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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趙濤惜敗,“素人臉影后”將去往何處?

昨天晚上,第55屆金馬獎結果在台灣揭曉,胡波(筆名胡遷)《大象席地而坐》獲得最佳劇情長片獎,張藝謀憑借《影》獲得最佳導演獎,徐崢憑借《我不是藥神》獲得最佳男主角獎,謝盈萱憑借電影《誰先愛上他的》獲得了最佳女主角獎,而憑借《江湖兒女》第二次入圍金馬獎的演員趙濤惜敗。不過前幾天,趙濤憑借《江湖兒女》拿到了第54屆芝加哥國際電影節和第25屆明斯克國際電影節最佳女主角。

作為賈樟柯電影的禦用女主角,趙濤在觀眾心中比特型演員還要特型演員,人們認為她的臉是所有中國縣城女青年的標準模板。從《世界》到《山河故人》再到《江湖兒女》,隨著趙濤與賈樟柯的綁定越來越深,針對趙濤的批評聲音也愈發凸顯,趙濤揚言自己有影后的實力,這被許多人解讀為自信心膨脹。《江湖兒女》在坎城電影節上顆粒未收,有評論言辭犀利地指出,趙濤這輩子都不可能拿到坎城最佳女主角。

對趙濤評價的變化,或許與賈樟柯電影風格變化有很大的關係。近幾年賈樟柯電影紀實風格逐漸隱去,情節劇意味凸顯,趙濤愈發顯得純熟的情節劇表演方式正在減損這張“縣城青年”臉的獨特性。與賈樟柯的捆綁,也許是趙濤所面臨的最大的困境。

近期,趙濤接受了我們的專訪,和我們聊了聊她早年的故事和對表演的看法。

《江湖兒女》劇照,左為演員趙濤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沈河西

楊貴妃、潘金蓮、瑪莉蓮·夢露、麥當娜等

以一切美女的名義

“我去印度”,《世界》裡,趙濤飾演的舞蹈演員趙小桃打電話,鏡頭掃過,是北京世界公園裡山寨微縮版的泰姬陵。

2003年,趙濤和賈樟柯剛從香港宣傳完電影,路過深圳世界之窗。在車上,趙濤看著不遠處的埃菲爾鐵塔,她忽然想起了念高職的時候在世界之窗實習半年的經歷。

1995年下半年,趙濤第一次離開北方的內陸城市太原,來到南國深圳。這個初來乍到的山西姑娘對深圳的第一印象是大街小巷的花兒都是真的,不像她在太原見到的都是塑料花。“深圳的花特別美,對於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來說,特別震撼,而且一年四季都在開,品種特別多,那已經是大冬天了。”

那時,她高職即將畢業,人心浮動,身邊的同學們都在各自找著落,而其中最需要找的是感情上的著落。趙濤發現身邊的同學們都在忙著談戀愛。而作為女班長,趙濤常常需要處理班上的男女問題。

班上有一對男女朋友,男方在來世界之窗之前,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腳踏兩隻船。

一場風暴一觸即發。

“趙濤呢?過來。”睡上鋪的女孩喊趙濤。地點女生宿舍。夜裡。

“怎麽了?”下鋪的趙濤就過去了。

“怎麽了?你想一下?你去給我買瓶二鍋頭來。”女孩豪氣十足。那時同學們常常結伴晚上出去吃夜宵,喝酒。不明就裡的趙濤乖乖出去買了瓶最大的。

只見這個女孩一把抓過二鍋頭,撬開瓶蓋,仰頭咕咚咕咚往嘴裡灌,一邊猛灌一邊眼淚就流了下來。趙濤蒙了,什麽樣的事情能讓一個性格比男孩還剛烈的女孩掉眼淚?

此時屋裡已經圍了好幾個女孩,而外面是一幫男生,雙方成對峙之勢。暴風中心的那個“渣男”也到場了,站在女孩面前。那時的經典格局是,前面兩個人評理,後頭的人叉腰助陣。男女生也會打打鬧鬧,但被打趴下的永遠是男生。

屋裡男女間的爭執說了什麽,趙濤聽不清。但她記得,突然間,女孩不知手裡拿著什麽,那個男生瞬間定格了,後面的男生齊齊呆住。隨後,男生真的和電視裡演的一樣,“你……你……”用手指著女生,往後退了兩步。他身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女生全傻了,也不哭不鬧,只是手足無措。

後來,男生被送去醫院。所幸,男生班長回來報告說沒事,刀插得不深。但因為這起事件性質惡劣,以女孩受到處分收場。

這些莽莽撞撞的學生年代的往事,在一看到埃菲爾鐵塔的一刹那都湧起來了。趙濤興奮地和賈樟柯說了一路。大半年後,賈樟柯跟她說,我們拍一個世界之窗那樣的電影吧,女主角當然就是你。趙濤特別開心。

在《世界》裡,趙濤談到的這段血腥莽撞的愛情故事被改編成了男舞蹈演員老牛和女舞蹈演員小魏間的故事,電影裡老牛懷疑女友小魏給自己戴綠帽子,就拿打火機燒自己的衣服,嚇唬報復她。最後兩人還是修成正果。婚禮上,趙濤飾演的趙小桃和她的同事們都來道喜。

——“以什麽名義?”

——“以楊貴妃,潘金蓮,瑪莉蓮·夢露,麥當娜等一切美女的名義。”

——“為什麽?”

——“為世界和平,婦女解放,臉上無雀斑。”

——“怎麽辦?”

——“加油!”

但十四年過去,趙濤也記不得這段台詞了。

電影《世界》劇照(2004年)。趙濤飾演了一名北京世界公園民俗村的舞蹈演員趙小桃。

回太原當舞蹈老師,月工資年年360

在老牛和小魏的婚禮上,一起來祝酒參加婚禮的演員都是趙濤從山西帶過去的學生,這也是她最後帶的一屆學生。當時她的身份是山西師范學院一名舞蹈老師。

很多年後,賈樟柯在一篇題為《憂愁上身》的文章裡,寫到已經功成名就的他和依然在汾陽縣城的高中同學們聚會的情景,他的憂愁來自於,當時隔二十年後,老同學們可能還只能靠一本《今古傳奇》來捱過苦悶無望的縣城歲月。

然而,對於當時從北京回到太原的趙濤來說,她並沒有陷入一種憂愁上身的情緒。趙濤形容自己沒有太多想法和野心,是一個比較清淡的人。

1998年,趙濤從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她有想過留在北京,但如果留在北京,唯一的選擇是北京歌舞團或東方歌舞團,但她知道,從舞蹈上來說,自己條件一般,舞蹈學院的女孩太多了。大學期間,趙濤在省歌舞劇院有過短暫的實習。她發現周圍人普遍的狀態是女孩不停在談戀愛,男孩不停在打牌。

“我自己不太喜歡那種混的狀態,不適合我。但我當時沒有那麽明確的想法,當時如果去到首鋼歌舞團,我覺得首鋼跟我們太鋼一樣,我舞蹈學院畢業,再跑到工廠文工團,那我學舞蹈幹什麽呀?”

《山河故人》中趙濤獨舞

事後想來,擺在趙濤面前的路,也不止進文工團、歌舞團這一條路。多年後趙濤會想,為什麽當時不去考北京電影學院?但那時的她都不知道電影學院在哪裡,而身邊有許多同學其實已經在蠢蠢欲動,準備考電影學院,對此她一無所知。後來同學聚會聊天,大家才聊起。“你去考電影學院,我都不知道,真不夠意思。同學就說,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考不上多丟臉啊。我沒有那麽大的野心欲望,我得到一個什麽東西的時候,我覺得是超乎想象。”

最後,是父親給沒有太大野心欲望的趙濤拿了一個主意,既然你喜歡舞蹈,不想去歌舞團,那就去舞蹈系當老師吧。當時舞蹈學院畢業的學生,分配還很搶手,去不了北京的歌舞團,可以進地方藝校。

對於當老師,趙濤沒有太多概念。當老師,那大概和我現在的老師一樣吧,趙濤心想。但她也沒有拒絕。她就這麽懵懵懂懂進了山西師范學院舞蹈系。

入職前,趙濤父親帶她去拜會系裡的黨委書記。書記看了她一下,問:“你為什麽要來?”

“我舞蹈學院畢業的,非常喜歡舞蹈,我相信我能教好。”趙濤答道。

“你知道我們一個月拿多少錢嗎?360。”360元是基本工資。

趙濤對此沒有概念,只是回了一個“哦”。回到家,她回過神來:360元,那我一節課多少錢呢?但她也沒有過多去想工資的事。

連著好幾年,趙濤的基礎工資一直雷打不動360元。2000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鎔基提出要給公務員提高待遇,公務員的工資從360元漲到800多元,一直漲到3000多元。但唯獨趙濤,還是360元。

工資少,但趙濤自己能在外面帶小課,一個孩子一節課100塊,每節課40分鐘,一般一次要上兩節課。幾個小孩一個班下來,趙濤身上的錢源源不斷,雖然一直沒什麽大錢。

工資雖然低,但趙濤兌現了自己能把課教好的承諾。“我對教書非常有熱情,不會計較加時費加班費,不停在給學生加課。我當時覺得自己學了太多,迫切想找到一個輸出口。看到這些不專業的孩子,我心裡特別著急,不知道他們四年後怎麽辦。所以對他們特別凶特別狠。”

這些學生有許多並不是一路學舞蹈上來,有的十八九歲上大學才開始練壓腿。一看到嚴厲的趙濤,他們就發抖。

“趴下!”在趙濤的嚴厲教學下,學生的長進迅速,系主任也會在各種會上表揚她。對當時的趙濤來說,最大的熱情就是把學到的東西教給學生。

而接下來的這個決定趙濤人生的瞬間,日後將被各大媒體反覆提起。

那是1999年9月,剛開學的一天。趙濤走在去教室的路上,那天的樹蔭很大。她發現前面有一排人,磨磨蹭蹭走了很久。

“對不起,我過去一下。”上課時間快到了,趙濤有點急。

等她上課的時候,發現前面坐著剛才那一排人,全是男的。她也不知道誰是誰,只聽說有一個不知道叫什麽的電影來選演員。

那個年代,走在通往舞蹈系的路上,不經意間就會被不知從那裡躥出來的人塞名片塞資料,他們都自稱導演,要來選演員,接過名片的趙濤已經見怪不怪,後來也就不再去看,只是丟在一邊。

“跳舞時你們要學會融入感情,用感情來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23個女孩,在房間裡排開,趙濤招呼學生。

那一排人中,有一個是賈樟柯,當時他已經憑借《小武》在國際上嶄露頭角。但趙濤對賈樟柯是誰一無所知。

大半年過去,這次看似平淡的選角事件似乎就像此前一樣不了了之,沒有後續。有一天,趙濤接到副導演的電話,她被邀請出演賈樟柯的新電影《月台》。

對於拍戲這回事,趙濤沒有什麽興奮點,直到要出發的前一天,才告訴父母要去拍一個片子,父母只是說了句“哦,好”,一家人都對此事沒有判斷力,就像明天要去值個班一樣稀松平常。

然而,究竟是趙濤身上的什麽特質讓賈樟柯沒有看中學生卻看中了趙濤,並讓她變成自己電影的繆斯。賈樟柯多年後在文章裡給出解釋: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是那種外表平靜柔和,內心卻富有激情的人,特別符合《月台》女主角的要求。

“過多少年我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一個導演選擇一個演員,一定有他的原因,但這個原因是什麽我從來沒問過,一定是身上的優點被他看到,而不是缺點被他看到。但我從來沒想過。可能我這個形象,比較適合尹瑞娟,都是山西人。雖說太原是一個省會,但在其他省市看來,如同一個大的縣城,跟汾陽也差不多。可能我當時的狀態非常適合這個角色。”趙濤解釋道,同樣的問題她已經被問過無數遍,每次的回答也都大同小異。

但評論家和網友們都給出了解釋,趙濤的臉是縣城小鎮青年的臉。評論家毛尖在文章裡說,她就像她的名字、像汾陽城一樣樸素而普通,或者說,她什麽樣子不需要她自己證明,她的美是和她的家鄉、她的戀人互文的。

從《任逍遙》《三峽好人》到《我是麗》

職業演員身份的確立

《我是麗》是趙濤拍的非賈樟柯執導的電影之一,另一部是英國導演伊薩克·朱利恩的《萬重浪》,另一位女主角是張曼玉。趙濤覺得拍《我是麗》的時候,她第一次對於哪場戲是對是錯、哪個地方的表演是好是壞有了明確的自覺。

而這種自覺是如何確立的?一個非職業演員是如何成長為一個有意識地加入自己設計的職業演員?這還要從《三峽好人》前後的身份轉變說起。

從1998年進大學當老師到2006年《三峽好人》捧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趙濤一直沒有完全確立起職業演員的身份。這7年裡,她的生活在三種狀態中交織,一邊拍戲,一邊跟著賈樟柯去各大電影節,一邊回太原當老師,過著她口中“亂七八糟的三重生活”。

《三峽好人》之前,趙濤也沒有把演員這個職業看得那麽重,她只是覺得,如果賈樟柯來找她拍戲,那她就好好演,演完了就去好好上課。這樣的模式就像台灣導演蔡明亮與陸奕靜,每次拍完蔡明亮的電影,陸就回去當她的咖啡店老闆娘。

回想起來,趙濤至今特別珍惜演員和教師這雙重身份共存的那段時間。對於教師這個職業,趙濤乾得特別開心,熱情影響到她的學生。而拍戲,每一次新戲對她來說都是沒有過的經驗,是一件好玩的事。她享受這樣的雙重身份,儘管她有做全職演員的條件,比如找一個經紀人。拍完《月台》後,就有很多電影學院的老師給她遞本子。“我都沒有判斷力,我會給顧錚和賈導,我都沒看,我說顧老師你幫我看看,我看不明白,我不知道整個劇本的方向是什麽,人物重不重要。他們說不用拍,也沒有解釋。他們說不好就肯定不好。”

《三峽好人》劇照。

直到《三峽好人》拿到金獅獎,趙濤才想放棄教師這一職業,因為她對學生心存內疚。為了拍戲,一年要請長時間的假,出國宣傳一兩個月,再回來給學生補課。“最內疚的是學生上四年,我請兩年的假。《三峽好人》之後我才考慮(辭職),不是為了當演員。那時就覺得演員也沒做好,教師也虧欠孩子。”

拍《世界》的那幫舞蹈演員,是她從頭到尾帶完的唯一一屆學生。

在成為一名專職演員之前,電影《任逍遙》對趙濤的演藝生涯具有特殊的意義。《任逍遙》裡的巧巧與她本人差距巨大,巧巧穿紅戴綠,愛去KTV,還有一個有江湖背景的男朋友。因此,巧巧是她第一次開始塑造一個角色,而不是本色出演。

而《我是麗》的演出則讓趙濤第一次對自己表演的好壞有了清晰的判斷和自覺,而此前,這樣的判斷都由賈樟柯給出,賈樟柯說過,那就一定是好,說不過一定是不夠好,但至於為什麽好,趙濤不太清楚。

《我是麗》講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女移民在海外尋找兒子的故事。《三峽好人》之後,許多導演尤其是外國導演因為這部電影找到趙濤,遞過來的劇本都大同小異,模式都是像《三峽好人》裡的沈紅一樣長途旅行去尋人。《我是麗》的整個模式其實也多多少少有點類似,只是場景換成了意大利,要講意大利語,但對於第一次離開賈樟柯拍其他導演戲的趙濤來說,《我是麗》的經驗首先給她的刺激是第一次拿到完整的劇本。

《我是麗》劇照。

《山河故人》是賈樟柯第一次完全按照劇本來拍的電影,之前他的工作方式主要靠即興發揮。“導演看看環境,說大家想想台詞,然後我們就開始想想詞。像《世界》開頭,我一路喊‘誰有OK蹦’那場戲,沒有劇本,導演說,你就跑過去問人要OK蹦。然後我就不停走來走去,不斷調整,你覺得演得自然,那都是被導演逼出來的,現在有了劇本是非常好的事情。”

第一次拿到那麽完整劇本的趙濤開始非常用心地研究劇本,還會在字裡行間寫下各種筆記。她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筆表達不同的感情。看到某句台詞時,她用一種顏色的筆寫下自己的想法,第二遍看的時候,推翻先前的理解,再用另一種顏色的筆寫下新的理解。《我是麗》拍完,導演叮囑趙濤,一定記得把她那本花花綠綠的劇本複印一本給他。

拍《我是麗》的另一重刺激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判斷力。和賈樟柯的常年合作讓趙濤習慣按照導演的意思來,《我是麗》拍攝初期也是這樣。但漸漸地,趙濤發現自己的判斷力和導演的判斷力不一樣。比如,一句簡單的中文台詞,導演說她說錯了,她沒覺得自己說錯。她考慮了一個晚上,要不要和導演說這個問題。

再比如,電影開拍前一個月,她上了一個月的排練課,課上許多演員都是鎮子上的漁民。熱情的意大利人醉醺醺地就過來對戲,而觀望者在旁邊看著他們。意大利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這是不同的表演經驗。第一天拍,導演要求演員們按照舞台劇一樣走一遍,但她覺得不舒服,就這麽演了一天。於是,趙濤向導演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按照排練來演。他想了很久,答應了。“我覺得特別自由。不像拍賈導的戲,所有的判斷力都在賈導那邊, 但拍《我是麗》的時候,所有的判斷力都在我身上。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狀態真的特別好,那麽自由,我突然知道哪場戲是對的。以前從來沒有那麽清晰過,因為以前我不用去做那個判斷。”

趙濤說她習慣即興表演,表演方式非常獨特。“在酒吧的戲,我會利用酒吧所有的東西,很喜歡這種表演方法。後來導演發現我狀態越來越好。所以從那以後,我才對自己的表演有判斷。”

但是,讓人困惑的是,趙濤除了《我是麗》和《萬重浪》之外,再也沒有和其他導演合作的經歷。對此,趙濤的解釋是沒有好的劇本。“對於不是很紅的演員來說,一年裡邊,等待就是他的工作之一。演員其實很可憐,很多沒戲拍的演員根本不需要什麽判斷,給到我劇本就去拍。能遇到一個讓自己興奮激動的角色,那基本就是十年一遇。”

“這麽多年的模式就是這樣。賈樟柯在全世界都是非常優秀的導演,朱麗葉·比諾什這樣的演員也很想和他合作。我作為演員,沒有必要拒絕和他合作。我覺得我是非常幸運的,也很習慣這種模式。籌備拍片一年半,一年半的時間做前期發行,三年時間。”類似的說法趙濤也對不同媒體表達過,她也反反覆複澄清,賈樟柯不會專門為自己拍一部電影,之所以每次都找她,只是因為她合適。

趙濤與賈樟柯2011年於威尼斯完婚

在採訪中,趙濤最喜歡聊的是自己如何塑造角色。寫人物小傳是她近些年來習慣的揣摩角色的工作方式。她會從人物3歲寫起,精確到上的是大同第二礦區幼稚園,小學上第三小學,初中上第四初中,什麽時候談戀愛,一直寫到六七十歲。寫的過程中,趙濤通過一個演員的想象,用很多細節讓這個人物變得真實。“為什麽要寫第二礦區第一幼稚園這麽真實的例子,因為她是實實在在的,她在礦區每天吃小米粥。許多細節需要想象力填充,慢慢變成立體的。通過人物小傳,我能看到這個人一生的走向,決定我這個人物在電影中的行為方式。”

現實生活中,趙濤沒有遇見過《江湖兒女》裡巧巧那種拔槍而出的人,她為了把握江湖女兒的狀態,收集了相關的資料。在這個過程中,她看到上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佘愛珍的故事。佘愛珍在賭場工作,遇到黑社會人物吳四寶,兩個人結婚。二戰的時候兩個人投靠了日本人,吳四寶死了之後,她跟胡蘭成結婚,二戰結束之後,她又因之前投靠日本人被判了漢奸罪,漢奸罪之後牢獄之災,之後自己偷渡到日本,一直孤獨生活。

“佘愛珍滿足了我對一個江湖女性的想象力,她經歷了江湖、戰爭、逃亡、愛情和監獄。在日本,年老的時候,我看到她家裡有一幅字畫,寫著聽天由命四個字。我就覺得,那是一個女人的邏輯,她經歷過那麽多事情,內心隱藏著情感上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我一開始想的是江湖邏輯,但看到佘愛珍,我覺得江湖邏輯是不對的,巧巧作為一個女人,女人的邏輯是更重要的。”說到從江湖邏輯到女性邏輯的角色認知轉變的時候,趙濤忍不住拿手指關節在桌上篤定地敲了幾下。

趙濤形容走出片場的自己整個精神和身體都是單薄的,因為情緒都在拍戲時放到了人物身上。“拍完時,我是零的狀態,拍戲時,變成飽滿的狀態,我習慣這種模式。我可以有時間去生活,把自己狀態調整好,每部電影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是一個台階,從《月台》裡尹瑞娟的本色出演到《任逍遙》裡開始去塑造一個角色,每個角色我都喜歡,都是我生命體驗的歷程。想看二十歲的時候,我就看《月台》,想看三十歲的時候,我就看《三峽好人》。”

雖然自知不是大紅大紫的演員,但趙濤有足夠的自信,“因為每拍一部電影,就進到電影的史冊。每部電影都進入了坎城、威尼斯,大家都看到我的進步。這對我工作是非常非常大的肯定。”

起範兒的趙濤,遠去的素人

“濤姐,你聽說過含濤量這個詞嗎?”採訪快結束時,我問趙濤。她一臉困惑,說自己不太看微博留言。跟她解釋後,她笑了。《江湖兒女》出來後,一些網友調侃說這部電影是賈樟柯“含濤量”最高的一部電影,還有網友調侃說賈樟柯的電影風格是現實主義加點濤。

《我是麗》讓趙濤拿到意大利電影大衛獎最佳女演員,這個獎被稱為意大利的奧斯卡。但同時,與獎項肯定一起到來的是觀眾對她表演的質疑。關於趙濤的評論和報導,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趙濤對於自己表演的自信,她在不同場合和採訪中表達了自己有拿影后的實力。比如她在專訪中表示張曼玉在《清潔》中的表演除了大頭,沒有別的,而她要拍一個能拿一次坎城最佳女主角的電影。這樣的言論被許多人解釋為趙濤的自信心膨脹。

而另一方面則是來自觀眾的質疑。被寄予影后厚望的《江湖兒女》最終在今年的坎城電影節上折戟,有網友調侃賈樟柯說“你把女主角換掉,我們就給你最佳女主角”,更有評論言辭犀利地指出,趙濤這輩子都不可能拿到坎城最佳女主角。

有評論從專業的角度分析趙濤在《江湖兒女》中的表演如何起範兒,因為她有了演員和表演的自覺。她開始知道,我要演出這個人物,而不是我本人就是這個人物。

《江湖兒女》劇照。

而觀眾對趙濤表演的質疑乃至詬病的聲音,也與觀眾對她的認知有關。拍《月台》《世界》時的趙濤,觀眾其實並沒有把趙濤看成一個職業演員,認為她更多是在本色出演。而《三峽好人》之後,隨著趙濤變成一個職業演員,觀眾的期待也變換了視角,他們開始以職業演員的標準去要求她。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認知轉變,很大原因或許來自於賈樟柯自身電影風格的轉變,《三峽好人》之後,尤其近兩年的《山河故人》和《江湖兒女》,早年的紀實風格逐漸褪去,而情節劇的味道凸顯,因此《山河故人》才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劇本。這種風格的轉變也體現在鏡頭的運用上,比如演員的特寫越來越多,趙濤的臉在攝影機的逼視下愈加突出,但吊詭的是,趙濤的臉越來越被強調,她的符號意義卻越發顯得稀薄。

然而問題在於,當趙濤逐漸轉型成一個職業演員,她面對的一個真實困境是,如果與賈樟柯捆綁得越來越深,她也在不斷地符號化定型化自己,而她愈發顯得純熟的情節劇表演方式則又在減損這張臉的獨特性。一個導演,一個演員,一輩子,這樣的模式,在華語電影裡貫徹得最徹底的另一對是李康生和蔡明亮。李康生二十多年如一日地表演著蔡明亮的小康,但趙濤不可能成為另一個李康生,因為蔡明亮還是那個蔡明亮,而賈樟柯已經不是那個賈樟柯了。

趙濤談到自己的業餘生活,她愛做普拉提,不社交應酬,每天去朝陽公園跑步,不去KTV,不去夜總會。其實,除了《月台》《任逍遙》,趙濤一直和她飾演的角色以及大眾對這張臉所附加的想象相距甚遠。

在表演的意義上,趙濤一直在進步,只是觀眾還沒找到重新定義和理解她的坐標。採訪之前,一位同事得知我要採訪趙濤,激動地表示人民群眾也想聽聽濤聲。濤聲依舊嗎?從《任逍遙》裡的巧巧到《江湖兒女》裡的巧巧,看似走了一個圓,但實際上趙濤的表演越發成熟,她與影后越來越近,與素人漸行漸遠。

你覺得現實中的濤姐和銀幕上的像嗎?採訪完我覺得她不像電影裡的任何一個人物,然而為什麽非得像呢?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采寫:沈河西;編輯:安安;校對:翟永軍。題圖素材來自電影《江湖兒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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