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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20億!《瘋狂的外星人》成功了嗎?

作者 |白杏玨,媒體人,北師大文藝學碩士

在《流浪地球》大火的時候,談論《瘋狂的外星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或者說,今年賀歲檔這兩部影片的同台競技,本身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話題。

根據許多觀眾的反饋,《瘋狂的外星人》是一部在電影院裡讓人捧腹大笑,走出電影院就忘得一乾二淨的電影。寧浩好像變了,變得太愛開玩笑了,甚至把故事原作者劉慈欣都耍了一把——

他改編了劉慈欣的小說《鄉村教師》,可鄉村和教師都不見了,主角變成了世界主題公園裡的耍猴人;他講述了一個外星人的“科幻”故事,卻把太空撇在一邊,專注盯著腳下的土地;他好像只是想讓觀眾在這個春節裡好好地樂一把,僅此而已。

但奇怪的是,這部從頭到尾插科打諢的 “假科幻”賀歲電影,卻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讓我不斷地思考一些很正經的問題,比如:喜劇與喜劇電影之間的關係是什麽?搞笑與解構的邊界在哪裡?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放下那無所不在的道德情感,敞開胸懷去欣賞真正的反諷

總體而言,我覺得《瘋狂的外星人》所討論的核心問題是:普通(中國)人如何應對那些他無法理解的東西。在這部片子裡,普通人顯然是黃渤和沈騰兩個小市民,而“無法理解的東西”,表面上看是外星人,實際上則是美國文化。

寧浩通過對好萊塢模式的瘋狂戲仿,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如果剝離了美國人和好萊塢的前情設定,我們還能想象出一個中國式的“科幻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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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戲仿

“戲仿”(Parody)是一個源於戲劇的文學概念,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模仿經典作品的語言風格、人物形象、情節模式或者體裁,來達到反諷的目的。在古典喜劇中,戲仿是一種相當常見的手法,能夠最快地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將過去的事物拉到當下的舞台上,消解那些嚴肅、崇高、無聊的歷史話語,讓人們看見日常生活中種種可笑的表演。

追溯中西戲劇傳統,例如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亞的作品,以及中國傳統話本戲曲,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喜劇總是瑣碎而“隨性”的,相比於悲劇,它的情節總是“開枝散葉”,缺乏一個使人印象深刻的完整結構

如果說悲劇作者是在打造一個個最終要被砸碎的美麗花瓶,那麽喜劇作者則是用一個個可以重複使用的大籃子,來裝滿源自當下生活的新鮮笑料。優秀的喜劇籃子,裝的是鮮花與果實,鮮花供一時觀賞,果實則是實在的分量。而一般的喜劇,大概就是此間花團錦簇、明日零落成泥了。

笑是一種短暫的放鬆,相比於哭,它離情感更遠、而離理智更近。喜劇的奧妙之處,就在於怎麽讓這種短暫的快樂變為持久的思考——這其中的樞紐,就在於反諷的技藝。克爾凱郭爾在評價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作品時曾表示,反諷者、喜劇家可以對任何事物、任何人進行無止盡的諷諫、挖苦、詰問和否定——因為反諷本質上一個否定性的概念,它隻破不立。

歸根結底,反諷就是否定我們所習以為常的觀念,並且是隻破不立,不會強加給閱聽人什麽新的思想。

隻破不立,才會激發持久的思考,反諷的作用全在於此。質疑是思想的開端,而反諷意味的喜劇就是啟動這個開關而已,後續的說法自然是見仁見智。那麽,《瘋狂的外星人》否定了什麽呢?它否定了好萊塢的產業化電影和美國式英雄主義,否定了關於“硬核科幻”的熱烈討論,否定了汲汲於話語權卻缺乏自己聲音的中國網民們,更否定了電影與“藝術”之間的等號。

如果按照原始的標準,喜劇應該做的是,將最貼近的生活轉化為生動的段子,然後將這些段子塞到一個邏輯簡單粗暴的故事框架裡。優秀喜劇的感染力全在於那些微妙的瞬間,劇中具體的場景、台詞、動作都能找到真實的對應,在揶揄和嘲弄中質疑那些大多數人都持有的觀點。

《瘋狂的外星人》將兩個“世界”強行牽扯到了一起:美國好萊塢神話和中國鄉土現實,利用二者之間的強烈反差來造成破壞。影片的一條主要線索是想要主導太空建交、卻最終被中國耍猴人給“耍”了的故事,大量戲仿了人們熟悉的美國科幻大片和特工電影,例如外星人形象對E.T.(以及許許多多類似的異類小怪物)的精彩致敬,還有對美國個人英雄主義和社交網絡自戀人格的盡情嘲諷等等。

其中尤為精彩的段落,就是美國特工被外星人發出的照片誤導,到全世界各個著名地標去尋找(捉拿)外星人,最終卻發現外星人自始至終都困在一個不起眼的世界主題公園裡,可謂是對“造夢工廠”和“景觀大片”的絕妙諷刺。

另一條主要線索就是黃渤、沈騰為代表的“中國大眾”如何面對那些外來的、陌生的、“高級”的文明,包括虛設的“外星文明”和流行文化建構的“美國文明”。

兩條線索的交疊,就是異質文化的碰撞和相互消解

除了之前所說的好萊塢文化和美國英雄主義,《外星人》還頗為巧妙地揶揄了中國的大眾流行文化,尤其是體現在網絡上的流行文化:某部藝術商業片卻以某流量明星光屁股奔跑的場景引發熱議,白酒與火鍋攜手營造出的國民特色聚餐社交模式,兩位主角面對美國特工時頻頻冒出的“小粉紅”金句,還有猴戲設定與“六學”的莫名呼應,等等。

私以為,本片作者對於當代網絡話語有一定的洞察,更為難得的是,《外星人》最終以一種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實現了反諷,也就是在恰當的時候進行了恰當的戲仿,而沒有像很多喜劇作品一樣流於笨拙而諂媚的複製粘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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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猴的幾個面孔

喜劇中的人物,大都是性格單一、三觀純粹、執拗到底的“扁平人物”。《外星人》裡,黃渤是一個執著於手藝的猴戲藝人,沈騰是一個堅信“混一混能掙大錢”的小商人,美國特工就是“美國最好的特工”。這幾個人物所代表的反諷含義,無需再多贅言。

最複雜也最值得玩味的角色,是那個外星人——它也是全片唯一發生了深刻變化的角色。這個意外墜落到地球的高智慧生物,在與地球人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學會了雜耍、喝酒、插科打諢,並與猴子合二為一,返祖返到了人類的源頭。

猿猴是人類的祖先,而美國科幻作品裡,也常常把猿猴與外星文明聯繫起來——庫布裡克在《2001太空漫遊》中以猿猴為開頭,就是一個影史經典場景。在美國大片中,猿猴還可以是闖入人類世界的怪物(金剛),或者是突然進化並超越了人類的“克隆人”(猩球崛起)。

不過,將猿猴與外星生命聯繫在一起,是一個典型的“人類中心”的想象,因為外星生命不可能和人類一樣演化。在全然不同的環境中誕生、發展,它們一定有著別樣的演化軌跡,而我們甚至都沒有想象這種軌跡的事實基礎。

外星人應該是什麽樣子呢?像斯皮爾伯格所描繪的那樣,個子矮小、皮膚褶皺、頭大脖子細、眼睛溜圓、兩足直立行走、偶爾四肢著地?這就難怪黃渤要把外星人認作罕見的剛果猴兒了,這幅模樣跟剃了毛的猴子有多大區別?《外星人》讓猴子和E.T.同台演出,展現出了一個問題:歸根結底,談到“外星人”,有許多人所想到的形象,還是猿猴的樣子,也就是原始人類的樣子。

這種科幻,真的能想象未來嗎?

《外星人》最核心也最有趣的設定,就是讓E.T.一樣的外星人落到了耍猴人的手裡,而耍猴人就像唐僧降服孫悟空一樣莫名其妙地馴服了它——在《西遊記》中,孫悟空是因為戴上了頭箍而失去了撒野的能力;在《瘋狂的外星人》裡,外星人則是因為丟失了頭箍而淪為手無縛雞之力的“階下猴”。

寧浩巧妙地戲仿了E.T.與孫悟空這兩個中美通俗文化中的經典形象,甚至還捎帶致敬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當然,作為中國傳統通俗文化之一的雜耍猴戲,也在這部片子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一個外星人在主題公園的五指山下騎車作揖、金槍鎖喉,周圍還環繞著低配版的白宮、克林姆林宮等等地標性建築,可謂是非常反諷的一個場面。

極具中國特色的猴戲,不僅將外星人與猴子有機地聯繫在了一起,還衍生出了主奴辯證的高級議題——片中,人類與外星人不斷地變換主奴身份,外星人在短暫獲得反攻能力的時候,曾經如此吼過黃渤和沈騰:“你們這麽對待猴子,讓猴子怎麽想?”

這個從外星人口中發出來的質問,不僅是調侃了動物保護主義者,更嘲弄了那些將外來生命當作猿猴來理解的人。他們實際上就像黃渤所飾演的耍猴人一樣,將外星人理解為一種低級的怪物,即便具有高等智慧,那也至多是人類意義上的智慧,就好像猿猴再怎麽進化,也只能以模仿人為終極目標。

對於很多人來說,面對一隻猴子和面對一個外星人,本質並沒有什麽差別,他們實際上不能理解猴子、也不能理解外星人,但他們總覺得能用類比的方式去理解,用人類的方式去看待那些異類。

當外星人與猴子歡歡合為一體的時候,黃渤等人最終利用猴子的生理反應——想吃香蕉——而再度馴服了“它”。在影片一開始,耍猴人就表示,訓猴只有一個理論基礎,那就是巴普洛夫的反射理論。通觀全片,這種“胡蘿卜與大棒”的簡單策略,竟然比那些華麗的高科技更加管用,可謂是寧浩對於“硬核科幻”的深刻反諷

當然,這裡並不是說,“硬核科幻”真的有什麽問題,更不是要質疑科技的力量。《瘋狂的外星人》只是一部純粹的反諷喜劇,它所做的事是“隻破不立”,也就是通過指出某些特定“模式”的有限性,激發我們對固化的科幻想象產生質疑和思考

真正的科學幻想,應該是沒有邊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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