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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盲審之後,她患上了“翟天臨風波後遺症”

記者/楊寶璐 李紫薇 葛杏航

2019年初,演員翟天臨因學術造假而被推上熱搜。同年4月,根據教育部最新通知,2019年教育部將會投入800萬的教育經費,用來抽查應屆畢業的博士生和碩士生的畢業論文,其中博士的抽檢率約為10%,碩士約為5%。

隨著畢業季臨近,越來越多的學生感受到這一年的論文審查愈發嚴格,不僅查重率比以前要求更高,在盲審、外審的環節也難過得多。學校對學生耳提面命、反覆強調,教育部抽檢6000份論文,“論文是伴隨我們終生的東西,一定要高度重視。”

一些學生將怨氣留在了翟天臨的微博下面,認為是他的醜聞,帶來了更嚴苛的審核。但也有人認為,學生們只是將畢業季歷來就有的壓力,“遷怒”於此。

實際上,教育部對於高校畢業論文的審查一直在強化當中。“一年比一年嚴。”2018年,就曾下通知加強論文原創性審查,嚴打學位論文造假行為,2019年的通知則明確,要健全完善預防和處置學術不端的機制,加大對學術不端、學位論文作假行為的查處力度。

但也有一些高校師生指出,學術上“正本清源”的審核,在具體實施上卻存在著問題。諸如,文史類論文必不可少的引用,卻踩上了查重率的“紅線”;又或是在加大盲審、外審比例的同時,也可能帶來“跨專業評審”的偏頗。

相比對翟天臨的“抱怨”,這些才是真正困擾著他們的東西。

畢業與論文

年初,翟天臨因為被指論文抄襲而身陷醜聞,臨近畢業季,他再次成為了眾矢之的。在他致歉的微博下,留言高達30多萬條,五月,一大波應屆畢業生在微博上@著翟天臨,曬出了自己寫論文的照片。

不少人覺得,就是因為翟天臨引起的風波,導致今年的論文審查與往年相比,更加嚴格。

其中一位財務專業大四的學生告訴深一度記者,他所在的學校,今年在論文查重方面更加嚴格,甚至包括了中英文摘要和參考文獻部分,而且首次查重提前了半個月,二次查重提前了一個星期,查重率要求從往年的20%降低為15%。

另一所學校,一位就讀經管學院博士生則告訴記者,她們的查重率要求卡到了10%。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左松濤告訴深一度,教育部下發新通知之後,學校學院要求的確有一些提高,“學生論文檢查比以前要嚴格”。

左松濤認為,自己對學生的態度沒有多大變化,不必受外界波動的影響。“比較松懈的老師會因為這件事上緊發條。”

不同的學校和專業設置的查重率要求不同。深一度記者了解到,一般來講,大部分大學生論文查重要求會控制在20%左右,個別專業會放寬至25%,碩士和博士要求則更為嚴格。

在湖北某高校法律專業本科任教的李成(化名),一個半月改了12篇論文,每篇八千到一萬字。平均下來,每天至少要改八小時,最長的一次,他連續改了17個小時。從開題報告起,到最後撰寫完成,李成要為每個環節把關。

李成告訴記者,一般情況下,學生的論文到了定稿的階段,首先要自己提交論文去查重,自己查重沒問題才會將定稿交給導師,之後導師再進行一次查重,才會進入答辯環節。“倘若學生提交到查詢系統裡的論文,跟他最後提交的論文文本不一致,一旦被教育部的專家查出來,這屬於重大教學事故。因此,負責畢業論文的導師總是慎之又慎”。

當對於翟天臨的抱怨出現之後,也有人指出,這是學生們把畢業季歷來有的壓力,“遷怒”在翟天臨事件上。李成也承認,在大學生活的最後關頭,學生們面臨著來自多方面的壓力。

“你不可能因為畢業論文把一個大學生掛掉。你拖著他,拖幾個月,可能他簽的合約就黃了。”在他看來,大學生畢業論文的要求不高,最重要原因就是寫論文和找工作、考研在時間上有衝突。“學生的精力有限,總得有個折中的辦法。”

查重利與弊

在論文黨的眼裡,有截止日期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選擇熬夜死磕,取“熬夜傷肝”之意,這樣的創作方式被稱為“肝論文”;相比之下,也有人會選擇給論文注水,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但不管是“肝論文”還是“水論文”,查重率依然是一條必須躲開的紅線。

“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其實對論文查重這件事情,都抱著這樣一種心態,就是如果我真要騙機器,機器怎麽可能查出來。”李成說。

為了降低查重率,學生們可謂絞盡腦汁。有將中文參考文獻先翻譯成英文,再翻譯回中文,表述就變了;還有些引用,因為一段話很長,可以在中間加省略號。因為系統的機械,“水論文”的學生反而查重率特別低,李成看多了各種套路,“有的查重率只有個位數。”

為了避免查重率“壓線”,一些學生嘗試在引用原文時改變表述方式,在一些老師眼中,這成了學術上的“雙刃劍”。

在李成讀書時,他的碩士論文重複率只有0.75%,博士論文重複率也僅有1.4%多。任教後,他不準學生直接在論文裡引用法條,想要引用,就要把法條的意思用自己的話重新說一遍,然後放在論文裡。“這樣做就是為了降低重複率”。

但他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好習慣,“這很可能意味著,學生寫論文的時候,並沒有回去看資料,而是直接把自己的理解綜述,當作別人原來的意思寫上去了。”

他解釋道,一篇合格的論文,會有一定引用比例上的要求,但如今,因為遷就查重率的原因,老師們在這方面比較寬鬆,“這樣的寫作習慣,如果拿到文學院比如歷史專業去,論文是會被打回來的,一篇嚴格的史料都沒有。”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葉立文告訴記者,今年學校對論文的把關的確比往年更嚴格了,研究綜述部分在軟體中也會顯示重複率,“引用別人的內容,現在要進行概括、提煉。”

葉立文是此舉的支持者,“有的地方不能直接引用,需要對原始材料做進一步的閱讀,然後再用自己的理解表述出來。我覺得這都是好事,提升了學生們對材料的理解程度。”葉立文說,她曾遇到有些學生對原始材料理解不到位、曲解,甚至提供的論據變成對論點的顛覆。

以前沒有查重檢測的時候,葉立文都是自己找資料來核對學生的引用情況。“掛一漏萬,也保不準,有的地方查不到。”在他看來,機器查重還是利大於弊的,“總體上來說杜絕了學生抄襲的可能,也給我們省下了很多浪費精力的工作。”

但查重軟體本身的局限性,讓老師們也深刻理解學生的痛點。葉立文指出,由於機械查重,導致很多學生大幅削減引用率,引用原文。“它把一些原始材料也視為重複、抄襲,但這和抄襲是兩種性質的。”

機器不智能,最終還得人工來判決。一位歷史專業的博士則告訴記者,如果對機器查重有疑問,可以找老師去申訴。機器隻提供一種參考,最終的結果還是要看人工確認。“只不過,你要是重複率百分之三四十,就很說明問題了。”

“最認真的那個,查重率最高”

李成說,他還沒見過學生因為查重率影響畢業,但卻又另外一種“不公平”存在。

文科論文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在某些科目,如歷史、法律、文學等,其引用量是非常大的,“寫法律類論文,你沒法讓他不引用法條。”李成說。

李成向記者介紹,在法學專業中,有一個方向叫做法制史,“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老師因為查重的問題,對史料的要求放得特別寬,這實際上對他們專業的學術規範影響非常大。”

“譬如寫一篇宋代法律的文章,可能會需要引用宋書刑法志裡面的一段話,但只要這段話之前被人引用過,你傳上去肯定會就被查是抄襲或者重複,為了變通,就隻點明用了宋書的哪一段,隻轉述那段話什麽意思,但不把那句話寫出來。”

但帶來的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論文如果把論據、原始材料放在論文裡,審查論文的人在評議時一看就知道,如果不寫原始材料,即便概述了史料內容,評議的同行也未必了解這段史料原文。

李成的學生在今年知網查重過程中,大部分重複率都在個位數。只有一個論文寫的很認真的學生,查重率高達18%。學生鬱悶了,李成告訴他,這個重複率已經可以過關了,但如果想要評優,重複率要控制在15%以內。於是學生又改了一遍論文,再一查,重複率衝上了20%。

“他查重的問題是題目所決定的。他表述的術語比較長,容易跟別人重複。”李成解釋道,後來他翻了一下評優規定,發現重複率18%是在優秀論文的評選標準內,就讓學生交了第一版論文。

有時候,重複率還跟當年的熱門話題有關。武漢大學文學院的博士劉曉(化名)告訴記者,在文學專業中,文藝學、現當代文學、語言學,引用率比較高。“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對象,就是賈平凹、莫言這些人的文學作品,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大家都研究莫言,會得出相同的認識,重複率自然就不低。”

越來越嚴格的審查

據深一度從多所高校了解,就查重率而言,各高校大幅度降低查重比例的不算多,而在盲審和外審環節,則不約而同地提高了標準。

外審針對所有學生,由學校組織,各高校間互相審閱並針對每份論文給出評閱意見和分數。盲審則由教育部到學校抽取,然後統一安排評審委員給出評審意見和等級,評審委員和學生雙向盲審。

實際上,教育部對於學術論文的審查正在逐年強化。李成自己博士畢業時,論文只要不在結構、論題等方面出現重大問題,基本上都可以通過。但到他師弟博士畢業時,有一篇當時校內預答辯評優的論文,送出去盲審後只打了三個合格。

在李成的印象中,2010年以前,他所在的學校三年按時畢業的博士生可以超過九成,但如今,大約有30%的博士得延畢,“而且我當年讀博士時都是延期四年,現在經常可以看到延期5、6年的。”

表面的數字比例之下,是對程序更嚴格的要求。一位中國傳媒大學的在讀研究生告訴深一度記者,往年學校的開題答辯相對隨意,老師們自行組織,過程也比較輕鬆愉快。

今年的開題答辯則變成了學院組織,時間地點都由學院確定,答辯組的三位老師必須來自不同方向:本方向、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論。“這種情況下,開題報告的理論和方法論部分也要特別注意才能不被懟得很慘。”

本是學術上“正本清源”的舉措,但在一些實施方法上,卻遭遇了非議。

武漢大學經管學院的博四學生李婷婷告訴記者,今年學校外審的要求變高了,經管專業屬於二級學科,送外審時卻按一級學科進行。“這意味著外審專家雖然是管理類的,但是專業、研究方向可能不同”。

“比方說我們是行銷專業,但是送到人資(人力資源)和企管(企業管理)那裡去了。我們不是研究同一個東西,他們老師隻熟悉他們方向的東西,對我們論文不了解。”李婷婷告訴記者,“這個問題無法避免,只能靠運氣。”

今年4月,中國傳媒大學2016級學術型碩士張麗雲被教育部抽中參加論文盲審。她介紹,今年盲審比例由1%提高到了3%。

因為論文寫得很認真,之前師哥師姐畢業也都很順利,張麗雲自覺沒什麽問題,送審之後就專心找工作。4月22日清晨,在學校食堂吃飯時,她被學院老師通知第一個盲審掛了,“知道後,什麽都吃不下了”。

一般來講,一份畢業論文送給兩個專家盲審。每個學校的要求不同,有的學校是ABCD四等打分,張麗雲說,中國傳媒大學是ABC三等打分,A是同意答辯,B是略作修改後再答辯,C是不同意答辯。兩份盲審的意見,如果都是C,就須申請延期畢業,如果有一份C,一份A或者B,就要申請第三位專家複議。

從4月22日得到第一個盲審意見,到5月5日得到第二個盲審意見,十幾天時間內,張麗雲沒去找工作,每天一邊等待一邊修改論文,“非常煎熬”。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個盲審意見和複議意見都是A。

“第一個盲審意見,我覺得挺不公平的,可能並不是本專業的老師審閱的,因為他給我的意見我不能接受——‘錯別字太多,部分語句不通順’”。張麗雲說。

張麗雲在盲審前的招聘中,有一個工作已經走到了差額實習的階段,但因為第一個盲審結果要修改論文被迫放棄,“也是命運的安排吧。”

5月底,張麗雲被安排到了學校的最後一批答辯,“老師會帶著有色眼鏡去看你的論文,第三批答辯的研究生分數普遍很低。”

當經歷過這一切後,張麗雲說,自己患上了“翟天臨風波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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