾乎沒有休息,最後沒有任何賠償讓我離開,這不公平。

我們公司有100多人,其中有5、60人一開始決定不簽和解協議,走勞動仲裁。但這意味著一直拿不到離職證明,有些同事覺得麻煩,有些找了新的部門急需離職證明,慢慢就越來越多人妥協了。我不願意妥協。

雖然我們做的是旅遊,但本質還是一家互聯網公司,公司後期雖然沒有996那麽極端,但整個公司各個部門,從前台的銷售到後台的商城,到技術人員每個部門都是995,很辛苦。就覺得好像前面一直有個大餅一樣,想著也許公司將來能上市,或者被收購怎麽樣。

其實從待遇上,就能感覺到公司後來在整體螺旋式的下降。我剛去的時候,公司整體狀況還很好,沒過幾個月就漲工資,還有團隊建設的費用。2018年開始就越來越不行,通話補助費、交通補助費,能取消的都盡量取消了。當時還降了一次薪。

2019下半年,公司開始要求加班,施行995。從正常生理的角度來講,一天工作十小時,真的很不科學。剛開始,公司走下坡路的時候,我還沒有離開的念頭,想著能堅持一下,就堅持一下,沒想到後來公司竟然徹底沒了。

這兩年出境遊熱度一直在上升,但我們公司沒有跟上這個潮流。像傳統旅行社,不會大起大落,不太會收到資本的影響。攜程這樣的公司,資本更龐大,抗風險能力也更強。像我們,一旦哪個國家碰到動亂、疫情、自然災害,都我們都會有直接的影響。這時候,資本都往安全的地方去,不會往危險的地方去。

之前幾年我一直沒能好好休息,現在也趁機停了下來,想好好再去提升下自己,多學一些技能。出境遊相關的工作我不會再找了,興許幾年內,這行都還會受到持續的影響。這段經歷也讓我反思,長時間隻把時間和精力放在一件工作,似乎沒什麽太大的必要。我也應該要去關心自己的成長。

6月10日凌晨,老闆發了一份全員郵件,正式通知公司即將破產清算。很多人都在微信朋友圈發了“再見”等感慨的話,我倒覺得沒什麽。這幾年也說不上什麽可惜不可惜,這無非就是一件出賣勞動力,獲得報酬的事情。

本想從0到1造車,最後還是留在了PPT

黃煒,供職公司:博郡汽車 行業:新能源造車

我實在沒想到公司的新車,還沒量產就倒了。

我是從傳統車企出來的,當時進博郡前,也看了好幾家造車新勢力,可能因為傳統車企的經歷,當時我對蔚來、小鵬這類互聯網出身的公司不太看好,所以挑了博郡汽車。

沒進博郡之前,我找過一些資料,了解到黃總(博郡汽車創始人黃希鳴)之前在大型汽車公司工作,後來自己創業也是為整車企業提供技術服務,這讓我有種安心感,覺得有造車經歷的人做新能源汽車更靠譜,也更有機會成功。

說實話,公司同事專業水準都不錯,很多也像我一樣是從傳統車企出來的,大家其實都想從0到1做出來一台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整個公司體系非常複雜,有些部門是有負責人的,但卻還會再派一個負責人來管理。

你想想,一個部門有兩個領導,底下員工聽誰的呢?公司這種內耗很嚴重,而且黃總對公司把控力度也很大,有些細節黃總覺得不行,那基本這個事情就黃了,整個流程只能從頭再來一遍,重新規劃。

在這種工作氛圍下,原本公司同事都是非常有激情的,後來明顯感覺慢慢被消磨了,很多人也就陸續離開了。

去年初,有一批離職員工投訴公司欠薪,我就感覺到公司資金可能出現了問題。果然,到了下半年開始推遲發工資了。

雖然工資延遲發了,但我還是沒有走,總覺得公司可以挺過去,因為拿了各地政府的錢,想著總會出手救下,而且我們也在裡面投入了很多,不想看著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可惜,我們一開始想得太多,做了多個平台和車型,但我們不是傳統車企,沒有那麽多資金和精力全部做起來,在一款車都沒有量產的情況下,同時走三四條線是行不通的。

本來量產一款車就需要耗費很多資金,我們還直接上了多個平台,資金投進去像是一枚硬幣扔到了大海裡,看不到任何水花。

很快,我們融的錢就燒完了,之後融資就沒那麽容易了。市面上蔚來、小鵬都出了量產車,我們還是PPT,投資人看不到效果也就不會繼續投錢了。

目前我在家待業,雖然一直在找工作,但今年行情太差了,又遇上疫情,所以到現在都沒有找到工作,想著要不轉行算了。

公司IPO細節都敲定了,猝死在上市前夕

袁麗,供職公司:美利車金融,行業:互聯網金融

美利車金融出事兒之前,我們完全沒有預料。

從2019年年中開始,CEO劉雁南就在內部告訴我們,公司的計劃是在Q3、Q4去美國IPO,時間表已經基本確定。當時,我們要上市項目(汽車金融)的律師還來做相關的培訓,主要內容是告訴我們在流程上怎麽做才符合上市規定,大家都認為上市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當時內部已經在敲定很多上市的細節,比如紐交所外面掛旗的設計,公司內部員工誰參與等等。當時,還計劃著,等忙完這一陣子,團隊去哪裡團建呢。

出事兒當天,核心高管在香港路演,因為原本的計劃是11月12日,對外披露定價等信息。但事情出得太突然了,那些高管至今還沒有回來。我們當時就是蒙圈的狀態,後來GR的團隊去打聽才了解了一點情況。

很快,美利車金融的深圳團隊就解散了,那個團隊主要是做現金貸業務,跟這個事情直接相關的。後來,汽車金融的線下業務,比如前端銷售就開始裁員,後來中後台也開始裁員,最後,大概小6000人的規模,90%以上都被裁掉了。

現在依然有同事沒有出來,他們可能也不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牽扯進去了,對他們而言,人生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有一個同事本來去年11月底要辦婚禮的,酒店、請帖等相關事情都安排好了,但是因為這個事情就被耽擱了,他的妻子現在只能硬挺著。

離開公司的最後幾天,我們就商量,關於未結算的工資到底該怎麽處理。今年1月,公司發了遣散郵件,提到了賠償,但是大部分員工都沒有拿到。很多同事都去仲裁了,但是仲裁之後,依舊沒有實質性得進展,因為公司的案子至今沒有具體的結論出來,账戶已經凍結了,到現在,我還在關注公司案例的進展情況。

美利車金融發展這麽多年,我覺得在圈子裡面做得還不錯,它的黃金時代遠遠沒有到來。因為公司的業務基本是兩個方向,一個是金融產業,一個是二手車產業,現在都沒有到爆發期,公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點兒可惜了。

出事之後,我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崗位,關於未來的職業選擇,比較明確的是,我再也不會考慮互聯網金融相關的企業。

二次創業一路犯錯踩坑,“賠了夫人又折兵”

黎樂,供職公司:逸辰MCN機構,行業:短視頻直播

2020年,我的二次創業又夭折了,公司僅存7個月。

拉下辦公室總電閘,鎖上門,進入電梯口時,透過玻璃門,我最後望了一眼曾經熱鬧非凡,如今空空如也的工作室。7個月前,來到深圳準備大乾一場的壯志豪情仍刻骨銘心。

2011年,剛畢業的我加入美團,成為負責開拓華南市場的業務員,兩年後憑借銷售冠軍的業績晉級為銷售主管。2016年,精神領袖阿乾(前美團點評COO乾嘉偉)離職,讓我突然失去對美團的熱忱。同年11月,我離職去往香港,本來想拿下微信支付在香港的代理權,但是能力不足合作談崩了。

陰差陽錯之下,我和一起赴港闖蕩的幾個朋友,創辦了一家小型的網紅行銷工作室,第一次創業開始了。2019年8月,香港亂局打破了一切,被迫無奈下我解散了團隊,回到了老家東莞。

重振信心後,2019年10月,我帶著二次創業夢來到深圳,開了一家短視頻公司,以做內容為主。因為我的個人失誤,一開始就把公司地址選在了市中心。200多平的辦公區,月租2萬多,簽了一年的合約。50萬的創業基金猛然少了20多萬,對那時的我來說壓力很大,加上設備費、房屋裝修費、10多個員工薪水等等必要開銷,公司還未正式運營,我已經察覺到資金鏈斷裂的危機。當我去找曾許諾投資100萬的朋友時,他變了卦,理由是不懂短視頻行業的市場規則。

那時,籌備工作已經基本結束,我也憋著給朋友證明短視頻行業是個多金賽道的倔勁兒,選擇正常開業。2019年11月,我們開始進入孵化账號階段。原以為憑借在香港的創業經驗,可以快速摸清抖音短視頻運營的規律。但兩個月後,账號沒有絲毫起色,主播、編劇、運營和攝影師的高額人工成本,原本就不多的資金池迅速見底,那段時間我夜夜失眠。

這時,新冠疫情突襲,讓公司被迫按下暫停鍵。原本10多個員工,隻留下4個選擇堅守公司。公司已經連續4個月負營收,虧了100多萬了。面臨資金鏈即將斷掉的危險,我實在沒有勇氣繼續做下去了,也不想對不起4位員工的信任,打算讓公司轉型。

疫情防控形勢最嚴的那兩個月,為了生存,我在個人抖音账號開始做直播賣課。主要是教新人做運營短視頻運營,30天一期,每期最多收10個學員,每人2999元。那兩個月,我賺了3萬多。諷刺的是,我開的短視頻公司運營4個多月,都沒有賺到這些錢。正是這段兼職經歷,我發現直播經濟的藍海。

等到4月份全國陸續復工後,公司開始轉型重點做直播業務,之前打消投資的那位朋友又主動找到我,投資了30萬。我帶著30多個主播,做秀場直播和帶貨直播。秀場直播迫於帶貨主播人選不足,公司的一位原做運營的老員工,主動要求做帶貨主播。但我在搭建供應鏈時,又犯了大錯。我放棄了在廣州很有產業優勢、而且毛利高的服裝行業,選擇了運輸成本高、耗損高的水果市場,以至於後面的帶貨之路越來越艱難。

秀場直播也開始問題重重。入住抖音平台做秀場直播時,抖音政策已開始改變,紅利越來越偏向於個人主播。但是我以為,還可以蹭一波紅利。沒意料到的是,抖音政策一直在頻繁變動,後期給個人主播的傭金比例已經調整到50%,工會被打壓得很厲害。此外,直播內容的審核越來越嚴格,經常提示直播內容過於露骨,甚至直接封店。有一次,公司一個主播的打賞禮物已經達到了1萬塊錢,結果提示內容過於露骨後直接封號了。

原本依賴秀場直播創造主營收,沒想到頻頻受阻。加之帶貨銷售量也不高,我朋友投資的30萬即將耗盡,公司資金又開始吃緊。原本我打算把老家東莞的房子抵押,貸款維持公司資金流。但是半個月前,得知自己暗戀的一位公司女主播,和運營部門經理發展成了男女朋友關係,讓我特別鬧心。

資金鏈頻繁斷裂,加上情感不順,我一下失去創業的激情。前幾天,我決定關閉公司,離開深圳。變賣所有設備和物料,給全體員工發完工資後,清算了一下手頭剩餘的全部資金,還剩9萬,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打算回老家,如果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就幫其他企業做運營工作,再也不想創業了。

剛實現盈虧平衡,“暴斃”在希望的大門前

百豐,供職公司:觸手TV,行業:移動直播

其實我現在不太願意聊公司,畢竟很多媒體都比較熱衷“挖墳”寫觸手,可能我們算是2020年倒下的知名公司了吧。

我的Base在上海,實際上當時沒有太感受到公司快不行了。了解直播行業的朋友可能知道,2018年我們和熊貓TV都不太行了,後來我們就實行了開源節流一系列措施,在2019年情況就已經變好了。

在2020年1月份的觸手“樂fun之夜”頒獎典禮上,我們副總裁楊淑玉還提到,觸手直播2019年全年營收大概在6億元左右,目前已經實現盈虧平衡。

我們確實沒有怎麽簽約大主播,很多主播都是自己培養起來的。公司的福利政策也沒有怎麽變過,因為創業公司本身也沒什麽大的福利政策。公司整體300多人,本身也不算龐大。

我們一直覺得活下去,甚至上市也是有機會的,可是一切在2020年發生了轉變。

2020年對所有公司都是個劫,從業務基本面看都還正常,我們春季還搞了王者榮耀新人賽,其他一些活動也在推進,包括日常流量也沒有大變化。但我估計這時候公司盈利情況和資本層面已經發生質變了。

觸手的用戶基本是三五線那些餐飲老闆或者其他行業的個體戶,疫情中這些老闆自身的業務不行了,肯定影響他們的打賞投入。

還有核心的一點,就是我們實施對主播收取“通道費”比較晚了,通道費的解釋就是,在主播提現時扣除一部分。這種費用不僅虎牙鬥魚這些直播平台早就有了,甚至比心這種陪練平台也早就有了。我們今年才開始實施,其實在行業算很晚的了。

估計內部無法實現盈利,外界資本就開始不看好吧。此前百度投資過我們,現在抖音和快手的直播業務起來後,也許就不敢繼續投資我們了。其他財務投資機構更不敢趟直播的深水,公司高層預料到結果後,估計也就主動選擇倒閉了。

觸手一般發工資是在6月5日,同意主動離職的員工,在6月3日就發工資了,我們和主播都沒有賠償。不過,部分主播確實存在沒有結算完工資的情況。

公司也沒有太坑員工,所以大家都很平靜的離開,包括6月末CEO在視頻中宣布的倒閉消息,大家也沒有哭哭啼啼,面對現實接下來再去找工作。

怎麽說呢,遺憾肯定是有的,畢竟觸手曾是移動直播第一平台,如今不僅沒吃到紅利,還突然死亡了。現在觸手的頭部主播都轉到快手了,可能快手、抖音,甚至B站直播才是未來吧。

(應受訪者要求,宋海昌、黎樂、袁麗、百豐、黃煒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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