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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歲,扮女裝十五年,他想讓人叫他“劉姐”

“在生活中,尤其是男扮女裝的生活中,我沒有了朋友,他們都離我而去。說實話,就是不這樣做,朋友也沒有幾個,有的卻是痛苦和煎熬……扮女裝十五年了,清苦了十五年,只有自己清楚,為什麽這樣。”

這是剝洋蔥的第1

原 創 視 頻

63歲,他想讓人叫他“劉姐”。新京報深度報導部 X 動新聞聯合出品

文|新京報記者 解蕾

編輯|陳曉舒校對 | 李世輝

本文約5331,閱讀全文約需12分

在藍白色為主調的病房裡,63歲的“大喜哥”劉佩麟裝扮格外顯眼。紅綠碎花的上衣,淡粉色的圍巾,垂在肩膀上的珍珠耳環,過白的粉底上打著淺淺的腮紅,嘴唇上塗著“無敵芭比粉”的口紅,遠遠看去和一個中年婦人沒什麽兩樣。

伸出手招呼著我們坐,黝黑粗壯的手指上塗著紅色的指甲油,手上的皮膚有些皸裂,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

“你們來,我特意讓韓宇幫我化的。”劉佩麟說話底氣十足,精神也很好,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他做完疝氣手術的第二天。

韓宇是幫忙聯繫做手術的志願者。“我本來要給劉阿姨化個淡妝,可他就喜歡濃妝。沒關係,他喜歡就好。”

劉佩麟喜歡別人叫他“劉姐”,聽到“劉阿姨”也很開心。他輕輕撥弄了一下棕色的留海,這是韓宇室友下午送他的一頂假發,他戴起來很合適。

劉佩麟在病房裡。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十天前,他從青島坐飛機來福州,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2019年,網友捐款,“大喜哥”搬家來福州,這些消息讓他成為網絡熱搜。但這並不是第一次。

2012年,青島一個老式居民大院起火的新聞視頻,將這間屋子的主人劉佩麟送上了網絡熱搜。

視頻中,劉佩麟身穿一襲粉色的衣裙,扎著兩個長辮子,塗著厚厚的粉底,化著濃妝,剛從外面拾荒回來,發現家被燒毀時,他一臉茫然和無助,反覆說“我是滅了火才走的”。

不少網友評論劉佩麟男扮女裝是“妖孽”、“奇葩”、“辣眼睛”,也有網友在了解其過往坎坷的經歷之後被他的生活態度所感動,給他取名“大喜哥”。

劉佩麟從一個默默無名、居無定所的拾荒者幾度成為網絡紅人。有人關注、幫助他,但那些歧視、鄙夷的眼光和聲音也從未遠去。

新來客

疝氣手術完,劉佩麟回到福州郊區的一個農村裡,房子是朋友們前不久幫忙找的。

房間很簡陋,進門的架子上掛著好幾件網友寄來的女裝,有紅色的呢子大衣、粉色的套衫,花花綠綠的裙子,還有卡通打底褲和絲巾。床上也是粉色的床單和被罩,一隻卡通小豬毛絨玩具躺在枕頭旁邊。穿衣鏡的一角掛著一個兔耳朵的髮夾。最醒目的是梳妝台,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都是網友寄來的,有粉底液、野獸派口紅、高光粉,眼影,足夠開一個櫃台。

劉佩麟在拆網友寄來的禮物。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一進門,劉佩麟就喊著“貓貓,想我了沒有?”

在這裡,陪伴他的是一隻貓。來的第一天,這隻貓就前來拜訪,在他屋子裡安家。面對新夥伴的到訪,他也很是開心。他自己吃得很簡單,但給貓買的都是火腿腸和貓糧。

村裡買菜遠,他要走將近兩公里的路去鎮上。從前在青島,劉佩麟有輛自行車,騎著去哪都方便,他時常一個人騎車轉悠,還騎出過青島。

剛做完手術,他就顫顫巍巍地走到鎮上去買東西,準備晚上的飯菜。“蒸包子,蒸饅頭,包餃子,我都會做。”幾十年的的獨居生活練就了他這些本領。

鄰居基本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面對這個新來客,他們說“看起來很奇怪,沒見過這樣的,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聽聲音知道是男的。”村裡的小孩子見了他大聲說“好醜呀”,他也笑著回應說“好醜呀”。

劉佩麟在寫日記,旁邊是他的梳妝台。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不孤獨是假的。可是能跟誰說呢,只能跟本子說。滿肚子話都在紙上。”劉佩麟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寫日記,一直沒有停筆。在青島,劉佩麟光是日記本就有好幾箱,在大火和搬家中損毀了一些。

他喜歡老舍和巴金的書,裡面的人物和故事他都能脫口而出。他很喜歡《家》裡的覺新,認為覺新有保守的一面,也有反抗的一面,和自己一樣,都是逆來順受。“我為什麽喜歡巴金和老舍,因為寫的都是人生。”

“我骨子裡就喜歡女裝”

2002年6月10日 星期一

今早上送奶的時,我略化了一個淡汝,穿著連衣裙出的門,感覺很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的感覺。

也就是今早上敢穿著出門,因為沾了下雨的光,外面穿上一件雨衣,起了一定的保護作用,從外面誰也看不出來。

2002年6月14日 星期五

化好妝後,我再一照鏡子:嘿,找不著自己了,完全是一個女孩子的臉:紅紅的嘴唇,雪白的小臉裡面透著一層胭脂,淡淡的眉毛畫著眼影,中間眉心上還點了一個大紅的“美人痣”。

……

送走了她,我一個人往回走,感到身上舒服極了,我暫時忘卻了一切煩惱與憂愁。

下午,天陰了下來,看樣要下雨。我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女裝,心想:“索性不換了,反正今天也沒別的事。”

從日記記錄的這時起,劉佩麟內心對於女裝的渴望在男人的外殼下一點點滋長,試圖衝破皮囊。

命運總是對他開玩笑。

劉佩麟一生下來就被養父母從火車站抱回家撫養。人生的前二十餘年,他和養父母住在青島的一棟三層小樓裡。

童年讓他記憶深刻的細節都是女性化的:母親穿旗袍的照片很漂亮;四五歲的時候,母親只要高興就會給他扎個小辮子,穿的也都是小女孩的衣服;小學演出他飾演《白毛女》裡的喜兒,跳過芭蕾舞。

2017年劉佩麟在青島。 受訪者供圖

養母對他很好。困難年代,家家戶戶糧食緊缺。“我還有個姐姐餓死了。母親有好吃的不吃,都給我留著,自己不吃,自己吃窩頭。把我拉扯這麽大。”

1996年,母親得了絕症。劉佩麟盡心、盡力,還賣掉了父親留給他的那棟房子,把拿到的首付十萬全都付了醫藥費。但最終也沒能救回母親。

與喪母之痛一起降臨的,還有賣房的騙局。房子的買家拒絕補齊尾款,劉佩麟四處去打官司終究還是輸了,給母親治病又欠下了十幾萬。“那個事情,也怨我,眼不明,心不亮,被騙了。”

1998年,劉佩麟還下崗了。工作的服裝廠經營不下去,下崗時發的一萬塊錢都用來還債,分文不剩。

下崗之後,他送過牛奶,當過工人,賣過報紙,送過煤氣,也做過買賣。送煤氣的時候每天掙四十塊錢。有一次,他騎著三輪送煤氣的時候,三輪車的閘斷了,正好是下坡,和一輛公車迎面相撞,公車的保險杠全碎了,交警判他負全責。他身受重傷,可是沒錢治病,就此落下了病根。

婚也離了。曾經有人給劉佩麟介紹對象,可對方覺得他太女性化,無論表情、走路的樣子,都像個女的。當時他納悶,自己怎麽就成了一個女人。後來劉佩麟娶了一個帶著女兒的殘疾女人,不到一年離婚了。

“家沒了,什麽也沒了,我就到處流浪了。”他開始以拾荒為生。住過地窖、水管,也在馬路上搭過棚子,“沒吃的了,就撿垃圾箱裡的包子、餃子,別人吃剩下的,都是我的囊中物。回來處理處理就能吃。”

他有時會隔著圍欄,站在老房子前面凝視。那是他長大的地方。

也是從這時起,劉佩麟穿上女裝。“穿上女裝我就感到舒服。”女裝給了劉佩麟一點精神上的慰藉。

“我從骨子裡,就喜歡女裝。”他強調。

劉佩麟在新家門口。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被嫌棄的網紅

剛穿上女裝時,什麽化妝品也沒有,劉佩麟就扎兩個辮子,穿著裙子,素面朝天,在街上走,很容易就被人看出男扮女裝。之後,他拾廢品的時候,撿到別人不要的女裝和化妝品就留著自己用。

一米七幾的個子,穿著三厘米高的黑色短靴,一身鮮豔的女裝。兩個辮子上綁著粉色的頭花,寬闊的臉盤被濃厚的粉底遮蓋,臉頰處打著不規則的腮紅,這身誇張又有點邋遢的裝扮總是會引起一些人指指點點。

劉佩麟在機場。受訪者供圖

2012年,青島一處老房子突然起火,消防隊員緊急趕往現場撲救。起火的是劉佩麟的出租屋,當時他在外面乾活。

“裡面都是破爛,堆成山。”

“他在屋裡做飯,就弄些木頭在那燒。”

院子裡的鄰居紛紛對採訪的記者抱怨。

正說著,劉佩麟回來了,看到自己的家被燒毀了,他一臉無助和茫然,不斷地重複著“我滅了火才走的。”

起火的原因至今未明,可這則新聞視頻卻在網絡上廣泛傳播,讓“男扮女裝”的劉佩麟在一夜之間成為網紅“大喜哥”,不少電視台前去採訪。

劉佩麟很是無奈,“開始我不知道(網紅)這個詞。太突然了,太莫名其妙。你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了網紅了,成了這個那個,再哪天就成了臭蝦醬了。”

他也不喜歡“大喜哥”這個外號,但查了字典,知道寓意是心胸開闊、充滿樂觀精神,便也接受了,“就是代號,叫什麽都行。”

一時間,劉佩麟的生活中闖進了許多關注、幫助他的人,也充斥著各種歧視、鄙夷的聲音。

“說什麽的都有。自己的願望雖然表達了,但是社會戴著有色眼睛來看你,你能怎麽辦,無可奈何。”面對這些嫌棄的眼神和聲音,劉佩麟說自己早已經習慣了,不當回事了。

但是,遇見成群的小孩子衝他亂喊,他會笑呵呵地走過去,然後轉頭問我他們剛才在說什麽。

劉佩麟在家中。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他經常會被人非議,在他日記裡也有寫到。他在人家門口一走,人家就覺得他是個小偷,說他精神有問題。我以為時間長了他就麻木了,但其實幾十年下來,他依然會在意。這說明他有一顆很有生命力的心,這顆心沒有乾枯,沒有變成木頭。”唐冠華說,他和黃金十年前路遇女裝打扮的劉佩麟,拍了一組照片,此後斷斷續續都有聯繫。

在日記裡,劉佩麟寫道:

“在生活中,尤其是男扮女裝的生活中,我沒有了朋友,他們都離我而去。說實話,就是不這樣做,朋友也沒有幾個,有的卻是痛苦和煎熬……扮女裝十五年了,清苦了十五年,只有自己清楚,為什麽這樣。”

“生活逼迫我剪去了長髮”

2016年,穿了二十年女裝的劉佩麟突然剪掉留了多年的長髮,換上了男裝。

在電視節目裡,劉佩麟一頭短發、戴著眼鏡,很是斯文,和過去那個女裝形象判若兩人。他還承認自己過去女裝的形象有些猥瑣。

那一年,劉佩麟靠拾荒還清了所有的債務,但是房子馬上到期,沒有錢再續住。於是他的故事再次成為了媒體報導的焦點。有不少好心人聯繫到當地電視台,說可以給他提供工作和住所。其中有一位姓趙的老闆,願意騰出自己在商廈的一間辦公室給他住。

但劉佩麟很快就被商廈裡的物業管理趕了出來,因為一身女裝的邋遢樣子讓樓裡的鄰居都覺得害怕。為了能有一個容身之處,無奈之下,劉佩麟只好接受了趙老闆的建議,剪去了長髮,恢復了男人的扮相。他把所有的女裝都扔了,隻偷偷留下了一件紅色的裙子。

剪去長髮的劉佩麟。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在日記裡,他寫道:“生活逼迫我剪去了長髮。”

在這裡沒住多久,他又搬到了一個小區的半地下室。新家的牆上,他又寫了這樣一句話,“告別過去,是新的開始,60歲是人生的第三步,努力。”

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裡,放滿了各種雜物。床頭擺著一本《包公案》和一期《讀者》雜誌,書桌上是書、日記本和筆。但在書桌下的抽屜裡,卻藏著另外一個世界,裡面有他收集的口紅眉筆化妝品。“晚上實在憋得沒事了,還是會化化妝。”

劉佩麟將這段生活稱為“招安”。

黃金說,當時劉佩麟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出了點事。等他們趕到公寓樓裡,看到劉姐一頭短發,變得有些陌生。

那次,是黃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長談。劉佩麟把自己的過往經歷全部都講給他們聽,“可以感覺到,在生活裡遇到的很多事情,他其實是很無能為力的。”

“那時我以為一切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結果卻一落千丈。說實話,如果真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就不穿女裝了。”劉佩麟本以為這會是個新的開始。

但當媒體的報導結束之後,“好心人”幫助的熱潮也停止了。劉佩麟去找工作,只要一亮明自己的身份,對方就以各種理由拒絕。有的工作幹了幾天,就被辭退。找不到工作,也沒有廉租房,正常的“大喜哥”還是不被社會所接納。

“大喜哥”的訴求

“男兒本色”半年之後,劉佩麟又重新穿上了女裝,並繼續他的拾荒生活。

“人生都是演員,無所謂。在這個舞台,誰不演戲,你演給我看,我演給你看。”他用青島方言說著,似乎看破了一切。

他現在每天出門前都會精心打扮,嘗試一些不同的搭配,在鏡子前照很久。

走在路上時,別人看他,他也會看別人。“我發現現在女性穿黑的挺多,沒有穿紅戴綠的,但我就是喜歡豔麗的,從小就喜歡,根深蒂固了。”

“要說化淡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就把這個草地(胡須)露出來了。你不得捂嚴實點,我這個臉的輪廓不行,再怎麽上妝也不行。我不會弄,我也不是天生就是個女的,我半道出家。”他化妝基本都是憑借著童年的記憶,自己覺得怎麽好就怎麽打扮。有時候他也會跟著電視上學。

他說他這一天的造型靈感是“哪吒”。

朋友錢榮榮說:“他平時也會問我一些化妝品怎麽用。你可以說他的妝容不精致,在個人服裝選擇的審美上和大眾不同,但未必就是不好的,每個人的穿著都有他的自由。”

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理解並尊重劉佩麟這樣的選擇。

劉佩麟常常去鎮上的那家超市,女收銀員開始以為他是唱戲班子的演員,但劇團幾天前已經離開了。“很多顧客都會覺得他奇怪,但我覺得還好。他跟我結账的時候思維也都很清楚,還跟我說謝謝。他就是喜歡這種另類的風格吧,我在抖音上看到過好多奇奇怪怪的人,現在的社會就是每個人都做自己吧。”

在福州做手術住院期間,35歲的護工小張承擔著照顧劉佩麟的工作。他說,“他對我來說也是個普通的病人,只不過穿上了女裝,只要他自己舒服就好。但其實他的行為動作都是男人的樣子,我們相處起來也是像哥們的那種。”

面對朋友和網友的幫助,劉佩麟感受到溫暖的同時也看得很明白。“這都是局限的,人家也得過日子。生活沒那麽簡單,誰還能管你一輩子。還是得靠自己。”

劉佩麟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好好寫作,將自己四百萬字左右的日記整理出書,一些志願者正在幫忙。

書名他已經想好了,就叫《我的生活》。

作為一個63歲的跨性別者,劉佩麟提出了一個訴求:儘管現在有跨性別者這樣的群體,但還是少數。我希望國家能夠頒布一個法律法規,消除社會對這些人的歧視,讓他們工作,給他們一定的生活空間,給他們正當的權益和生存的權利。他們是人,他們也得生活。

他也不是沒想過變性,他看過金星的自傳,可是年紀大了,來不及了,而且也沒錢。“他們跟我說,現在有局部整容,我可以試試。”說到變美,他總是笑不攏嘴。“人生就應該打扮地美美麗麗的。對我人生這一段,我沒感到後悔。”

三月的福州還有些清冷,剛剛下完雨的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桂花香,他從路邊摘了一朵金黃色的油菜花別在了頭髮上。

他說等過幾天氣象暖和了,想去城裡買一條漂亮的連衣裙穿。

作者簡介

解蕾

和西西弗斯一起推石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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