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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往丨喜龍仁:一位癡愛中國的瑞典人,他的名字卻常被寫錯

“Prof. Osvald Sirén(即喜龍仁教授)來談了幾個鐘頭。在北京時,我們很熟,前天他去聽我講演,約了今天來談天。他陪我去了B.M.(大英博物館)看了一些中美洲的瑪雅(約相當於三國六朝時)文化作品;他說這裡面有些與中國相近的Motif(主題)。我不很信此說。”

1926年10月17日,胡適先生在日記中記下這段話。文中提到的喜龍仁,是瑞典著名藝術史學者,1956年獲第一屆查爾斯·蘭·弗利爾獎(相當於藝術史界的諾貝爾獎),被稱為二戰後西方研究中國繪畫的集大成者。

喜龍仁有一本很著名的著作,即《北京的城牆和城門》,有很多漢譯本,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些版本將他的名字錯成“喜仁龍”。

喜龍仁的名字似乎特別有“喜感”,《北京大學日刊》稱他是“西冷”(一種牛排),胡適稱他是“西倫”,還有學者稱他是“喜龍士”……

在中國藝術史研究上,喜龍仁是一座里程碑。著名學者高居翰稱他是“西方第一位涉足中國繪畫研究的藝術史學者”,是最早“來到黑莓園的采摘者”。

喜龍仁癡迷中國古代藝術,一生孜孜以求。今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將推出他的著作《西洋鏡5-4世紀中國雕塑》。對專業研究者而言,書中保留了大量歷史影像信息,頗具學術價值。對普通讀者而言,本書呈現出跨文化的尊重與理解,在日漸功利的氛圍中,這是精神之貴的高地。

梁思成先生曾說:“今日欲從事與中國古雕塑之研究,實匪淺易。幸而——抑不幸——外國各大美術館,對於我國雕塑多搜羅完備,按時分類,條理井然,便於研究。著名學者,如日本大村西崖、常盤大定、關野貞,法國之伯希和、沙畹,瑞典之喜龍仁等,俱有著述,供我南車。而國人之著述反一無足道者,能無有愧?”

梁思成先生之問,至今令人悚然。

值此《西洋鏡5—14世紀中國雕塑》即將出版之際,專訪了本書序言作者、學者葉公平先生。

中國雕塑為何在14世紀後衰落

問:古代雕塑這麽多,為何本書隻關注5-14世紀?

葉公平:那是中國古代雕塑最輝煌的階段。

5世紀前,佛教在中國影響小,人們不太重視雕塑。5世紀後,因一些最高統治者信佛,集全國之力開鑿石窟,如北魏的雲岡石窟,唐代武則天時的龍門石窟,代表了中國古代雕塑的最高峰,此外還有一些名氣沒那麽大的,如北齊的天龍山石窟等,藝術成就也非常高。

14世紀後,佛教在高層影響力下降,雕塑就不太受重視了。

問:14世紀後,佛教在中國的影響力仍很大啊?

葉公平:在民間,佛教傳播的範圍確實更廣了,但普通百姓只是功利性信仰,並非獨信一家,追求的也是升官發財、全家平安、兒孫滿堂等世俗目標。

在宋代,王安石、蘇東坡等人也看佛經,視為個人修養的一部分。明清時,就很少有士大夫會如此。明代皇帝崇道教,清代皇帝雖信佛,但多是為了統治的需要,他們內心深處怎麽想,就很難說了。

問:雕塑為何受宗教影響這麽大?

葉公平:古代宗教多走上層路線,一旦最高統治者認可,就會集中全國最好的工匠來做雕塑,工匠收入增加,競爭激烈,一些比較聰明的人就會脫穎而出。古代匠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在物質刺激下,也能達到很高水準的藝術水準。

東西方文化交流創造出奇跡

問:5-14世紀是中國古代雕塑的高峰期,其中最高峰期是何時?

葉公平:以北魏和唐代為最高峰期,因為這一階段東西方文化交流特別密切。

北魏本是草原民族建立的政權,據陳寅恪先生說,唐代皇室要麽是鮮卑化的漢人,要麽是漢化的鮮卑人,李家先世在北朝當官,接受了多元文化的洗禮,所以唐朝是一個高度開放的朝代。按日本學者的說法,是當時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

這一階段的中國雕塑深受犍陀羅文化影響。

犍陀羅文化源自古希臘,西方人提出,人類史上有四大征服者,即亞歷山大大帝、成吉思汗、拿破侖等。亞歷山大是馬其頓人,屬古希臘世界。通過東征,他將希臘文化帶到今天阿富汗與印度交界地帶,即犍陀羅。犍陀羅藝術後來傳入中國,不論是在題材上,還是在技術上,又對中國雕塑產生巨大影響。

當然,吸收外來文化後,我們也逐漸將其本土化,所以菩薩的塑像越來越像中國人。這不奇怪,基督教傳入中國後,隨著時間推移,中國匠人繪製的聖像也越來越像中國人。經過改造,這些就成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雕塑在中國,相關學問卻由西方人開創

問:喜龍仁如此關注中國古代雕塑,為什麽中國古人卻不太關注它?

葉公平:這體現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

在西方,古希臘時便將美術視為最高藝術,直到今天,西方名牌大學的藝術史系其實講的都是美術史,重點在繪畫、雕塑、建築、家具等。在藝術後加個“s”,變成“大美術”,才將音樂、舞蹈、電影等算進去。因為美術品能長期保留,音樂卻不行,古代又沒錄音機,不便教學。

在中國,“藝術”這個詞是舶來的,古人沒“藝術”概念,孔子說“六藝”,指的是六種技藝。中國古人重書法,其次是繪畫,雕塑排不上號。

在西方,米開朗琪羅、達·芬奇等既繪畫,又雕塑,被尊為大師,而中國古代精英都是去當官,做雕塑的是匠人,社會地位很低,就算作品不錯,也很難青史留名。在古代,很少有藝術方面專著,《營造法式》這類書屬於鳳毛麟角。

近代以來,西方人來到中國,他們不懂書法,也不太能看懂中國畫,而中國古代建築、雕塑、家具等較直觀,又確實很美,引起他們的興趣。在相關學術領域中,西方人反成了開路者,初期代表學者幾乎都是西方人。

大量古代雕塑佳作只剩記憶

問:中國古代雕塑藝術的代表作,如今留在國內的不多,為什麽?

葉公平:這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

民國時長期戰亂,政府無力保護文物,一些西方收藏家請中國文物販子四處收集古代雕塑,帶不走的,便將頭部打下來帶走,以致今天留下的完整作品很少。

當時西方正加速城市化,大量人口湧入城市,出現了一批新興工業資本家,在美國尤其多。作為新的市民階層,他們有新的文化需要。在美國,很多博物館是私人設立的,但不是私有的,往往由新興工業資本家投資。他們先是搜集歐洲藝術品,後轉向日本,繼而發現日本藝術源自中國,便紛紛收購中國古代藝術品。

中國雕塑易被西方人看懂,且受歷代文人輕視,沒人收藏它,很少有贗品,即使仿造,也較容易看出來,因此大量流失。相比之下,中國古畫在西方較少被收藏,至於中國古代書法,只有日本人能看懂,收藏了一些。

1966年至1976年,又毀壞了一批,上世紀80年代後,隨著城市擴容,又有大量古代建築被毀。

從中國古畫中發現精神力量

問:喜龍仁40歲才迷上中國古代雕塑,是不是太晚了?

葉公平:喜龍仁的家境一般,後來當上斯德哥爾摩大學教授。40多歲時,他在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看到羅漢畫,一下就被迷住了。

在中國,羅漢畫不受重視,宋代時大量出口到日本,僥幸保存下來。大概100多年前,日本人維修寺院,經費不足,就把一些羅漢畫賣到美國。

喜龍仁是神秘主義者,從這些畫中感受到一種精神力量,此後他全力研究中國古代藝術。

上世紀20年代,喜龍仁第一次來中國,住了1年。斯德哥爾摩大學催他回去,喜龍仁不願意,乾脆辭職。他並不富裕,在當時,教授的職位讓人羨慕,可為了研究中國古代藝術,喜龍仁毅然放棄了。

人到中年才學中文,所以喜龍仁學得不太好。他的中文老師是阿瑟·韋利,是一位詩人,跟丁文江學過1個月中文,曾將白居易的詩和《西廂記》譯成英文,還譯過《源氏物語》,在西方影響很大。阿瑟·韋利懂日語,可直接閱讀日文文獻,做了很多讀書筆記,喜龍仁後來寫藝術史著作時,從中吸收了很多成果。

此外,喜龍仁在去雲岡石窟考察的途中,遇到日本著名學者關野貞。當時日本奉行“全盤西化”,學生從小學外語,關野貞的英語、德語都很好。喜龍仁會說英語,此外瑞典語相當於德語的一種方言。我買過一本瑞典語教材,就是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語系編的。通過與關野貞交流,喜龍仁吸收了許多日本的研究成果。

所以,喜龍仁的研究呈現出全球化成果。

胡適在日記中提了他七八十次

問:喜龍仁在中國這麽長時間,與中國學者往來情況如何?

葉公平:喜龍仁5次來中國,1949年後還來過。他和胡適一度往來較多,胡適在日記中七八十次提到他。胡適主張全盤西化,對喜龍仁“很推崇中國畫”不以為然。

喜龍仁與張元濟、蔡元培、黃賓虹等均有交往。

1936年,魯迅給寓居莫斯科的德國美術家艾丁格爾寫信說:“有一部喜龍仁的《中國早期繪畫史》,雖然很貴(約40美金),然而我以為是很好的書,非Kiang(江亢虎)的著作可比。”

問:這本書出版在上世紀中期,今天讀還有價值嗎?

葉公平:非常有價值。據我所知,有的大學也在翻譯這本書,書中有許多當時拍的照片,因相關作品已遭毀壞,或流失到國外博物館,所以這些記載很珍貴。

從書中還能感受到喜龍仁的精神,為了學問,他放棄了優越的物質條件。在當時,研究中國古代藝術無法給他帶來利益,這對今天的讀書人,仍有啟迪意義。

作為北歐人,喜龍仁卻對陌生的中國古代文化保持敬意,這是非常難得的。在今天,喜愛中國古代藝術的西方人也是極少數。喜龍仁能跨越文化偏見,這種普遍情懷值得我們學習。

問:本書這麽重要,為何剛被譯成漢語?

葉公平:喜龍仁的中文不太好,請了很多學術助手,他主張言必有據,常被人誤為只會資料匯編。其實字裡行間,喜龍仁也有一些議論,極具見識和洞察力,可不細看的話,就會錯過。

梁思成先生寫《中國雕塑史》,總共31頁,南北朝到宋朝的雕塑這一部分佔20頁、525行,直接譯自喜龍仁的部分至少有150行。林徽因特別關注中國古代建築的鬥拱,也是受喜龍仁的影響。

不細看的話,會覺得喜龍仁的書太雜、太淺,其實他受過嚴格的西方藝術史學術訓練。

文/唐山

葉公平:東南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後,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中國研究中心客座副研究員,目前在常州工學院藝術與設計學院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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