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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百年往事:欺騙、斬首、革命

中東百年往事:欺騙、斬首、革命

作者:奧特快

數據支持:遠川研究

1998年5月28日,美國廣播公司記者約翰·米勒(John Miller)開始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採訪。

從美國出發,經漫長飛行後,米勒落地巴基斯坦,隨後驅車直奔巴基斯坦最北部的村莊並在那裡等候接應。到村莊後,武裝人員光是核驗米勒的身份就花了3天,問了無數問題。之後他們被要求換上阿拉伯長袍,於黃昏出發進入阿富汗,順著乾涸的河床走了好幾個小時才遇到前來接應的卡車。

卡車在山谷中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前行,一路都是檢查站,到處都是閃爍的槍口,所有電子設備都要被沒收,以防美軍定位空襲。第二天夜裡,他們被安排坐上一輛完全封閉的小貨車車廂,周圍什麽都看不到。隔三差五就有武裝人員突然打開車廂門,用槍頂著他們要求身份檢查。

擔驚受怕好幾天后,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迎面走來一個身高1米9,穿著一席阿拉伯長袍的男子,他也正是米勒此行的採訪對象:本拉登。

採訪前,拉登的助手要求米勒先遞交他要問的幾個問題,但不允許現場翻譯。採訪中,斯文淡定的拉登對著米勒滔滔不絕,不懂阿拉伯語的米勒一個字都沒聽懂,不過為了表達對採訪對象的尊重與互動,米勒還是頻頻點頭。事後通過翻譯得知,在他頻頻點頭之際,拉登正用溫和到近乎綿軟的語氣說:

你們,你的人民,你們美國人,總有一天將統統被裝在棺材和盒子裡,從中東送回老家。

記者沒有感受到語言中的死亡威脅,而在採訪結束2個月後,拉登策劃的針對美國大使館的爆炸就讓200多人喪生;3年後,兩架撞向大樓的飛機更是徹底改變了世界。

20多年過去了,中東已經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混亂之源,從來沒有走下世界舞台的焦點,而正像本拉登所說的,無數美國人被裝在棺材裡運回老家。當然,那些撂狠話的猛人也逐一被毒藥、導彈、絞刑架和HK416突擊步槍送到了極樂世界,最新登上這一名單的,是伊朗將軍蘇萊曼尼。

蘇萊曼尼在伊朗國內2號實權人物,他風格彪悍,長相隱約有老牌影星肖恩·康納利的影子,在伊朗國內是萬千民眾追捧的明星。去年7月他曾回應川普:“如果你想威脅請衝我來,別針對我們的總統。”2020年1月3日,三枚導彈精確擊中了他的車隊,蘇萊曼尼當場身亡,讓之前的狠話成為了現實。

中東和西方世界的血腥纏鬥,似乎永遠看不到結束的那一天:英國、美國、俄國等強國輪番插手謀利,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伊朗等土著依次正面硬鋼,本拉登、扎卡維、巴格達迪、蘇萊曼尼等猛人逐一登台表演。這片土地像一個漩渦或者黑洞,只要被纏上,就永遠無法脫身。

這不禁讓人感到困惑,過去的100年,這片土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01. 喜歡扮演上帝的老牌帝國

在一個星期天下午,我用一支鋼筆創造了約旦。

——溫斯頓·丘吉爾

1839年,鴉片戰爭前一年,當“東亞病夫”還沒砸到中國頭上時,奧斯曼土耳其已經頂著“西亞病夫”的帽子過了很久。這個疆域包含現代中東大多數阿拉伯國家的天國王朝,此時決定在“伊體西用”指導下,拉開奧斯曼版“洋務運動”,大量軍官因此被派到歐洲學習。於是,軍隊成為中東最早世俗化的一支力量。

但是,正如同時期的東方某大國一樣,修修補補的裱糊匠們終究無法挽救危局。這個同樣由少數族裔(土耳其人)統治多數族裔(阿拉伯人)的大帝國離壽終正寢只剩臨門一腳,1914年,奧斯曼隨德國陣營加入一戰,這一腳就這樣不偏不倚地踹了過來。

參戰後,奧斯曼轉手就封鎖了英國陣營盟友俄國的南部出海口,俄國海運量銳減95%,戰爭實力受重創。為了防止“豬隊友”下線,時任英國海軍大臣的丘吉爾打算經地中海北上登陸奧斯曼,幫俄國打通出海口。結果50萬聯軍鏖戰11個月,戰死6-7萬,連灘頭都沒站穩,一敗塗地,丘吉爾也被迫辭職下台。

強攻不成,英國人玩起了最擅長的手段:開出空頭支票,教唆奧斯曼國內的阿拉伯人起義反對土耳其人,坐等其內亂。

1915年6月起,英國外交官頻繁與漢志地區(今沙特)的阿拉伯部落聯繫,表示由英國出錢出武器,教唆他們上街搞事情,並且保證起義成功後幫他們建立一個統一的阿拉伯國家,包括巴勒斯坦地區。這對一心想脫離奧斯曼的阿拉伯人而言正是求之不得,於是雙方一拍即合。

1916年6月5日,1500名阿拉伯騎士如約在麥地那對天鳴槍,阿拉伯大起義爆發。然而起義前夕,英國又暗地與法國簽約,保證只要法國配合英國在中東的行動,打完仗就把阿拉伯人的敘利亞、土耳其南部和伊拉克北部分給法國。阿拉伯人在前線還沒來得及拔刀,英國在大後方就已經把他們賣了。

不過並非所有英國人都如此背信棄義。在阿拉伯大起義中,有一個英國軍官的故事極具傳奇色彩,後來甚至被拍成了電影,就是T.E.勞倫斯。

1916年10月,勞倫斯奉命前往漢志協助阿拉伯大起義。入伍前,勞倫斯是一名中東考古學家,長期的中東考古經歷讓他堪稱一名“精阿”,到達漢志不久便與阿拉伯義軍打成一片,並發動了阿拉伯版本的“百團大戰”。

當時,奧斯曼境內有一條南北向的“漢志鐵路”,這條鐵路是奧斯曼政府調動軍隊及補給的大動脈。1916年底至1917年間,勞倫斯帶領阿拉伯遊擊隊多次破壞這條鐵路,到最後為了保住這條僅400公里的鐵路,奧斯曼不得不派出12000名士兵沿線鎮守,大大牽製了奧斯曼的軍力,中東戰局由此逐漸扭轉。

1917年10月,英國預備向奧斯曼防線發起總攻,勞倫斯負責帶阿拉伯人打配合。但在阿拉伯人血濺沙場時,英國竟然第二次把他們賣了。原來,為獲得猶太金主支持,英國外交官又向國際猶太人社團保證只要他們支持英國,戰後就把阿拉伯巴勒斯坦分給他們。

英國就這樣同時向三家作了三個互相矛盾的保證,老牌帝國就是會玩。

一年後,阿拉伯軍隊攻入大馬士革,興奮地自任敘利亞之王,但並不知道敘利亞2年前就被賣給了法國。沒多久,帶著坦克飛機大炮的法軍4個小時就打跑了只有步兵和駱駝的阿拉伯人。法國軍官之後還踩在中世紀抵抗十字軍的穆斯林領袖薩拉丁的墓碑上大笑:“醒醒吧薩拉丁!我們回來了!十字終究戰勝了新月!”

雖然“精神阿拉伯人”勞倫斯在巴黎和會上為阿拉伯的獨立和統一拚盡全力,但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於是英法扮演上帝的瓜分狂潮開始了:為獲得地中海東出海口,法國“創造”了敘利亞和黎巴嫩;為更好地控制印度與波斯灣石油,英國“創造”了約旦、伊拉克。

據說約旦還是由丘吉爾親自“創造”的。1921年3月某個星期天的下午,醉醺醺的殖民大臣丘吉爾趴在桌上看著奧斯曼地圖,拿著一支鋼筆,盤算著怎麽從它身上挖一塊地出來。由於中午喝了不少威士忌,丘吉爾在劃國界時打了一個酒嗝,手一抖,這個被他“創造”的叫約旦的國家就變成了這樣:

而原本同樣被四分五裂瓜分的土耳其則在國父凱末爾帶領下打贏了土耳其獨立戰爭,成立了現代土耳其共和國。凱末爾鐵腕推動世俗化,廢除一切宗教制度,規定官員必須著西服戴禮帽,穿傳統服飾非法,甚至用拉丁字母替代阿拉伯字母,鏟除保守文化的根基。此後土耳其一度成為中東最獨立、最穩健、最現代的國家。

突厥人的國家土耳其通過全盤西化而崛起的做法讓阿拉伯人為之一振。凱末爾開風氣之先,讓阿拉伯世界也逐漸興起通過西化達成富國強兵並最終實現民族獨立的思想潮流,而西化本身又內嵌著世俗化,所以,影響戰後中東大半個世紀的世俗化進程,從這一刻開始。

在西化與世俗化過程中,阿拉伯人需要找到一個可供參考的對象。英國顯然不再可靠,很快,阿拉伯人以為自己找到了第二個榜樣。

02. 誰是阿拉伯世界的希特勒?

絕不能讓蘇台德區300萬德國人像可憐巴巴的阿拉伯人那樣被拋棄!

——希特勒,納粹吞並捷克蘇台德前夕

作為德國陣營小弟的奧斯曼都被英法整得這麽慘,帶頭大哥只會更慘。

巴黎和會後,德國被迫簽訂《凡爾賽和約》,主要工業區不是被割走就是被託管,但天價賠款分文不少,相當於打斷一條腿讓人失去勞動能力後還讓他賠錢。這還是英國當和事老勸下來的,法國原本更粗暴:直接讓德國滾回且永久封印在農耕時代。

不過與奧斯曼不同的是,德國出了一個希特勒。

一系列騷操作後,希特勒在1934年加冕元首,爾後無視凡爾賽和約的束縛,通過一批大興土木的宏觀刺激使德國經濟迅速復甦。為了煽動仇恨情緒凝聚人心,希特勒在此過程中不斷鼓吹猶太人是德國戰敗的“背後一把刀”,德國反猶氛圍日益濃重。

不過在當時的世界上,對猶太人咬牙切齒的並不止德國。雖然巴勒斯坦問題以暫歸英國託管告一段落,但每年都會有不少猶太人移居巴勒斯坦,這讓阿拉伯人大為不滿。1920年,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明·侯賽尼(Amin al-Husseini)發起暴動,帶著一幫人在街上看到猶太人就砍,導致200多個猶太人死傷。

類似的暴動在之後頻繁發生,並在二戰後升級成一個更令人熟知的名字:阿以衝突。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在共同敵人猶太人的撮合下,希特勒與侯賽尼兩個反猶狂魔走到了一起。希特勒向侯賽尼保證,幫助阿拉伯人消滅猶太人,奪回巴勒斯坦。作為交換,侯賽尼要帶領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人倒向納粹,反對英法。

諷刺的是,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還曾把阿拉伯人斥為劣等民族,但此時為了與阿拉伯人合作,希特勒“強行”認定侯賽尼祖上有雅利安血統,圓滿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當時的納粹德國完全符合阿拉伯人心中的榜樣形象:第一,納粹德國在被打成殘廢後不到20年就再次崛起,簡直是逆襲的代表。第二,納粹德國竟然還願意幫他們趕走猶太人,實現阿拉伯的統一,簡直人狠心卻善。兩者一拍即合,阿拉伯人再次找到了大哥。

1934年,希特勒正式頒布反猶法案,阿拉伯世界各地紛紛發來賀電。30年代一批阿拉伯政黨都以納粹黨為榜樣,包括敘利亞人民黨、青年埃及協會等,敘利亞社民黨的領導人Anton Sa’ada還自稱阿拉伯希特勒,在黨旗上貼了一個納粹萬字標誌。

為了表忠心,侯賽尼還與希特勒聯合建立了一支阿拉伯納粹部隊。這支部隊計程車兵戴著具有阿拉伯風格的軍帽,肩章上刻著納粹萬字標誌,下圖中的他們正在閱讀一本名為《猶太教與伊斯蘭教》的宣傳讀物。書中,猶太教被描繪為伊斯蘭教不共戴天的死敵。

希特勒對侯賽尼也算是“投桃報李”。1938年,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發起新一輪反猶行動,但希特勒卻在演講中聲情並茂地講到“可憐巴巴的阿拉伯人,手無寸鐵,正在被無恥地拋棄”。有時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鬧過了頭,希特勒就又把它說成“對英國血腥統治與猶太恐怖主義的正當回敬”。

1938年希特勒陰謀霸佔捷克蘇台德地區時,還把巴勒斯坦端出來當擋箭牌,信誓旦旦地表示絕不允許英法把捷克斯洛伐克變成第二個巴勒斯坦,讓蘇台德區300萬德國人像“無人保護的可憐的阿拉伯人”那樣被拋棄。

隨著阿拉伯人與希特勒的互動加劇,1941年,侯賽尼造訪柏林,兩大反猶狂魔終於實現了歷史性的會晤,據說侯賽尼後來甚至還參觀了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雖然阿拉伯人唯德國老大馬首是瞻,但就像當年的英國一樣,阿拉伯人這次又被耍了。

原來,在希特勒信誓旦旦地向侯賽尼表示協助其消滅巴勒斯坦猶太人時,他反而一直在把德國境內的猶太人往巴勒斯坦趕,不去巴勒斯坦就準備去集中營。為了安撫阿拉伯人,他又不斷向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賣武器。納粹的騷操作一石二鳥:既是借阿拉伯人之手殺猶太人,也通過攪渾巴勒斯坦局勢給英國使絆子。

阿拉伯人給希特勒衝鋒陷陣當炮灰,但換來的卻是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猶太人。一戰結束時,巴勒斯坦猶太人只有5.6萬,到1939年已增加到47.5萬,其中只有1/4是自然增長。1947年,猶太人已達當地人口的1/3,以色列的成立已然勢不可擋。納粹德國的兩面三刀極大催化了戰後的阿以衝突,使其成為近半個世紀來中東矛盾的焦點。

此外,二戰一個不經意的後果是促成了殖民體系的瓦解,阿拉伯國家陸續實現獨立。獨立後,追求國家富強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通過世俗化實現現代化的思想潮流在阿拉伯世界中上升到一個新的台階。

與此同時,一個來自北方的新玩家,也加入了中東大棋局的博弈場。

03. 聖戰者的誕生

現在我們也有機會送蘇聯人一場越戰了!

——布熱津斯基,美國戰略家

1954年,埃及軍官納賽爾推翻了親西方的國王,掌握了埃及實權。在10月的一次公開講話中,他被一名穆兄會成員近距離連開8槍都沒打中,還越說越來勁,保安竟然在旁邊坐視不管,整個事件都充滿了令人迷惑的氣息。納賽爾借此對穆兄會開刀,於是繼土耳其國父凱末爾之後,中東又迎來新一波世俗化浪潮。

在世俗化的基礎上,納賽爾積極推動埃及工業化。除土改、國有化改革外,他還主持建造大型公共項目,如阿斯旺大壩。但工業化終究需要資本和技術,因蘇伊士運河國有化而得罪英法的納賽爾不再可能從他們那兒獲得幫助。因此,埃及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都需要一個新的老大哥。此時,納賽爾把目光投向了北方的蘇聯。

作為新興的世界大國,蘇聯對中東石油垂涎欲滴,但一直苦於找不到介入中東事務的理由。納賽爾的訴求簡直是雪中送炭,兩者一拍即合,熟悉的場景又出現了:蘇聯幫埃及等阿拉伯國家一邊搞建設一邊消滅以色列,作為交換,阿拉伯國家要在中東當蘇聯的小弟,配合蘇聯老大哥排擠美國。

之後二十年,美國支持的以色列與蘇聯支持的阿拉伯世界爆發了數次中東戰爭,每次都是阿拉伯一敗塗地。進入70年代,埃及對“蘇聯老大哥到底行不行”的質疑聲愈演愈烈。1978年,作為阿拉伯世界的領袖,埃及竟然在美國戴維營與以色列握手言和,蘇聯苦心經營的“阿拉伯對以(美)統一戰線”土崩瓦解。

為了在中東尋找新的戰略支點,1979年起,蘇聯10萬大軍揮師阿富汗——那個被稱為“帝國墳場”的國家。

戰時,屠殺與活埋是家常便飯,蘇聯人經常開著武裝直升機轟殺小米加步槍的阿富汗遊擊隊,沿途看到漂亮姑娘直接擄上直升機帶走。屠村時不僅人與羊一起殺,反抗者直接被坦克碾死,還在池塘、水井裡投毒。甚至還設計了一種酷似玩具的“蝴蝶雷”,專炸小孩,一觸發全身都會被炸爛,遍布彈片,生不如死。

赤裸裸的侵略讓蘇聯被全世界瘋狂譴責。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被包括美國、中國在內的64個國家聯合抵製。十年間,1300多萬人口的阿富汗有100多萬人死亡,500多萬人淪為難民。蘇聯同樣付出了5萬多傷亡的代價,且極大消耗了國力,經濟困局雪上加霜,全球戰略由攻轉守,沒過幾年就退出了歷史的舞台。

雖然已經過去了近30年,但蘇阿戰爭仍然對當代世界有著深遠影響,因為它無意間創造了一個特殊群體——聖戰者。

傳統中,“聖戰”本意是一種自衛戰爭,是“被壓迫下的最後選擇”。蘇聯對阿富汗的暴行引起了整個伊斯蘭世界的憤怒,大量來自不同國家的穆斯林不遠千里進入阿富汗參加反抗蘇聯的“聖戰”。

在這過程中,美國人看到了一個拖死蘇聯的機會。早在1979年蘇聯出兵的那一天,美國戰略家布熱津斯基就歡呼雀躍地給卡特總統寫信:“現在我們有機會也送蘇聯人一場越戰了!”

戰爭爆發後,中情局聯合沙特、巴基斯坦等國,由美國出武器,沙特出錢,巴基斯坦出場子,聯合幫助阿富汗訓練抗擊蘇聯的“聖戰者”,其中最有名的一支即後來的塔利班。

為了給聖戰者造勢,1983年裡根還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會見了聖戰領袖並合影留戀,且充分發揮昔日練就的台詞功底,聲情並茂地表示:“觀看這些無畏的塔利班自由戰士用手持武器對抗現代兵器的場景,真是讓所有熱愛自由的人動容!”

好萊塢也配合總統開動宣傳機器。在以阿富汗戰場為主要背景,講述史泰龍暴打蘇聯人的電影《第一滴血3》中,不僅有阿富汗聖戰騎兵砍坦克的激燃橋段,在末尾還專門附上了一行字幕:“謹以此片獻給那些阿富汗勇敢的聖戰者”。

沙特億萬富翁本·拉登也是前往阿富汗的聖戰者之一。1984年,他自掏腰包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建立了一個提供食宿的“服務局”(相當於招待所),每個進入巴基斯坦的聖戰者都要先在服務局登記,隨後被派到不同訓練營培訓。這個記錄聖戰者信息的檔案後來被集中冠以“AI-Qaeda”之名,在阿拉伯語中,意為“基地”。

1989年,蘇聯灰頭土臉地從阿富汗撤軍,年僅31歲的拉登回國後被捧為戰爭英雄,自我膨脹的他萌生了一個新想法:既然異教不僅存在於阿富汗,那為什麽不把“聖戰”發動到全世界?一年後,海灣戰爭爆發,美軍進駐沙特。伊斯蘭聖地居然來了基督徒,拉登怒不可遏,越發極端。

但當時沒人在意這一點,1993年,英國獨立報還在一篇名為 “反蘇戰士帶著他的軍隊走向和平之路”中稱讚拉登是“人道主義者”,因為他幫蘇丹修基建。但拉登之所以這麽做,因為蘇丹剛由於政變而上台了一個激進伊斯蘭政權。

蘇聯撤出後的權力真空讓經過10年沙場歷練的聖戰者在阿富汗趁勢做大。1994年,一個叫塔利班的激進組織成立,並且在兩年後奪取了阿富汗的全國政權,實行最保守的原教旨統治,一切娛樂都被廢止,連放風箏都不允許。同一年,拉登來到阿富汗投奔塔利班。

蘇聯入侵塔利班,不僅最終葬送了自己,也讓中東局勢的底層邏輯開始發生深刻變化。因蘇阿戰爭孵化出的本·拉登與塔利班,意味著持續大半個世紀的中東“世俗化”進程出現異動。但在當時,幾乎沒人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這些變化的後果也並沒有充分暴露。一個將深刻影響世界命運的宏大拚圖,還差最後一塊。

2003年,當巴格達的夜空被漫天的炮火染成血紅色時,最後一塊拚圖悄然而至。

04. 春去,冬來

我們進軍伊拉克所需要的唯一理由,就寫在M1A2戰車的背上。

——切尼,美國前副總統,伊拉克戰爭幕後發起人

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海灣戰爭爆發。以美國為首的聯軍以1000多人傷亡的代價乾掉了10萬多伊拉克軍隊,把科威特從魔掌中拯救了出來。此戰後,美國在中東的聲望大增,在被英國、德國、蘇聯輪流玩弄後,阿拉伯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大樹。

然而,這棵大樹的好名聲,並沒有持續多久。

911後,美國敲掉了阿富汗。一度被認為在小布什時期“垂簾聽政”的美國副總統切尼看著眼前的世界地圖,盯著伊拉克入神。這個國家豐饒的石油資源早就讓他垂涎欲滴,好不容易有機會對中東用兵,怎麽才能找個理由把伊拉克一塊收拾掉呢?

正當切尼焦頭爛額之際,一個叫扎卡維的恐怖分子幫了他大忙。

與拉登一樣,約旦人扎卡維也是80年代不遠萬裡跑到阿富汗打蘇聯的聖戰者之一,當時還接受過美國培訓,但其知名度完全無法與拉登相比。不過,為了給出兵伊拉克找理由,美國先是強行認定扎卡維是拉登同夥,再以“扎卡維在伊拉克醫院看過病”認定他是基地組織與薩達姆的聯絡人,打著反恐的旗號進軍伊拉克。

諷刺地是,兩人不但不是同夥,甚至可以說是對頭。因為扎卡維一度叫囂要殺光什葉派,但本·拉登他媽就是什葉派。美國的宣傳機器反而讓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扎卡維成為恐怖分子們心中的網紅,不經意間壯大了他的勢力。

薩達姆倒台後,大量伊軍士兵被遣散,由於找不到工作,這些人中的許多都加入了扎卡維創辦的伊拉克基地組織(又稱“統一聖戰組織”),製造了一次次汽車炸彈襲擊事件。2006年,扎卡維被美軍炸死,但這個組織一直存在,七年後改了一個讓世人膽寒的名字:ISIS。

敘利亞亂局中,ISIS迅速做大,其極端程度之高讓基地組織都與之劃清界限。BBC一個紀錄片講道,一個ISIS頭目把一對母子關了三天三夜,不給吃喝,孩子一直哭喊,母親求ISIS頭目給她們一點水和食物。ISIS頭目滿口答應,接過孩子,當著母親的面把孩子割喉了,然後把孩子送到廚房做成一鍋人肉湯,拿刀逼著母親喝下去。

毫無人性的ISIS一度勢如破竹,直到他們到達敘利亞與土耳其交界處的小鎮科巴尼。

科巴尼的主要居民庫爾德人同樣是一戰後英法扮演上帝的受害者。原本英國也答應戰後給庫爾德人劃塊地,結果也放了鴿子,以至於庫爾德人如今散落在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伊朗四國,一直在這些國家鬧獨立,因此向來不受待見。庫爾德分離運動也是當代中東最棘手的問題之一。

2014年9月,ISIS湧向科巴尼,早就看庫爾德人不順眼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當然拒絕支援。面對極其殘忍的伊斯蘭國,雖然科巴尼守軍在兵力、武器和彈藥方面都處於劣勢,但卻展現了極其剛強的戰鬥精神。

英雄狙擊手Musa一個人狙殺了220名ISIS武裝人員,堪稱現實版的《兵臨城下》。庫爾德娘子軍用在黑市上買來的AK-47、手工製作的手雷以及由皮卡拆製而成的簡易坦克,伴隨“lilililililili”的叫喊向ISIS發起衝鋒。由於伊斯蘭國認為被女戰士打死就無法上天堂,因此庫爾德女兵的叫喊對他們而言就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在最艱難的時刻,以美國為首的聯軍加強了空襲,並給科巴尼的庫爾德武裝空投了大量物資。經過3個月苦戰,局勢最終扭轉,強攻不下的伊斯蘭國只好夾著尾巴撤離。這一戰極大鼓舞了聯軍士氣,也成為了對ISIS戰爭的轉折點。

雖然美國看起來在最後一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但惡魔其實就是由救世主親自從地獄帶到人間的。

為了乾掉親俄的敘利亞阿薩德,就像80年代讚助塔利班打蘇聯一樣,美國從2012年起就開始聯合沙特等國扶持敘利亞反對派,其中也包括後來的ISIS。鑒於塔利班與本拉登的悲劇在前,沙特曾對美國的做法表示質疑,但美國信誓旦旦表示這次一定能控制他們。

然而,直到130個法國人在劇院被屠殺,224個俄羅斯人坐的飛機在天上爆炸,成千上萬敘利亞難民跨過邊境湧入歐洲時,人們才意識到,美國這次又玩脫了。雖然是他自己搬起的石頭,但腳被砸殘的卻是全世界。

一系列的悲劇不由地讓阿拉伯人開始反思一個問題,一個自上世紀70年代本拉登與塔利班誕生之前就逐漸興起的問題:

跟著英國混,被英國人接連賣了兩次;跟著德國混,德國人把巴勒斯坦塞滿了猶太人;跟著蘇聯混,蘇聯人用炸彈炸我們兄弟國家的小孩。跟著美國混?美國直接把桌子掀了個底朝天!那他媽的到底還能跟誰混?!

中東滄桑一百年,欺騙、屠殺、革命、斬首,就是英國、德國、蘇聯和美國給這片土地帶來的關鍵詞。

無論是向西還是向東,當原本世俗化的阿拉伯世界一片凋零時,宗教色彩強烈的波斯人國家伊朗與宗教復甦愈演愈烈的突厥人國家土耳其卻意外地強勢崛起。這似乎給阿拉伯人暗示了一個答案:

我們為什麽一定要跟別人混?

05. 伊斯蘭複興運動的歷史根源

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

——霍梅尼,伊朗前最高領袖

1979年11月4日,伊朗伊斯蘭革命發展到高潮。一大群伊朗學生衝進了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綁架了66名使館人員長達444天。第二年美國與伊朗斷交,時任總統卡特也部分由於處理不利而敗給裡根。2012年,伊朗人質事件被好萊塢搬上了大螢幕,即《逃離德黑蘭》。

伊斯蘭革命前,伊朗曾是中東最親美的國家,美國一度把伊朗當“中東警察”培養,不限量地向它出售任何它需要的武器。1978年,伊朗一國幾乎可以單挑整個阿拉伯世界。但全面西化的經濟政策讓伊朗貧富差距急劇擴大,物質享受也讓保守團體頗為不滿。在流亡海外的宗教領袖霍梅尼煽動下,伊斯蘭革命最終爆發。

伊斯蘭革命後,伊朗社會急劇轉向保守,女性再也不能公開裸露軀體。對外政策則轉向激進,不僅積極輸出革命(隔三差五向以色列丟火箭彈的黎巴嫩真主黨就是伊朗扶持的),還同時反美反蘇。霍梅尼把美國稱為“大撒旦”,把蘇聯罵作“小撒旦”,繼而有了那句名言:“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

同樣在1979年,一群沙特武裝人員認為沙特在世俗化中丟掉了伊斯蘭傳統,竟然在絕對禁止暴力的麥加大清真寺持槍綁架了六千多名信徒作人質。沙特政府花了2個禮拜,死傷100多名特種兵才得以平叛。雖然叛亂者被梟首示眾,但沙特此後同樣急劇轉向保守,先前輿論已開始討論在酒店開酒吧,隨後變成無稽之談。

雖然凱末爾與納賽爾兩人一個傾向西方,一個倒向蘇聯,但無論向西還是向東,這兩者本質上都是世俗化的,世俗化正是大半個世紀以來阿拉伯乃至整個中東地區的潮流。但到70年代末,這種軌跡開始分叉,以伊朗和沙特為代表的一派越發宗教保守,而同期上台的薩達姆與阿薩德則以鐵腕繼續捍衛所在國的世俗化。

這兩者有時還會產生激烈的衝突。1980年,由於擔心伊朗伊斯蘭革命會傳染到國內,薩達姆的伊拉克先發製人對伊朗發起進攻,殘酷的兩伊戰爭爆發。戰爭中不僅大量對平民使用化學武器,雙方還讓老人與小孩組成人肉排雷隊,強行趟地雷陣排雷,以至於戰場上盡是老人小孩的斷肢殘腿。

90年代,隨著本·拉登與塔利班的崛起,宗教保守派的勢力日益壯大。但當時美國剛打贏冷戰,福山歡呼著歷史的終結,華盛頓共識把自由市場與資本開放送上神壇。中國還在糾結姓資姓社,日本剛邁入“失去的二十年”,德國因統一後東德拖累逐漸淪為“歐洲病夫”,英國正與索羅斯打英鎊保衛戰……

環顧世界,“美利堅治世”(Americana Pax)正處巔峰。在這樣的背景下,誰會在意那區區幾個所謂的激進帳子呢?

然而,當金融危機席卷全球,美國自顧不暇。而從伊拉克戰爭到阿拉伯之春,美國又讓一個個穩健的中東世俗國家淪為廢墟,宗教保守派的相對力量迅速提高,伊朗與土耳其強勢崛起。原本的世俗派支持者也在意識到外部強權的偽善後轉向從自身傳統裡發掘力量——而對中東而言,最大的傳統,即是宗教。

被西方世界吹上天的阿拉伯之春,並沒有帶來西式政體,而是更大規模的宗教複興。一場發端於20世紀60-70年代的聲勢浩大的伊斯蘭複興運動,於此刻發展到高潮。隨著全球貧富差距分化與大國競爭的加劇,這股浪潮,或許將在未來進一步發酵。

1998年,有記者詢問美國戰略家布熱津斯基是否對當年因支持阿富汗聖戰者而釀就了塔利班的悲劇感到後悔,布熱津斯基不屑一顧地回答道:“一派胡言!對世界歷史更重要的是什麽?是躲在山洞裡的塔利班還是冷戰的終結?”

3年後,在紐約雙子大樓發生的一切,或許會讓布熱津斯基重新考慮他在當年那個採訪中作出的回答。

06. 尾聲

每個文明都以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並將其歷史置於人類歷史的中心舞台。西方文明尤其如此。

——亨廷頓,《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2001年11月10日,911的兩個月後,在中東國家卡達的首都多哈,發生了一件同樣將對世界歷史產生深遠影響的事件。

經過17年艱苦卓絕的談判,中國終於在那一天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進一步與全球融為一體。20年來,無數背井離鄉的民工,無數夜以繼日的白領,無數廢寢忘食的科研工作者,無數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付出了無數努力與血汗,靠著自己的勤勞、堅韌而不是激進與暴力,讓中國一躍而成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用另一種方式交出了通往現代性的答卷。

1993年,當西方世界仍然沉浸在福山式“歷史終結”的迷夢中時,福山的老師薩繆爾·亨廷頓在其傳世之作《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裡極具前瞻性地預見到了伊斯蘭的複興與中國的崛起。雖然在當時引發了巨大爭議,但事後看來,與福山相比,或許亨廷頓的預言才更加接近當代世界的模樣。

歷史怎會總結?歷史永不終結!

全文完。感謝您的耐心閱讀,順祝周末愉快,請順手點個"在看"吧~

參考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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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三義:奧斯曼政府參戰的後果與中東地緣政治的變局,複旦學報,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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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喬比·沃裡克:黑旗:ISIS的崛起,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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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薩繆爾·亨廷頓: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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