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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個在雙十一什麽都不買的人

欲望

她說“因為我沒有錢過雙十一”的時候,比其他許多人都顯得更加真實。

阿芋在香港住劏房,真真正正的鴿子籠,轉身都困難,但還是被塞滿了東西。她自己形容是“天上也是衣服,地上也是衣服”。“天上”指的是洗乾淨的、被掛起的衣服;“地上”指那些堆在地上編織袋裡的髒衣服——這個空間甚至無法容納一個衣櫃。好朋友去香港找她玩,她不願意朋友進屋,“我不想別人覺得一個二十多歲、有正常工作的女孩子竟然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和她的房間一樣不能示人的還有她巨大的經濟壓力,儘管偶爾也在辦公室哭窮,但同事都不信:“看你每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樣,怎麽會窮?”

她真的喜歡買東西,在香港念書工作好幾年,淘寶從來沒有從她的生活中淡去。每年的雙十一她準時參加,去年她買了一件大衣,雖然樓下就有那個品牌的店鋪,但雙十一的折扣還是力度更大一些,她寧願過關去深圳取快遞。事實上去深圳取快遞也是她每個月的慣例。

人在異鄉,有的是孤苦不順遂的時候。去年某段時間她被公司裁員、在住處發現老鼠、找工作又屢屢碰壁,所有的沮喪加在一起,買是一劑緩解心情的良藥,一買就買許多:口紅接近一百支,眼影十幾盤,統統堆在抽屜裡,儘管她根本不常化妝;衣服在房間裡多得溢出來,仍然要買。物欲被滿足的瞬間,多巴胺在腦子裡放出短暫的煙花。

不光是物欲,她還有強烈的精神追求。今年一年她飛去韓國追星、看了四五場喜歡歌手的演唱會、喜歡的話劇就花5000塊連追五場,也沒有缺席任何一次影展或資料館放映。這些夢幻時刻讓住在劏房的日子有了仰望星空的企盼,在消費的時代卻變成了巨額的账單。“我想要物質和精神都感到富足,結果獲得的是雙倍的貧窮。”

每個月的信用卡和花唄到账,她都掃一眼金額就立刻選擇分期——她不敢細看。一個個月的不敢細看累積到後來終於滾成大的雪球,最窘迫的某天她交不出每個月的電話費,因為花唄的額度已經被用完,而她現金卡上剩不到一百塊。

“那時候突然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可能一輩子都還不完我的卡債。”趁著某個被迫加班卻又無所事事的晚上,她在辦公室打開了自己的花唄账單,並仔仔細細地對了一遍支出明細。“我有朋友後來調侃我,她說沒想到你竟然敢查這筆账。”

账單上的大部分支出都令她感到困惑,“完全不記得自己究竟買過點什麽”,但是有些款項是明確的,比如每天一百出頭的,是計程車上班的費用。阿芋說計程車上班並不比地鐵更快,只是在計程車軟體搞活動期間養成的習慣並未隨著活動的結束一起結束。享受過的安逸快活即使微小如計程車上班,也成了一個溫柔的陷阱。

但即使是山窮水盡的時候她也沒想過問家裡開口。家人一直苦勸她回大陸發展,是自己堅持要留在香港,越發不敢讓家裡知道自己過著在失控邊緣遊走的生活,“覺得好像那樣就輸了”。

所以只能自己扛著壓力去做出改變。她試著壓縮生活的各項開支,原本習慣每天下班後喝的飲料被最先刪減,十幾二十的小錢最容易莫名其妙花出去,並最後變成一大筆;香港的商場動輒搞大型店慶活動,她再也不去逛了;愛豆最近有一場活動,她每天早上睜眼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提醒自己“真的還不起了”,才能壓製去訂機酒的欲望。開始改變的第一個月,她結餘了兩千塊;第二個月,她結餘了五千。

但這不是什麽斷捨離的正能量故事,“因為壓抑欲望真的挺痛苦的”。看到想買的東西,固然會有一百個理智提醒自己不要買,但“我想要”的情緒總是堅定、頑固且無孔不入。好多次她的理智終於勝出,兩手空空回到家裡時,她毫無戰勝物欲的喜悅,隻覺得後悔和痛苦,這種“沒買”的情緒折磨,往往會持續很長時間。阿芋想到自己曾經開始無數次的節食減肥,總是會在某天開始突然失控並迎來一場暴食,她非常擔心這樣的物欲有朝一日會像曾經的食欲一樣爆發。

儘管早已決定了絕不向今年的雙十一投降,阿芋還是喜歡不自覺地打開淘寶隨便亂逛。她也看直播,連連哀歎:“李佳琦到底是給人下了什麽蠱啊他推的所有我都想買。”但一切到此為止,她必須無視螢幕下方的鏈接。她想這三年多裡遇到過許多困難,最後也都咬牙捱了過來,這次也不該輸吧。

控制

蟹蟹的朋友搶先回答了問題:“因為蟹蟹有錢呀,不用佔雙十一的便宜。”

自然是調侃,不過蟹蟹確實總給身邊的人留下“很能買”的印象,朋友圈裡總是見她曬出新奇的“大件”:電腦、相機、switch健身環,“朋友開玩笑都說我是消費女王”。

事實幾乎恰好相反,蟹蟹花錢相當有計劃。她還有半年碩士畢業,目前還沒有什麽穩定的收入來源,自己的獎學金和父母給的生活費被存在一張卡上,差不多有某個數字,這就是她在經濟獨立前的全部預算。她把這個數字按照畢業前剩餘的月份分成了幾份,非常努力地控制著每個月不超標。

甚至她也有過非常儉省的階段,她在歐洲留學的一年裡曾經也非常認真地比對牛奶的價格,對不同品牌之間0.5歐元的價差爛熟於胸。直到她患上抑鬱症,心力變得非常有限且脆弱,她再也不想參與留學生之間關於水果打折的對話。不再糾結於折扣、促銷、比價之後,生活似乎確實比以前稍微輕鬆了一些,在商家活動推陳出新的時候,她放過了自己。

所以雙十一也不打動她,身邊的朋友多少會囤些衛生紙洗發水一類的消耗品,她也沒有參與。“不太理解為什麽要囤貨,放久了會過期的,又能省多少錢呢,其實也省不了多少。”

不囤貨的另一個原因是她一直在搬家,過去的五六年裡,她搬過起碼五次家。從家到大學,出國交換,交換回國,出國讀研,讀研期間的交換……一次一次地搬遷過程迫使她在購物的時候精簡再精簡,“房間裡的東西,要麽是可以被我帶著用很多年的,要麽就是非常便宜、可以不心疼地丟掉的”。有次她去一個同樣總在搬家的朋友家做客,發現對方房間裡幾乎空無一物,仿佛隨時都可以把所有東西裝進一個旅行箱,去下一個地方。對於這些總在路上的年輕人來說,物欲在一定程度上,是需要被割捨的負擔。

蟹蟹的父母早早分開,她和媽媽一起生活。媽媽是個非常容易衝動消費的人,買過許多帶回家積灰的東西,某種程度上塑造了蟹蟹完全不一樣的消費觀。她一直堅持隻買“當時真正需要的東西”,所以每一次大型購物節,她都是全身而退的那個。

她的“真正需要”由廣泛興趣構成,遊戲、喝酒、樂器、攝影,小小的房間裡,一字排開的酒瓶是生活記錄,也是裝飾。去年正式開始拍vlog以後她添置了新的相機和鏡頭,房間角落放著一把吉他,1500塊,她心疼了蠻久。“朋友都以為我很愛買,其實我只是買東西不會太猶豫,而且對愛好算得上大方,但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這間屋子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東西,都是我確實需要、而且一直在使用的”。

圖片由蟹蟹提供

“這樣看起來,我的消費觀其實還是挺健康的,是不是?”蟹蟹這些年以來一直沒有開通花唄或者其他名目繁多的提前消費功能,“我其實自控能力很差,總是有嚴重的拖延。但有多少花多少讓我覺得,我對自己的生活總還有一定基本的控制。”

自由

洋子也什麽都沒買,別人興高采烈過雙十一的狀態被徹底隔絕在她的生活之外。這個雙十一,她終於開始修改簡歷,並出門面試。她很久都沒有這樣正裝、化妝、一臉專業地出過門了。

洋子半年前從那家知名事務所裸辭,身份從高薪社畜轉變為無業遊民,過了半年的嬉皮生活。她租住的房間朝向東面,每天都睡到太陽光來了又走。

在此之前她做財會工作,但從來不算自己的账,只知道是收支平衡略有盈余的狀態。確認自己還能負擔幾個月的房租以後,她不再檢查餘額,只是心無掛礙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辭職後迎來電影節,她買了一遝工作日的票,心情輕鬆地路過以前上班的CBD,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看得晨昏不分。

一直以來,洋子的物欲都不算強,以前的許多消費出於辛苦工作的補償心理,更是某種社會性壓力的結果。去年雙十一,她本來無心戀戰,但周圍同事天天討論,她沒頂住被浪潮裹挾的力量,買了特別大牌的眼霜——到今年還沒用完,“既然現在不用再加班到凌晨三點,好像也沒有什麽必要用特別好的眼霜吧。”因為不再需要擁有和同事們的談資,她順手取關了大量種草的公眾號,也完全沒有什麽切割的痛苦。把自己從工作中解放出來的半年,她對所謂的“好物”和“好價”更加鈍感,幾乎想不出有什麽是自己特別想要的。“就是很自然的,很多需求自動消失了。”

另一方面,因為曾經浸淫在零售行業鋪天蓋地的數字中,知道雙十一的許多套路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競爭力,對各式各樣的促銷活動也早已免疫。雙十一不一定就最實惠,何況追求低價是沒有底線的。在那些複雜的活動機制背後,不買是最省錢的一件事。

這個道理人人知道,而她現在就是那個“不買”。不僅不買,她不看直播、不逛淘寶、不上街比價,她把整個雙十一的系統徹底屏蔽,好像也並沒有什麽異樣。

她發現物欲低迷的生活成本比想象中要低,而之前盈余的存款也比想象中要高。儘管身處大城市的市中心,可能是國內消費最高的區域,但她偶爾一看账單,生活花費其實也就這麽一點。她從主流價值觀裡開了個漫長的小差,自由、虛度、身心放鬆。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一直沒有感受到經濟上的壓力,就這麽晃晃悠悠地活了好久。有時她和朋友打趣:“怎麽回事,我怎麽還活著?”

不過終究是到了需要回到原本生活軌跡的時刻。她愛好不多,最主要的愛好可能是聽音樂現場,年底是演出市場的旺季,發現喜歡的樂隊門票不能全部買下的時候,她決定開始重新找一份工作,回去當一個眾望所歸的年輕白領。

後記

聊天時問到阿芋,最近還有衝動消費嗎?阿芋說,半小時前她還在櫃台試用一款粉底液,她在網上種草了很久,非常想要,雖然理性也告訴她,她並不需要這個東西。“其實還沒有消費,但那個衝動真的很強烈,可能我最後還是會買吧?我也不知道。”在那種衝動噴薄而出之前,控制自己始終是一種痛苦的角鬥。

蟹蟹說她可以理解,儘管她能控制自己的物欲,但深知欲望不能被滿足的痛苦。她也曾經為了愛而不得輾轉反側,也會為了思念某個人買了預算外的昂貴機票——這是她難得的衝動消費,卻不是為了物欲,而是那種想要見到某個人的願望,確實可以強烈到讓人衝昏頭腦,強烈到“馬上就要”。

有時候在想,消費是不是重新塑造、建構了我們的人格?以至於我們面對消費的時候,會做出那麽多截然不同的選擇。但或許我們經歷的一切也在主導這些選擇,這一代的年輕人,搬遷、流動、壓抑、時常自動遊離到邊緣,雙十一的時候買或者不買,買什麽不買什麽,大概都是我們個人志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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