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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烏台詩案”是宋代第一起震動朝野、影響深遠的“文字獄”,也是北宋後期黨爭的一次惡性發作。“烏台詩案”儘管有“政治案”的成分,但至少在形式上,還是按照一個“普通法律案”來處理的。我們從“烏台詩案”的進展,看到了宋朝政治與司法制度的一抹文明底色。正是這文明底色,使得“烏台詩案”不同於明清時期的“文字獄”。
北宋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的一天,剛從徐州調任湖州沒多久的蘇軾,和往常一樣,處理完當日公務下班回家。
仕途的鬱鬱不得志,似乎並不會對蘇大文豪造成太大困擾。
在地方任職期間,蘇軾一向很會玩,活得足夠灑脫。只要心裡想得開、看得開,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愉快的一天。
然而,三月的這天,注定不同尋常。
蘇軾官服還沒解下,忽聽府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來人進門後,只見神色緊張,面容甚為疲憊,似乎連夜趕了很長的路。
“蘇大人,禍事!”
來人根本沒時間解釋太多,隨即拿出蘇軾胞弟、遠在南京的蘇轍寫的親筆信。
蘇軾趕忙接過信件,拆開一看,頓時有些恍惚。
只見信上赫然寫道:兄被小人汙蔑,朝廷已派欽差趕赴湖州捉拿兄長,兄暫放寬心,且看事態發展。
1
蘇軾不清楚,其實在接到蘇轍的告急信之前,朝廷上早已為此事鬧得不可開交。
事情的導火線,實在很不起眼,一篇《湖州謝上表》,作者蘇軾。
蘇軾自徐州調任湖州前夕,例行公事寫了篇《湖州謝上表》,這只是規定動作,朝廷讓你調任,證明組織信任你,你自然得上表謝恩。
蘇軾很謙虛,整篇文章除了闡述自己毫無政績,忝列門牆外,就是大段大段感念皇恩浩蕩,如沐春風。如果僅是這樣,那肯定過關。不知蘇軾是無心還是有意,他在文章的最後不經意吐槽了一句: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意思就是,陛下知道我愚昧不堪,不合時宜,難以和變法派共事,又考察我年老不愛生事,在地方管理普通百姓勉強及格。
這句話本身沒毛病,只不過看的人覺得有毛病,摳了摳字眼,就琢磨出味道來了。
你說你不愛生事,那就是我們這些變法派愛生事嘍!我們力主改革叫愛生事,那聖上全力支持變法,不就是說聖上無事生非唄!這是做臣子的該說的話嗎!
監察禦史裡行何正臣最先跳出來,以上的解釋權也歸其所有。
何正臣造好討伐蘇軾的聲勢,緊接著,古代全能科學家、《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跑來發聲:蘇軾許多詩詞都是泄憤之作,意在譏諷朝政。
原來,早在熙寧六年(1073年),沈括受命巡察兩浙農田水利,當時蘇軾任杭州通判。沈括來到杭州,與蘇軾暢敘舊情,順便搞了蘇軾近期很多新作,帶回了開封。
回京後,沈括認真研究蘇軾的作品,並用附箋的形式,把自己認為有誹謗朝廷嫌疑的詩句做了詳細的注解。
《湖州謝上表》被爆出猛料後,沈括分分鐘掏出小本本,把這些做過注解的詩詞送給監察禦史裡行舒亶。
舒亶是個堅定的倒蘇派,他花了將近四個月的時間,潛心鑽研,最終篩選出誹謗朝廷嫌疑最大的幾首,公之於眾。
比如,《山村五絕》中“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明顯是在諷刺青苗法;“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是在譏諷新法改革科舉制度;“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是公開和朝廷大力推廣的農田水利法唱反調。
其中,最有分量的一句“恨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好家夥,你是有多恨當今聖上,非要到九泉之下去尋找真龍,當今聖上可沒死呢!
汙點詩詞爆出來後,國子博士李宜之、禦史中丞李定聯名上奏,在神宗面前歷數蘇軾四大罪狀:身無學術卻濫竽充數,急於提拔而依附權貴,聖上待其寬容卻拒不領情,以詩誹謗朝廷大政實屬叛逆。
是叛逆!殺了也不為過!
2
湖州知州府中,一向淡定的蘇軾變得有些慌亂,收到蘇轍的信件後,他立即告病請假,由湖州通判祖無頗暫且署理州事。
沒過幾日,朝廷欽差皇甫遵抵達湖州知州府衙。大難臨頭,蘇軾手足無措,主要是搞不清到底犯了什麽罪、罪有多嚴重,心裡沒底就很慌,竟然慌到不敢面見欽差。
通判祖無頗勸道: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需出見之。
蘇軾一聽,就準備出去。
祖無頗連忙提示:大人,官服官服!
蘇軾擺了擺手:有罪在身,不可穿朝服。
祖無頗又說:未知罪名,仍當以朝服相見。
於是,蘇軾穿上官服官靴,出門面見欽差。
蘇軾見皇甫遵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只得認罪說:蘇軾近來疏於口舌筆墨,著惱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賜死。死固不敢辭,乞歸與家人訣別。
皇甫遵一聽蘇軾這話,趕忙回道:老兄,淡定淡定,不至於此,你想得太嚴重了。
皇甫遵隨即讓隨從宣讀聖旨,原來聖旨只不過是蘇軾“詩文訕謗朝廷,傳喚進京”而已。
劃重點,蘇軾必須立即啟程,不得有誤。
為何這麽急!看來罪過還是很重。
途經揚州江面和太湖時,蘇軾兩次頭腦發熱,想跳水自殺,可反過來一想,自己這一頭霧水地死了,萬一牽涉到弟弟蘇轍還有眾多好友,實在有些不義氣。
在接到蘇轍的書信後,蘇軾已經提前燒了許多與友人的書信和手稿,想必朝廷再派人搜查詩作、書信和公文時,估計翻不出什麽花樣了。
蘇軾不禁長出了一口氣,幸虧早點銷毀了證據,若是再找到更多所謂誹謗朝廷的“證據”,那可真就罪孽深遠了。
其實,蘇軾的罪過已讓宋神宗格外生氣。到京後,蘇軾隨即被關押到禦史台。由於禦史台園中種了許多柏樹,時常引來成百上千的烏鴉在這裡棲息。時間一長,禦史台就被稱為“烏台”,蘇軾犯事也就被稱為“烏台詩案”。
3
關押期間,蘇軾無奈認罪,供出某些詩作中,確有誹謗新政的意味。
為什麽叫“無奈”?這是一個心機深不深的問題。
蘇大文豪填詞在行,耍心眼可差得遠,禦史台這幫屬狐狸的東問西問,從氣象好不好問到吃了嗎,從吃了嗎問到地方百姓生存狀況,從生存狀況問到對青苗法的評價,很快就把蘇軾套進去了。
誹謗新政,就是公開和朝廷叫板,這樣的罪過並不輕。
這一點,蘇軾心裡很清楚,在禦史台的關押地,他有些看不到希望,更不奢望有人搭救。
當然,沒人搭救是不可能的。只不過真正在“烏台詩案”中對挽救蘇軾起到關鍵作用的,竟然是蘇軾的兩大政敵,變法派前後兩大領袖——王安石、章惇。
“烏台詩案”初起時,王安石已罷相,閑居金陵。當他聽聞此事後,頗感驚異,雖然蘇軾屬於保守派,可王安石並未因政見不同袖手旁觀。
王安石
很快,王安石就給神宗寫了一封信,信中最為關鍵處,是這樣一句話: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這是一句能頂一萬句的話。
他沒有從搭救蘇軾的角度說事,而是站在神宗的角度去評價問題。
這是盛世,您是聖君,您可不能做殺才士這種事情啊!對您的名聲不好。
這句話,基本點醒了神宗,才士是不能殺的,而且曹太后臨終前還曾特意囑咐神宗:“仁宗皇帝在世時,常以科舉納入蘇軾、蘇轍兩兄弟頗感欣慰,以為‘吾為子孫得兩宰相’,聽說蘇軾因幾首詩作吃了官司,估計是被仇家惡意中傷所致,你可不能因為幾句詩文就對他過於苛刻。”
曹太后
至此,蘇軾基本性命無憂,何時能放出來?就要看與蘇軾一生相愛相殺的好友、政敵、對手章惇的出手援救了。
4
蘇軾和章惇早年關係很鐵,兩人本有同年之誼,入仕後又同在陝西為官,經常結伴遊山玩水,既是驢友,又是知己。
此後,熙寧變法逐步在全國範圍內展開,章惇堅定地跟在變法領袖王安石鞍前馬後,蘇軾則始終堅持變法不利於國家。
曾經的摯友選擇站在不同的立場,友誼的小船自然說翻就翻。
不過,蘇軾吃了官司,章惇同樣不會袖手旁觀。
參知政事王珪嫉妒蘇軾的才華,想趁機要了蘇軾的命。他時不時就上綱上線,對神宗吐槽:“陛下飛龍在天,蘇軾豈能不知,他尋找地下之蟄龍,肯定有不臣之心。”
章惇這時就很不爽,他站出來駁斥王珪:“龍又不是皇帝的專屬,人臣也能稱龍。人家諸葛亮還叫臥龍呢,也沒見劉備急眼呀!”
神宗表示讚同:“詩人的詞作而已,不要這麽深究。”
宋神宗
王珪誣陷蘇軾的嘗試基本告吹,退朝後,章惇跟在王珪身後繼續理論:“你是不是想把蘇軾全家都整死啊!內心為何如此歹毒!”
章惇素來以暴脾氣著稱,又是個不要命的主,惹惱了他指不定會被暴打一頓,王珪心虛,趕緊打馬虎眼:“章兄誤會了誤會了,這些都是舒亶此前說的,我只是按照他的意思複述一遍而已哈。”
章惇見王珪推卸責任,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怒道:“舒亶的口水你也吃,要是舒亶拉了泡屎,讓你吃你吃嗎!我都替你丟人!”
此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也替蘇軾說話,他給神宗上奏: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把敢說話的文人抓起來,就不怕後世罵你不能容才嗎?
最終,神宗下令對蘇軾從輕發落,免去死罪,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不準擅離黃州,並無權簽署公文。
元豐二年(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聖諭下發,蘇軾離京,轟動一時的“烏台詩案”就此了結。
蘇軾回翰林院圖
在“烏台詩案”中,真正救了蘇軾的並非特指個人,而是天地的正氣和文人的胸懷。否則,蘇軾必死無疑。
誰也想不到,在案中真正發揮關鍵作用的,是兩個與蘇軾政見不和、理想不同的變法派。
這是北宋文人應有的風骨,我可以在得勢時打壓你,失勢時吐槽你,卻絕不會無中生有、置你於死地。
這股浩然正氣和文人坦蕩的胸懷,才更值得後世借鑒與銘記。
參考資料:
《蘇東坡傳》林語堂
《宋史·章惇傳》
《續資治通鑒長編》李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