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峰：Libra將改變現有的國際貨幣體系及全球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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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Financial Services Committee)4名民主黨議員聯名向Facebook（臉書）創始人、CEO馬克·祖克柏（Mark Zuckerberg）等高管致函，要求Facebook立即中止開發數字貨幣Libra（天秤幣）及數字錢包Calibra。

本文系多維新聞網記者對盤古智庫學術委員、中國人民大學國際貨幣研究所研究員吳志峰的採訪整理，文章來源於多維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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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峰

盤古智庫學術委員

中國人民大學貨幣研究所研究員

7月2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Financial Services Committee)4名民主黨議員聯名向Facebook（臉書）創始人、CEO馬克·祖克柏（Mark Zuckerberg）等高管致函，要求Facebook立即中止開發數字貨幣Libra（天秤幣）及數字錢包Calibra。同時，金融服務委員會及其下屬小組委員會將於7月17日舉行聽證會，以確定Libra將如何運作，以及將采取哪些保護措施來保護用戶隱私。次日，Facebook區塊鏈業務負責人大衛·馬庫斯（David Marcus）發布部落格長文澄清與Libra有關的常見問題，其中強調，Facebook不會控制Libra，不通過操縱Libra攫取利益是Facebook的底線。

針對Libra相關問題，盤古智庫學術委員、中國人民大學國際貨幣研究所研究員吳志峰在接受多維新聞採訪時表示，Libra依托於Facebook這樣一個巨大的商業帝國以及區塊鏈技術，將成為一種超主權貨幣，即便面對來自美國眾議院叫停的壓力，但其所帶來的趨勢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了。Libra將進一步改變現有的國際貨幣體系以及全球格局。

多維：Facebook推出加密貨幣Libra的目的以及Libra作為一種新的加密貨幣，其在區塊鏈技術、經濟全球化以及金融基礎設施層面上會產生哪些巨大影響？

吳志峰：這個問題首先要回到，在目前這個時代，為什麽需要數字貨幣。這裡說的數字貨幣指的是基於密碼學或者區塊鏈的數字貨幣，而不是原來的電子貨幣，因為電子貨幣實際上還是中心化的。它的目標是要達到點對點的傳播，就像我們要發一個電子郵件或者發一個照片那樣。這一點上，Facebook很聰明，從一開始就點到了，其使命就是要提供一種新的全球貨幣和金融基礎設施，也說了要使消費或轉账就像發電子郵件一樣。所以是點到了這個問題的根本，由這個問題的根本再去擴展它的影響力，這樣才能把整個事情能厘清。

首先，Libra要做的是點對點的傳播。要進行點對點的傳播，第一步是在Facebook的經濟圈或者經濟體內，現在這個經濟體的日活躍用戶有23.7億人，這麽龐大的人口，佔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它還會繼續擴展。在這個經濟體裡，消費和轉账，就是可以做到點對點的傳播了。其實，支付寶在內部也是可以做到點對點傳播的，但是Facebook比支付寶更進一步，因為它採用了區塊鏈的技術，所以它可以大幅降低轉账的交易成本，這樣就可以吸引這個經濟體外部的人進來。一個是Facebook的經濟圈，一個是外部經濟圈，外部經濟圈由於交易成本高，就一定會被Facebook裡面的經濟圈形成吸引，讓更多人加入，這就一定會對外部經濟圈造成影響。

外部經濟圈由哪些部分構成，首先是有國家法幣的制度，也就是主權貨幣。Libra對於這些主權貨幣，不是一個取代的關係，是一個並列的關係，Facebook只是增加一個貨幣，原來的主權貨幣依然存在，而且Libra是以法幣作為抵押，所以這是一種合作關係。但是這種合作關係會受到Libra所形成的經濟圈的擠壓，因為Libra的交易成本低，更方便，貨幣媒介從貨幣史的演變過程來看，就看誰更便利，誰更方便，誰的成本更低，所以整個演進路徑就是這麽來的。黃金之所以被拋棄，就是因為它太笨重了，而且它具有通縮性質，不適合做貨幣。所以Libra最終一定會對外部的法幣造成擠壓，外部法幣甚至會有一些沒有那麽有信用的貨幣，尤其是一些發展中國家，包括津巴布韋、委內瑞拉、阿根廷，這些通貨膨脹率特別高的國家法幣，這些國家的主權貨幣一定會受到擠壓。這是第一個影響。

第二個，外部的支付體系也會受到影響。一方面，這些支付體系自己也會因為Libra的出現而去追求效率、降低成本、提高便利性、提高處理的及時性。每個國家都有自己內部的支付體系，包括美國有聯邦電信系統（Fedwire），中國國內也有人民幣的清算系統。這些體系一方面會提高自己的效率，與Libra競爭，也許也會采取區塊鏈的技術，甚至包括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它現在也宣布要采取區塊鏈技術。

所以這些改變就會促進外部支付體系進行一個相應的轉變，轉變過程中就會出現競爭關係，要麽就是在相對比較長的時間裡，有的就會消失，有的就會更加壯大。現在還不好說，Libra就一定會戰勝其他結算系統，其他的結算系統如果採用區塊鏈的節選形式，也會有競爭力，當然這個取決於整個體系轉換的效率。

第三，Libra的生態圈會不斷壯大，現在Facebook的有接近24億的日活躍用戶，這麽多人在裡面進行轉账和交易。現在Facebook只是一個社交的網站，而之後就會使得商品交易、資產管理等等功能被吸引進去，連接到它的經濟體裡，裡面可能也會有電商，也有財務管理，各種五花八門的生態都會接入，這種接入對於外部的經濟體又會產生更深遠的影響。甚至對於亞馬遜（Amazon.com Inc.）、阿里巴巴、京東這樣的電商都會產生影響。但一開始也不是取代的關係，它是一種逐漸消融的關係。一開始你甚至感覺不到這種變換的，但是慢慢這種變化就會形成潮流。Libra如果經營得好的話，它一定會像一個黑洞一樣，把外邊的東西往裡邊吸，讓它本身經濟體的東西做得越來越大。這就不光是一個社交軟體了，成為一個真正的經濟體，或是一個帝國。

第四，更廣泛的影響，是對貨幣體系的影響。現在全球的國際貨幣體系是有缺陷的，主要的缺陷是，原來是布雷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 system），美元和黃金是掛鉤的。到了後布雷頓森林體系，也就是牙買加體系（Jamaica Accords），即黃金非貨幣化，美元與黃金脫鉤。脫鉤以後，倒是把美元做大了，因為數字經濟的發展，美元更容易數字化，其作為世界貨幣的屬性反而增強了。但是美元做大，有一個本質的缺陷，也就是特裡芬難題（Triffin dilemma），美元要當世界貨幣，必須輸出美元，對於美國來說就是通過國際貿易逆差來實現的。

現在川普（Donald Trump）認為有逆差，美國就吃虧了，但他沒有搞清楚逆差產生的本質，是因為美元充當世界貨幣，那麽產生逆差是不行的。同時，世界各國也在吃美元的虧，因為美國發行美元只是印一張紙，買的是其他國家的真金白銀、真實的物品。所以現在整個國際貨幣體系是有點混亂的，尤其是川普政府上台以後，認為自己吃虧，又要美國優先，這種情況下，導致了更多根本性矛盾的出現。

同時在美元體系下，國際的整個匯率體系，從原來的固定匯率到後面的浮動匯率，也會造成很多的世界經濟的波動，這在金融危機後就看得特別清楚。美國是以一個國家的貨幣政策而對全球國家的經濟來做一個支撐，美國又是以美國利益優先。比如2008年金融危機後，美國就積極進行量化寬鬆，美國增發貨幣對全球經濟一定會產生衝擊，貨幣發行後，美元向全世界去流動，到後面美國經濟恢復了，又要縮表了，把全球都的美元抽回去，這麽一進一出就對全球經濟掀起一個波瀾。中國是因為體量大，收到的影響相對較小，但像巴西、印度、土耳其、阿根廷，被美元一衝就不行了，所以造成了的國際貨幣體系的弊端特別明顯。

但是如果有Libra的話，因為它是一種超主權的貨幣，它就不會有特裡芬難題，那麽它對國際貨幣體系的也會起到非常大的作用。雖然一開始，人們可能不認為它是一種貨幣，但是它起到了交易媒介的作用，而且如果保持穩定的話，它也可以充當價值尺度和貨幣價值儲備的作用。所以，它對國際貨幣體系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第五個方面，Libra對於全球的格局也會產生影響，甚至其觀念的轉變也會產生影響。因為Libra雖然是Facebook發起的，但它並不屬於Facebook，它是一個多中心的貨幣。從其100個會員來看，這100個會員都是獨立的主體，不會受Facebook來控制，它們有自己的主張，而且他們的主張是受Libra的章程所約束的。這100個會員是要通過管理Libra來賺錢的，所以是有利益的，不會是100個會員由Facebook控制的。而且法律制度也不會允許對它硬加控制。

所以雖然Libra協會可以看成是Libra世界的中央銀行，好像也是一個中心化的機構，但是它是由100個會員，甚至後面再擴大，會更加多元化、多中心化的，這種多中心就會使世界形成一種分布式結構，這種分布式結構對原來的中心結構的思想是有衝擊的。所以，Libra在這五個方面會體現其廣泛深遠的影響。

多維：Libra的這些影響，其實也會讓各國央行感到緊張。

吳志峰：是的，央行應該也會看得比較長遠，因為這個一眼就能看出來。雖然一開始各個央行所發行的法幣還在，但是它確實會在後期造成壓力，所以對各個國家的發行權造成衝擊，對貨幣政策也會造成衝擊，因為這些衝擊，甚至會出現一些金融風險。這個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須經歷的，這些不是簡單通過抑製它，或者不讓它發行能夠控制的。這個確實也是需要深入去研究，它的風險究竟有多大，如何去把控這個風險。

多維：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不管是不是Libra來做到這件事情，但將來終究會有一個加密貨幣的形式來取代各國的法幣。

吳志峰：我覺得這種趨勢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了。雖然有美國國會議員要求Facebook暫停Libra的項目，但是即使暫停，別的地方依然會有項目冒出來，這個是不可逆的，在技術的衝擊下，原來笨重的國際貨幣體系或者國內支付體系，已經不適應數字經濟的發展了。在各方面都數字化的情況下，銀行體系、金融服務還與15世紀差不多，進步沒那麽大。所以在技術浪潮的衝擊下，一定會發生巨變。

多維：既然銀行業會有這樣的擔憂，那麽肯定會有一些相應的監管措施出現，你認為這些監管會體現在哪些層面？而Libra要在世界各國的監管下流通的話，交易速度與成本是不是也會增加？

吳志峰：現在各個國家是緊張了，受到衝擊了，但是還不知會出來什麽樣的監管政策。美國國會眾議院已經在要求叫停Libra了，但是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最終的決定。叫停可能會收到很大的壓力，最終也不會簡單粗暴地叫停。倒是法國成立了七國集團應對Libra的研究所，這種方式是比較好的，就是先去研究它會產生什麽具體的影響，哪些是不可避免的，是必須承受的陣痛。

人類轉向數字經濟時代，貨幣相應的形態和制度體系都要發生變化，這是必須的。所以就要分清，哪些東西是必須承受的。這肯定會帶來一些風險。至少原有的生活習慣或者支付習慣會發生變化，去研究這種應對方式是對的，而且我認為這種應對方式也經過廣泛的討論，不是說由政府或者行政機關可以簡單地叫停。我相信，一方面對於反洗錢這方面肯定是要要求合規的。

這方面其實Libra有應對方法，就是單獨成立一家名為Calibra的與Facebook分開的公司，以後審查的話審查的是Calibra，而不是Facebook。這樣就做了一個隔離，建立了一個防火牆，以應對相關的政府部門所出的一些監管政策，應對合規的。所以在反洗錢方面，肯定會加強，而對於KYC（Know Your Customer，認識你的客戶），可能要分兩個方面，第一方面要保護客戶隱私，一方面要對客戶信息做核對，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現有的政策應該是可以允許它做的。實際上現在一些密碼學的技術手段，比如“零知識證明”（Zero-Knowledge Proofs）是可以實現這一點的，也就是機器知道用戶的個人信息，而並不是監管機關來知道。這是有技術手段來保證的，所以我對這個倒是不是太擔憂。

而如果說完全的反洗錢，以及通過數字貨幣來進行灰色經濟活動，也不太可能。因為現有的銀行制度下，一樣有洗錢的存在，那麽又憑什麽要求數字貨幣沒有一點的洗錢呢？可能政府也沒有太好的方法，但是他們一定會有這方面的要求。

至於會不會通過加強監管提高它的成本，這種成本應該不會提高太多，因為相對於現有的支付體系、跨境支付，現有的方案成本太高了，與Libra之間的空間特別大。即便監管造成了成本上升，但相對於現有體系而言，成本依然很低，這方面Libra依然是有巨大優勢的。

多維：作為一款穩定幣，Libra相較於USDT、TUSD、PAX、GUSD等等，甚至摩根大通（JPMorgan Chase）也有發行自己的穩定幣JPM Coin。那麽Libra的優勢在哪裡？外界對Libra充滿期望是因為Facebook背後的巨大用戶群，還是Libra背後有著陣容強大的合作方，最終會形成一套完整的全球商業鏈？

吳志峰：有好幾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Facebook本身是一個帝國，24億的日活躍用戶，任何其他的穩定幣和它比都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所以它影響力大是必然的。而其他的穩定幣，比如GUSD，它怎麽和Libra相比呢？GUSD是在以太坊（Ethereum）公鏈上發行的，以太坊的結構是有矛盾的，它原本是說要成為世界的計算機，但它的理念，我覺得一直都實現不了。所以現在以太坊遇到了一些結構性的困難，在有結構性困難的情況下，在以太坊上來建穩定幣，它影響力小是必然的。而GUSD背後的是一家初創公司，怎麽能和Facebook比呢？

最主要還是Facebook本身是一個帝國，而且它采取的兩種方式是抓到了要害。第一個，Libra是穩定幣，有真實資產做抵押的，這一招非常關鍵。它和比特幣（Bitcoin）不一樣，比特幣波動太大，比特幣已經失去了做世界貨幣的資格了，比特幣的價值不在於它以後能不能做世界貨幣，這種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但比特幣的價值在於它是創世者。它創立了這一套體系。而且在它現在的領域裡，取得了世界共識。它具有投機價值，這個投機價值不要低估它。

第二，它和Libra不一樣，它是無主的，Libra能找到Facebook，能找到這一百個會員，而中本聰（Nakamoto Satoshi）是匿名的，而且中本聰之所以不出來，就是因為他可能估計到自己會遇到現在Facebook所遇到的，受到各個政府的質詢，他作為個人沒法應對。它不像Facebook，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各個政府來質詢，就應對這些質詢好了，Facebook有的是律師，有的是資源。所以中本聰很聰明的地方，就是他不露面。比特幣的原理就是按照黃金的機制來設計的，所以它的價值在這裡，不能說比特幣沒價值，而且可能會升得很高，這都有可能，但是它不可能作為世界貨幣。

文章來源於多維新聞網

圖文編輯：林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