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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到研究生畢業證前,我的一切都是導師的

“我26歲跟著導師讀博,他當時剛評上教授,今年我32了,他也評上了‘傑青’。在他看來這是國家對他的肯定,可在我看來,這裡面流淌著我們師兄弟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血汗!”

配圖 | VCG

授權轉載 | 人間(thelivings)

文 | 一個夏天

2017年2月18號,我查到了自己的考研成績——412分,而我報考的專業往年只要330分就能上,高了這麽多分,肯定沒問題。於是,我開始著手聯繫導師。

早先有師姐告誡我,一知道考研成績就必須抓緊聯繫導師,不然等導師的研究生名額滿了,就只能等學校在開學後分配導師。她告訴我:“導師有4類:既指導又派活;不指導隻派活;不指導也不派活;隻指導不派活——最後一類就不要想了,跟大熊貓一樣,只求別遇見那類把學生當民工使喚的就行——對了,林教授就特別好。”

查了官網才知道,師姐推薦的林教授是我所報考的那所XX大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的主任,之前考研時,這種大牛我是不敢奢求的,可現在考研成績在那兒,我心裡開始活泛起來。

第二天我回到本科的學校,連夜做了份簡歷發了過去。在忐忑不安中煎熬了3天后,我終於收到了林教授的回信:“小楊,歡迎你報考我的研究生。如你方便,在你到XX大學面試的時候,請到XX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與我面談一次。”

這個回復很官方,我一時拿不準需不需要多聯繫幾位導師。直到3月初,我所報考的那個學院的碩士研究生專業成績排名張貼在官網上,錄取42人,我排名第2。我篤定起來,開始一心準備筆試和面試。

可事情的進展卻出乎了我的意料。3月中旬去了XX大學面試後,林教授針對有意向去他課題組的學生又組織了一次面試。從會議室出來,我心中開始打鼓了:英語六級沒過,本科是普通學校,又沒有拿得出手的獎項,面對人家本校以及其他985院校調劑過來的生源,我考研成績的優勢顯得十分蒼白。

果然,返程時收到的郵件打破了我心中僅存的幻想:“遺憾地通知您不能夠加入林老師的科研團隊,請盡快聯繫其他導師。”

內心的失落很快就被仍需找導師的焦慮所替代。回到學校,郵件一封封地發出去,大多數都石沉大海,少數回復的也是“名額已滿”。怎麽辦,難道只能等開學後分配導師了嗎?

5月,一位研友知道我還沒有找到導師後,就在微信上給我推送了一張名片:“這位李師兄的導師還有一個名額,不過只是個副教授,可惜你考這麽高的分了。”

此時我早已不似剛知道成績時那般意氣風發,對導師的要求也已經降低到“只要為人沒什麽問題就行,教授不教授無所謂”。

和李師兄在微信上交流了許久,他並不跟我言深,只是講:“夏老師現在手下有3名博士,7名碩士,主要做組織性能、雷射焊接等,研究方向很新,跟企業來往也十分緊密,將來你不管是讀博還是找工作,都能學到不少東西。老師也是齊教授(行業內的權威)手下的得力乾將,哪怕你將來去外校深造,在這個研究領域,還不是齊教授打個招呼、一封推薦信的事。”

他描繪的前景很美好,可我還是心存疑慮:如果真如他所講的那樣,為什麽會沒有學生主動選他的導師、以至於還需要他出來聯繫招生?可此時我的畢業設計出了問題,也就沒有再側面了解一下這位夏老師了。

時間很快來到6月末,我仍未找到中意的導師,許久未聯繫的李師兄給我發來一條消息:“又有學生來找夏老師了。你是我聯繫的,這才一直給你留著名額,你要來我就跟夏老師說下,要不來,也別浪費夏老師的一個招生名額。”

望著手機螢幕,我糾結了許久:應承他,不了解導師情況,萬一真找了一個壓迫剝削學生的導師,研究生生涯該有多痛苦;可要是拒絕了,假如開學分配的導師更差勁,豈不是連畢業都成了問題?

思來想去,我直接在微信上問他:“夏老師卡不卡學生畢業?”

“老師歷來的學生都是如期畢業的。”

師兄的話讓我搖擺的心偏向了一方——我讀碩士的目的就是為了畢業,為了985的文憑,哪怕期間有什麽委屈,忍忍,3年很快就過去了。

可我到底還是想錯了,這3年實在是太漫長了。

我沒有想到導師的剝削來得如此之快。

7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夏老師的電話:“小楊,首先恭喜你考入XX大學進入我的課題組。最近我新簽了一個項目,考慮到讓你早點上手,開學後直接開展工作,這個假期不如提前來學校,感受下組內的氛圍。”

我因為在考駕照,本不願意去,可又顧慮拒絕導師的種種後果——早先就聽師姐抱怨過:“讀了研,‘身家性命’就全在導師手裡了——請假需要找他簽字,實習需要找他簽字,開題、中期、畢業答辯也需要他簽字,哪怕是想換個導師,也必須他簽字。這種情形下,我們做學生的,還不是導師說幹什麽就幹什麽?一旦違背,隨便哪個關卡為難你下,順利畢業就不要想了,關鍵,這種事,你找學校也沒用,一切導師說的算。”

坐了18個小時的臥鋪,我提著行李計程車來到XX大學門口,李師兄帶著我去了學生宿舍,4人間上鋪,沒有空調,沒有風扇,房間內的溫度已經達到了36℃。

第二天,按著李師兄微信上發的定位,我來到XX國家重點實驗室門口,進入玻璃門,牆壁上貼著的“XX創新基地”,“XX合作中心”等牌子一下子映入眼簾。在我心裡,985大學的國家重點實驗室是如同聖地一般的存在,這次答應導師假期提前過來,也是希望可以學習一下高端儀器設備的操作。

穿上李師兄遞過來的勞動服,我身上的汗立馬就被捂了出來,“可不可以不穿?”

“不行,實驗的規定,進廠房必須穿工作服,本來有夏款的,一時沒找到,你先用厚款將就下。”

穿過實驗樓的走廊,轉身就是廠房的入口,果真如其名,就是一個放滿設備的工廠。從左至右,依次排列著攪拌摩擦焊、等離子弧焊、冷軋機、卷曲機……整個廠房又被隔成不同的功能區,一些未離校的學生正在裡面埋頭做實驗。

李師兄一直將我帶到一間標識著“熱處理屋”的房間前。我是學材料的,“熱處理”我明白,大體上都是加熱保溫。

貼著前後牆,擺著兩排箱式、管式加熱爐,大部分都沒有通電。李師兄帶我走到其中一台正在運行的加熱爐前面,說:“這次夏老師叫你來,主要是人手不夠,項目甲方又一直在催,就喊你過來看下爐子——學院下發了安全通知,設備運行的時候不可以離人。”

緊接著,他就給我布置下了任務:周一至周六早晨8點過來後,用400#砂紙將拉伸樣打磨好後放進加熱爐,進行不同溫度、不同時間的保溫處理。

我無語了——我放棄了假期,難道就是過來坐在爐子邊烘烤的?可是我又不能置氣回去,還沒開學就和導師鬧僵,我沒辦法想象自己的碩士生涯該如何度過。

就這樣,磨樣、放樣、看爐子、取樣,機械重複的工作,我做了整整31天。大夏天裡挨著幾百度的爐子,我額頭和後背上的汗水就沒有乾過,衣服也一直是濕的。

8月初,甲方攀鋼的人來實驗室參觀交流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導師。他30多歲的樣子,挺著個肚子,夾著公文包,向來訪的甲方人員匯報項目進展情況,不像是老師,倒像是個承包商。

李師兄向導師介紹我,他愣了一下,還是在提醒下才想起來是他打電話把我叫來的,連忙拍著我的肩膀道:“是小楊啊,小夥子不錯,高高大大的,跟著你師兄好好乾。”接著又叮囑李師兄:“人大老遠過來不容易,別光讓人乾活,回頭請小夥吃個飯,和上次材料費一起找我報銷。”

8月10號,我感覺身體不舒服,就借口“家裡有事”回去了。當時高年級的研究生已經陸續返校,不缺人手了,李師兄也就沒有留我。當晚我到火車站時,手機上收到了導師的微信,只有簡單的3個字:辛苦了。沒有提我那2000元的車費和飯費該如何解決,李師兄那頓飯我也沒吃到。

9月開學後,我以為緊湊的課程安排可以讓我暫時逃離機械重複的實驗,可是我還是低估了導師對拉項目、簽合約的瘋狂。

選課後的星期一上午,導師讓我帶著課程表去辦公室找他。另外3名同屆的同學也在,其中一個和我一樣,是導師招的學生,另兩個是掛齊教授的名,由我的導師負責指導。

我們等了大概10分鐘,導師領著5個高年級的師兄進來了,我們趕緊起身讓座。師兄們進屋後又是倒水,又是開空調,又是點煙,讓我們研一這些師弟站在一邊想插手也插不上。

電腦開機,投影打開,導師手裡的煙也燃了半截,他抖抖煙灰,側身說道:“今天叫師兄弟們過來,主要有幾件事:一是咱們團隊新添成員,大家彼此認識下;二就是,我剛從齊老師那回來,又挨批了——上次咱不是和邢鋼、鞍鋼簽了兩個項目,合約裡規定結題的時候,必須發表兩個專利和一篇論文當項目成果,現在專利有了,論文沒影,因為這,人就扣著尾款,不打到學校账戶上。”

說著,導師把目光轉向一位師兄:“小周,論文的事就交給你了,給我個時間點。”

周師兄顯得有些為難:“老師,我大論文、實驗現在都需要補,馬上年底就該答辯了……”

導師沒理:“沒有現在跟你要,咱就以十一放假前為限,到時候初稿給我交上來。”

周師兄只得同意。

論文的事敲定後,導師打開PPT:“大家都看看,齊老師又跟酒鋼簽了兩個大項目,中厚板的已經交給了陳老師去做,不鏽鋼的我拿下了。我跟齊老師打了包票,可活還得靠大家去幹。今天趁著大夥都在,咱就把任務分配下——”

導師話音剛落,一位師兄就附和道:“夏老師也是為了咱們著想,不接項目,實驗的經費哪裡來,沒有錢,拿什麽出成果?只有做出成果、寫了論文,大家才能畢業的畢業、評獎的評獎。”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師兄姓江,是組內的大師兄,已經博四,定了留校當博後。

江師兄說完,大家都連連稱“是”,我為了不顯得另類,也趕忙說“對”。

導師點點頭:“乾活的是大家,你們才是真的辛苦。我想了一下,先這麽安排:小周、小李、小劉,你們仨分別負責和酒鋼對接、試樣的加工、組織性能檢測這三塊,研一的也派給你們打下手,他們的課表我讓帶過來了,你們一人拿一份,沒課的時候就叫過來幫忙,不來的就跟我說。”接著,他話鋒一轉,“給你們權力,可也不能沒事也把人叫來,那我可饒不了你們。”

我被分配到跟著劉師兄劉佳做“組織性能”,他是我老鄉,性格也相較李師兄和氣點,時間長了,我們相處得不錯。一次,我問他:“為什麽夏老師這麽熱衷於做項目?”

“那還能為什麽,都是圖錢,接一個項目少的幾十萬,多的幾百萬。走學校账戶,學校扣20%,實驗室扣20%,剩下的都進了老師們手裡,換做你,你會有心思純搞科研?其實,接項目這個事,學校也是樂於促成的。老師的工資、實驗室的運轉,不都需要錢?導師就不用說了,辛辛苦苦一路讀到博士,會心甘情願地隻領學校那點死工資?就是苦了我們,活全幹了,一分錢都沒拿到。”劉佳說。

“研二進了實驗室,導師也不給補貼嗎?”我問。

“別想了,咱這個組乾的活最多,拿的錢最少。”

劉佳的話我在暑假時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只是沒想到更辛苦的還在後面。

9月底,酒鋼寄來了一批試樣,120個,都是φ4×5mm的圓柱,需要將上下表面按要求打磨好後,在顯微鏡下看下“組織情況”。磨樣的活,劉佳是不會乾的,都交到了我這裡,要求一周完成。

起初,我只是覺得試樣有點多磨起來會很費時間,可是當我做起來後,才發覺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首先,試樣很小,我戴上指套拿不穩,磨著磨著總是脫手,可要是不戴指套,砂紙粗糙(大多是1000#以下),往往還沒有磨幾個試樣,我手指的前後就都是滲血的毛刺了;其次,試樣硬度不高,磨的時候需要經常注意它的表面。有好幾次我磨得久了,注意不集中,整壞了好幾個試樣,挨了導師好一頓訓。

為了按時完成任務,我十一假期沒有和舍友一起出去,就連放假前上課的時候也坐在教室後面偷偷磨樣。有一次晚上和母親視頻,母親問我:“手怎麽了,怎麽上面纏的都是OK蹦?”

我沒敢說實話——我考上985大學的研究生,爸媽很高興,我不願讓他們擔心。

轉眼到了12月,已經是學期期末。這半年只要沒課,我不是被導師叫到實驗室乾活,就是幫導師取快遞、打掃辦公室,每周日還要定時去實驗樓幫他澆花。舍友一直以為我是在做兼職,嚷著“請吃飯”。

我跟他們說明真相後,他們一臉同情:“你導師也太過分了,一般都研二才進實驗室的,頂多研一下學期課少的時候去打打下手。現在課程這麽緊張,高數這麽難,天天喊你去幹活,不是想讓你掛科、坑你嗎?”

我內心對他們的話很讚同,可也無力改變,我不是沒想過換個導師。

元旦之後,導師讓我給一個試樣做一個SEM(掃描電子顯微鏡)的實驗,我試了很多參數,都失敗了,他打電話把我叫到辦公室,邊拿手指敲著桌子邊質問我:“這都過去多少天了?實驗數據為什麽還沒發給我?這點事情都乾不成,乾脆去辦退學手續!”

我不敢反駁。導師發泄完,不再搭理我,坐在電腦前開始處理郵件,我站在他身後,心裡的委屈快要將我淹沒了——我只是一個剛進實驗室的新手啊。

大概過了半小時,導師要出去,看見我還在辦公室,便說:“你也別在這裡站著了,再給你3天時間,月底必須出結果!”

那幾天我整日都惶惶不安,到處查文獻、翻資料,希望能找到跟試樣類似的合金成分可以借鑒。可兩天過去了,實驗仍是失敗,我的心也隨之降到了冰點。

幸好,一個以前在本科大學交好的師兄見我天天在實驗樓從早忙到晚,就問我:“又不是博四,至於這麽拚嗎”,我苦笑著向他傾訴了其中緣由,師兄有些錯愕:“你不說,我都不知道你導師找的是夏老師。他有沒有規定截止時間?”得知是“明天”後,他安慰我:“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項目是老師的,身體是自己的。晚上等我匯報完,幫你整一下。”

最終,我們在實驗室裡待了6個小時,到了凌晨1點,實驗終於做了出來——當我在顯微鏡下看到理想的組織後,與如釋重負同時來的,還有深深的疲憊。

踏著夜色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徹底崩潰了,我沒辦法想象剩下的兩年半,我該怎麽熬過去。

第二天早上,再三猶豫,我還是去學院找到導員:“我想換導師。”

我應該不是第一個找導員談這個問題的研究生了,導員笑了笑,放下手裡的工作,說道:“你想得太簡單了,先不說你導師放不放人,就算他放你走,你覺得哪個老師會收你?哪個老師會為了你得罪夏老師、掃他的面子?到最後,你只能落個沒人接收的下場,這個研你還怎麽讀下去、畢業證你還要不要?”

導員的話一字一句地叩問著我的心——想不想要這個畢業證?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為了考研,我付出了太多,這個文憑不僅承載了我的將來,更包含著父母對我的希望。

從導員辦公室出來,我慢慢冷靜了下來。

如果說,整日忙實驗還可以用“導師抓得緊、看得嚴是負責任”來寬慰自己的話,那麽搶論文的事就讓我的心徹底涼了。

上半學期繁重的實驗讓我提前掌握了相關設備,下半學期又經過兩個月的數據采集,我準備寫一篇中文核心論文,一方面為研二的評獎學金做準備,另一面也想通過寫論文這個過程來檢測自己是否適合讀博。

經過一個月的製圖、分析和反覆修改,又歷經兩周的熬夜奮鬥,論文初稿終於打磨了出來。

在6月一個周六的組會上,我將論文提交給導師看,他很驚訝:“什麽時候寫的?”轉而又問:“寫之前為什麽不跟我匯報?你知不知道,在咱們組,寫論文都需要先跟我打個招呼,沒有我同意,誰都不能發表論文。”

他這話,讓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師兄們會私下把“導師”稱為“老闆”。

導師邊訓斥邊翻看我的論文,看到最後,他的臉色舒緩起來:“還可以,先留我這兒,等我有空給你修改、潤色下。”

從導師辦公室出來,我突然想起劉佳私下給我講的話:“論文就是博士的命,導師想搶也不敢搶,人家在實驗室跟他鬧翻,他不僅丟人,往後齊老師也不會再把博士生交給他帶。可咱們碩士就不一樣了,導師想怎麽揉捏就怎麽揉捏,自己做實驗、寫篇論文,‘通訊(通訊作者)’給他還不行,‘一作(第一作者)’也要拿走,真沒見過這麽貪心的老師。”

(通訊作者:指課題的總負責人,一般為研究的學術指導人或導師。第一作者:一般是本文工作中貢獻最大的研究人員。)

想到這,我估計大概自己的第一篇論文也要“孝敬”導師了,儘管心中不快,可畢竟學院規定,評比獎學金時作者的排序可將導師的名字剔除,再加上導師也說幫忙修改,想到這些,我也就坦然接受了這個結果。

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它的下限在何處。

半個月後,我收到了導師的消息:“你的論文我已修改完成,請馬上來辦公室找我。”進了門,辦公室裡除導師外,沙發上還坐著一位身著西裝的青年人,導師對我反常地客氣,連聲說“坐,快坐”,轉身又對青年人說:“這就是小楊,很不錯的小夥,努力又能乾。”

寒暄過後,導師言及通知我來的正事:“論文我通篇看了下,大體還不錯,邏輯也沒問題,就是語言的精準度差點意思,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我都幫你潤色好了,第一次寫成這樣已經相當不錯。”

我趕緊連忙點頭:“都是老師指導的好。”見那個青年人也附和了幾句,導師興致更濃,說:“好好乾,一篇核心算什麽,下半年咱們搞個大的,最次也投個ACTA之類的一區(ACTA,材料學報,材料領域英文頂級期刊)。”

這種話,導師每次開組會都是張嘴就來,我早已習慣。我之前私下查過他博士至今發表的論文,80%以上都是中文,這也可以理解——整天忙著接項目賺錢,哪還有精力搞科研。

導師又問了一些我最近生活實驗上的事,接著話鋒一轉:“小楊你也知道,這篇論文我必須要‘一作’和‘通訊’,不然對我個人是沒有用處的。”

我忍下心中的厭惡,堆笑說道:“都是應該的,沒有導師的指導、修改,我投遞到期刊編輯部,也是被直接拒稿打回。”

導師見我如此“上道”,臉上笑意更濃,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乾,不會虧待你的。”

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接下來導師卻起身指著沙發上的青年人介紹道:“這是酒鋼的張科長,上次簽的項目,酒鋼那邊就是張科長負責的。張科長年輕有為,這才30歲出頭,就準備評副處了,我是比不了的。”

見我有些莫名其妙,導師又繼續說道:“說到這,小楊,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下,張科長評副處這事,資歷、材料都不缺,就是技術成果這方面少一篇論文,你看你這篇能不能先給張科長拿去應急,回頭我再給你補上?”

聽到這話,我真的很想把存儲論文的電腦、隨身碟全部格式化,可理智告訴我,我必須答應他。

從辦公室出來,我又氣又急,找到劉佳問:“假如我自己在論文的作者次序排第三,學院評獎學金的時候,還能不能加分?”

劉佳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肯定地告訴我:“不會。論文既然張科長要拿走評處長,那論文的第一部門必須是‘酒鋼’,學院科研成果加分的前提是‘第一部門必須是XX大學’。”

“論文的第一部門寫了酒鋼,那夏老師為什麽還要掛名?”我問。

“這你就不懂了——夏老師在酒鋼有兼職的。第一部門掛學校,他可以評職稱,年底根據論文專利發表的數量,實驗室還有年終獎;掛在酒鋼就更簡單了,發表一篇論文多少錢,都是明碼標價的。”

我無語了:“他都已經做到副教授了,這樣不顧吃相地跟自己學生搶論文,難道就一點都不在乎我們的看法?”

“各有各的難處,”劉師兄示意我邊走邊說,“在咱們師兄弟面前,夏老師說一不二,可是你放大了來看,他一個副教授算什麽?在咱們課題組,齊老師靠著自己在學術界、工業界的聲望接下項目,他會自己具體負責嗎?還不是交代下去——可最後結果呢,錢大部分都落在齊老師的口袋裡。”

“夏老師想單乾,就必須評上教授;評教授,就必須發論文;可要想發高水準的論文,就必須花時間鑽研,可夏老師天天被咱大老闆(齊教授)指派得團團轉,你覺得他能有時間踏踏實實地做科研?最後不就只能佔自己學生的?其實,說到底,夏老師在齊老師面前就跟我們在他面前一樣,他被齊老師剝削,然後再來壓榨我們,而我們能做的只能承受。”

我母親有病需要家裡長期花錢治療,我迫切地需要拿到獎學金養活自己。論文被搶走的時候已是6月,學習成績已然公布,我平均分90.25,專業排名第5,為了保險起見,我利用周日參加了所有可以加分的德育活動。可獎學金評比結果公布,我還是隻拿到了二等獎學金,仍需自己拿6000元補上差額的學費。

其實自從論文被搶走後,我對這個結果已經有了預感。學院評獎學金的政策是:科研成果佔60%,學習成績30%,社會實踐10%。我鞍前馬後跟導師做了一年的項目,到頭來卻什麽也沒有得到。

獎學金評比結果公布當晚,我和實驗室一位相熟的博四師兄到校外喝酒。

師兄很不容易,博士前兩年半跟一位博導做單晶葉片,快要出成果時,導師卻被深圳的一所高校挖走了,實驗數據也被導師一並帶走,課題沒辦法進行下去,只得改方向、重新開始。

酒過三巡,師兄半是寬慰、半是發泄地對我說了很多:“既然選擇了讀博,就要做好當孫子的準備。你去找個工作,乾得不順心就可以離職,可讀了博,那就由不得自己了,不上了,之前花費的時間精力怎麽辦?我快30歲了,已經沒有退路了。”

跟師兄碰了一杯,他又勸道:“你的導師我也聽過,歷來如此,既然遇上就只能自認倒霉,好在也就還有兩年,拿到畢業證,此生不再往來就是。”

研二上學期末,臨近小年的一天,夜裡12點,我還在實驗室裡。

電腦顯示屏上的漣鋼的項目結題報告我已經修改到第三版,不知道明天是否仍會被導師打回來。我揉揉發酸的眼眶,很想回宿舍休息,可一想到導師指著我報告中的錯誤訓斥的表情,我只能強打起精神再檢查一遍。

這是我寫的第二個項目結題報告,也是我完整參與的第三個項目。這3個項目的累計金額為450萬,導師一分錢補貼都沒給我,也沒給他手下的任何一個學生。

時間很快到了研二下學期,2019年3月底,又到了新生找導師的時候。李師兄要畢業了,“招學生”的任務落到了我的肩上。

一天下午,我在食堂吃飯,接到了導師的電話:“你有沒有相熟的師弟師妹,可以介紹過來,我這邊還有兩個名額。”

我本不想搭理,可為了維持表面的融洽,只好回道:“好的,我回頭在考研群裡問問。”

一起吃飯的同學問“誰的電話”,我跟他講了,他一臉嫌棄地說:“他啊,像他這個搞法,整天把學生折騰得累死累活的,了解情況的,哪個願意找他?”

我沒有接話。

6月中旬,導師通知我們4個研二的同門依次去辦公室找他,排到我時,已經下午3點。

導師穿著西服和皮鞋,應該是剛從外地出差回來。讀研兩年,課題主要通過讀文獻、自己摸索,導師一年四季在出差,別說是指導了,見一面都困難。

見我進來,導師問道:“再有一年就畢業了吧?走之前,不給組裡、老師留點什麽嗎?”

“老師你有什麽活,儘管吩咐。”我清楚自己沒有選擇說“不”的權利。

見我態度誠懇,導師收起板著的臉孔,說:“坐,快坐,站著幹什麽?”我坐下後,他感慨道:“你們一屆的,你算用功的,做出來的實驗數據很能說明問題。怎麽樣,對讀博有沒有想法,要不,我給齊老師提提,再跟我乾幾年?”

我想放過自己,也希望他能放過我,便堆笑道:“有老師您把著大方向,組裡誰進來會不成材?我主要是年紀大了,要不肯定跟著您繼續讀。”

導師已經不是第一次跟我提讀博的事情了,看我心意未改,他也不再糾結,拿出一張A4白紙說道:“上次跟你提的SCI論文的事,怎麽寫,琢磨出個思路沒?”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不是‘好好想想’,而是必須寫出來,”導師邊說邊在A4紙上寫上“2019年6月14號XXX欠三區SCI論文一篇”,“這就相當於是軍令狀,到時候交不出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不給你簽字。年底前,你先給我交個中文版的出來。”

說完,他不等我反應,又緊接著說:“你課題裡面是不是有一章節的實驗與‘減量生產技術’相關?這個完全可以寫篇專利。”話音剛落,只見他又在紙上寫“2019年6月14號XXX欠專利一個”。

寫完後,導師拿出另外兩張紙,將3張疊在一起裝訂後,遞給我:“在右下角簽上你的名字。”我瞄了一眼,另外兩張紙上,是前兩個研二的同門立下的“軍令狀”。

從始至終,我沒有在導師臉上看到一絲為難與羞愧。

我努力做實驗,是為了留出時間去實習,可當我在那張A4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我就明白了:我注定要為導師的項目、論文奮鬥到最後一刻,直到他在我的畢業確認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從辦公室簽字出來,收到了劉佳的微信——他畢業要離校了,喊我出來聚一下。

到了地方,劉佳早已點菜上桌,他擺著手招呼我坐下:“今天就咱倆,簡單吃個飯說說話。”

我木然地坐下,劉佳看出我情緒有異樣,便問:“把你叫到辦公室,什麽事?”

“除了派活,還會有什麽。”

劉佳“哦”了一聲,沉吟半刻,轉而說道:“你知道嗎?你李師兄終於如願以償,要讀博了,跟著齊老師。”

李師兄當時招我來的時候,並沒有明言導師的真實情況,我心裡是很埋怨他的,可是後來,我和劉佳聊到這個問題時,他告訴我:“你別看導師喊他親切,訓起來也是什麽難聽的都說得出口,有時候開會,要是他忘記通知你們,導師會直接當著我們的面罵他‘我不是要招一個蠢材,來做機械勞動的’。他其實也不容易,一直想碩博連讀,不聽導師的話,好好表現,名額就兩個,會輪得到他嗎?”

我知道劉佳說的都是心裡話。記得研一上學期的時候,導師推薦李師兄評上了3000元實驗室的獎學金,錢並不多,可難度很大,一般都是院士、主任的學生才可以獲得的。錢到账後,李師兄請我們吃飯,席間,想起這半年一直被導師訓斥的痛苦,我有些羨慕地說:“師兄果然最得老師看重。”

我本以為他會謙辭,不想李師兄臉上並無半點喜悅,語氣淡淡的:“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辛苦才換來的。”

“師弟,你要明白,既然選擇了讀研,那我就是為了教授的長江、‘傑青’(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各種稱號,公司企業的各種項目去付出的。我跟了導師3年,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一個努力的笨蛋。你李師兄就做到了。”劉佳最後總結道。

前幾天,我在中國知網上查到了我寫的那篇核心論文,張副處長和導師,一個“一作”,一個“通訊”,沒有我的名字。我把它下載下來後,全篇翻閱,沒有找到導師修改的地方,如果說有,應該就只是題目下面的第一行字(編者注:作者名字和信息)。

今年6月底,舍友課題組的博六王師兄畢業加訂婚。餐桌上,師兄端起酒杯,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我26歲就跟著導師讀博,他當時剛評上教授,今年我32了,他也評上了‘傑青’,在他看來,這是國家對他的肯定、給他的榮譽,可是在我看來,這個稱號裡流淌的是我們師兄弟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血汗!”

師兄抹了一把淚:“我不恨他,是他教會我如何把一個人的價值榨乾、榨盡。”

我聽了心中很是黯然。可是我更明白,只要導師還握著學生的簽字大權,這種情景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想到這裡,我忽然明白了劉佳說那話的良苦用心。

(文中人名、部門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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