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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奶奶和腦癱孫女的六年漂泊

撰文 | 李華良

編輯 | 王波

蕪湖周下村距離南京一百餘公里,但一個是江蘇,一個是安徽。

所以當9歲女孩晶晶(化名)的屍體在南京的河裡被發現後,周下村的人們根本沒想到,這和自己村子有什麽關係。但7月25日南京警方發布的通報稱,36歲的楊某響和65歲的楊某松被抓獲,當天便供述了6月23日晚將晶晶推入河中,導致其溺亡。

他們,分別是她的爸爸和爺爺,現在是犯罪嫌疑人,來自周下村。

而在嫌疑人楊某松眼裡,一出生就被診斷為腦癱的晶晶才是家裡的“罪人”。在家人的敘述中,多年來,老人一直對孫女降臨在自己家中耿耿於懷,認為丟臉,腦癱孫女是導致兒子兒媳離婚、爺爺奶奶常年分居兩地、家庭陷入經濟困境的原因。

如今,這個原因被解決了,並且很可能是老人親手解決的。代價是孫女溺亡、父子被抓,留下做完腸癌手術的老伴臥病在床,以及洶湧的輿論在指責父子的“狠毒”。

最後的3.1公里河堤

 

7月26日,悶熱異常,南京市江寧區湖熟街道句容河寧杭高速公路橋下,河水緩慢流淌。這是一個多月前發現晶晶屍體的地方。岸邊泥地上,殘留著雜亂的車轍和腳印、塑膠袋垃圾。百米外的水面上,水牛只露出頭,稍遠一點則端坐著釣魚的人們。

一輛輛汽車從橋上高速駛過時,屢屢刺破這種寂靜。但野草、樹林和水牛,才是這一帶的主角,即便白天,也少有人經過河堤。釣魚人說,當時有人開著一輛麵包車來,走到橋下準備釣魚時,發現水中漂浮著一具兒童屍體,隨後報警。

案發現場句容河寧杭高速橋下。攝影 | 李華良

沿河上溯大約3公里處,是一個商業廣場裝修工地,楊某松和晶晶的張姓姑父一起在此打工。姑父是油漆工,承包了三層的刷漆活計,楊某松看門外加乾雜活。

警方沒有披露楊氏父子如何“在6月23日晚將他們的女兒、孫女晶晶推入河中”。但父子倆可以確定的是,這段在釣魚人口中“到了晚上更沒人敢走,瘮人”的河堤,晶晶不會感覺到害怕,不知道危險,更不會呼救——她從小不會吃飯、大小便失禁、走路東倒西歪,智商定格在一歲左右。

即便如此,她還是頑強地活了9年。在黑夜裡走完那段河堤,也是她人生的最後3.1公里路程時,她還穿著奶奶給她搭配的俏皮、可愛的衣服。

6月26日,南京警方發布的《查找屍源啟事》裡,9歲左右的晶晶身高130cm,黑色短發,身穿粉紅色長袖外套,內著一白色T恤,下身穿藍色白點七分褲,印有米老鼠圖案,足穿32碼粉紅色運動鞋、淺紫色絲襪。隨身還攜帶一個紅色瓢蟲雙肩背包,女孩胸口還掛著小佛像。

網友感歎,這分明是一個有人愛的孩子啊。

 

這份愛起初來自奶奶葛某,但在奶奶倒下後,她的世界冰涼一片。

 

媒體報導,晶晶的背包裡發現了兩塊磚頭,重8斤。其中4斤來自奶奶。老人解釋,為了讓沒有機會進入學校的孫女看起來更像學生,她給買了書包。孫女背上書包、穿上漂亮衣服,看起來更精神,為了讓孫女鍛煉腰力,走路更穩,她在書包裡放了一塊大約4斤重的磚。後來,孩子被爸爸送到在南京打工的爺爺那裡。奶奶推測,爺爺又在背包裡加了一塊磚,加起來就8斤了。

 

老人記憶中孫女最後的樣子,是她在蕪湖做完手術後,兒子帶著孫女來看她,孫女在病房裡玩,粉紅色長袖外套、藍色七分褲,背著書包,原本的長頭髮已經剪短。以前奶奶幫著孫女洗頭、紮頭發,她病了以後沒人管,頭髮就被剪短了。

周下村的村民乃至晶晶的親戚們,已經不熟悉孩子的樣貌了。7月29日,他們說,孩子過去6年都跟奶奶在江蘇淮安住。直到楊氏父子被抓的消息傳來,他們才知道晶晶家出事了。

本來生活很有奔頭,後來徹底衰落了   

2018年3月13日,油漆工張某把嶽父楊某松介紹到自己所在的裝修工地乾活,平時就一起住在二樓一間簡易房裡。7月26日案件告破後,張某離開工地回到蕪湖老家照顧嶽母。

 

裝修現場,各工種的工人仍在加緊施工。他們大部分來自蕪湖,對於楊姓父子涉命案,也大都諱莫如深,不願多談。工地工人流動性大,不同班子乾完活就走,所以跟楊某松很熟悉的人並不多。

 

多名工人記得,楊某松平時抽煙較多,每天喝三四兩酒,待人態度不錯,一個月收入三四千塊。都來自蕪湖,平時生活習慣、語言也通,大家相處融洽。       

“誰能想到他們父子倆乾出那種事來?”一位水泥工說,不可思議。破案當天,工地上的人半夜都被叫起來查身份證,挨個問話,嚇得腿軟。楊某松早被警方帶走,他暫住的簡易房間也被搜查。房間內還保持著凌亂狀態,但他的東西都被取走,只有地上的漆桶,工人也說不清是不是他女婿的。

楊某松在南京打工看門的裝修工地。攝影 | 李華良

在親屬和村民眼中,楊某松除了脾氣比較急,性子有些擰,並沒有什麽惡劣之處。他一個人住在老房子,兒子在蕪湖縣工作、貸款買了房,老伴在淮安帶著孫女,一家人四分五裂。“過年也不在一起,兒子讓他去縣城,他也不去。”村民近些年很少看到楊某松,他一年四季外出打工,回家的時候不多,儘管年紀大了,但裝修技術還是有的,到了建築工地還能賺錢。

    

葛某對老伴的評價時好時壞。她說:“老頭子壞呢,原來就做瓦工,三做三不做,賺兩個錢就賭掉了輸掉了。”但後來又對媒體說,老頭子人很老實,也是苦命的人。

 

眼下,她需要和女兒女婿一起支撐著這個家庭。其他親屬和村民,則給予了她涉案的丈夫和兒子一絲同情,因為他們見過這個家庭的掙扎,對家有重殘人員的困難感同身受。

 

“你想他有個腦癱孫女,家庭不和,他抬不起頭,別人家孩子健康,家庭和睦,對他也是一種刺激。”在村民眼中,楊某松有些孤僻,但老頭不容易,都65歲了還到處奔波打工賺錢,不像村裡很多老人到了這個年齡就不再外出,靠兒孫來供養。

 

葛某一直認為,老伴一直不喜歡這個孫女,一次都沒抱過,覺得自己丟臉。“人家都生個好小孩子,我家生個癆小孩子。”

 

楊某松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他78歲的大哥說,兄弟三個命苦,弟弟六七歲時爹娘就沒了,他拉扯兩個弟弟長大。年輕時二弟就出門做泥瓦匠,憑手藝吃飯,“二弟的胃切掉大半個,現在還是愛喝酒,外出打工多辛苦”。

 

知道二弟和侄子被抓後,他心裡很難受,但沒有任何辦法,“能判多少年?希望侄子早點出來”。在他看來,二弟家本來生活很有奔頭,在兒媳生下腦癱孩子後,家裡徹底就衰落了。花了大筆錢給孫女治病,最後兒子兒媳離婚,二弟和老伴也常因為孫女吵架,老伴帶著孫女遠走淮安,剩下他一個孤零零老頭,守著老房子。

楊某松父子的老宅內陳設很簡單,老宅外觀顯得很舊。攝影 | 李華良

老房子如今大門緊鎖。這是上下各兩間的樓房,顯得很舊,鄰居說蓋了近20年,也沒有進行過翻建、新裝修。室內擺設寒酸,沒什麽像樣的家具家電。

 

現在不僅是人去樓空,不僅是家庭苦難並未了結,而且是留給家庭其他人的痛苦,變得更沉重。

  

知道丈夫和兒子被警方抓獲後,在蕪湖女兒家養病的葛某連聲歎氣,說自己害了兒子,若不是自己患病,也不至於讓兒子帶孫女去南京找她爺爺帶,孫女不至於死亡,父子倆不至於被抓。

   

6月12日,查出腸癌晚期的葛某在蕪湖的醫院接受手術。為了讓母親安心治病,兒子說帶著晶晶去南京,給爺爺帶,還跟母親說“辛苦了”,“對不起”。

 

化療回家後,她問兒子,“為什麽孫女這麽長時間都沒有消息?”兒子當時就哭了,說晶晶已經不在世上了。葛某當場急哭了。

  

至於“晶晶怎麽不在人世的”,兒子對母親並沒有細說,隻說他把車開到南京的一條河邊,父親“把孫女抱下了車”,後來晶晶就淹死了。

   

其實,案發前兩個月左右,兒子曾提出想把晶晶送到孤兒院去。葛某記得,兒子說過幾次,說你老了帶不動了,就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去。你要是死了,寶寶怎麽辦?她回應,自己先帶,等自己死了,再把孩子送孤兒院。

然而他們都不知道,想把晶晶送到孤兒院,條件也不符合。根據規定,中國只有父母雙亡的未成年人、殘疾兒童、棄嬰才能進入兒童福利院。楊某響和前妻均在世,不符合條件。

當媽的一直在維護自己的兒子。葛某認為,這起案件是老伴的主意,老伴一直不喜歡孫女,兒子是被動的,“兒子也捨不得,兒子也哭”。

 

家人和村民認為,是常年的痛苦讓父子倆走上殺害孩子的絕路。但葛某一直不相信兒子會殺孫女。她回憶,孫女剛出生不久被診斷為腦癱時,兒子哭著說過,“媽,這個孩子我們能養一天就養一天。”

 

楊某響從安徽一所師范大學畢業,先在蕪湖縣某中學教書,但因為口齒不清楚等原因,離開教師崗位。案發時,他在當地發電站工作。

 

晶晶媽媽是他同事,2010年11月夫妻倆生下女兒晶晶,但發現不正常,不能吃,不會哭。一家人輾轉多家醫院,最後在南京兒童醫院診斷為腦癱。醫生說孩子活不久,但楊某響不想放棄,畢竟是自己的骨肉。

 

夫妻因為孩子經常吵架,而且兩年多的時間花掉了多年積蓄並欠了外債,婚姻也走到了盡頭。孩子三歲多時,夫妻離婚。

 

不歸路   

晶晶從小由奶奶養大,“我每天把飯嚼碎了,喂給她吃,她不能吃飯就每天喝牛奶,她不能正常走路,我就扶著孩子走。”葛某想把晶晶帶走,也希望孫女不要拖累兒子,以便兒子再娶。可是,一個是兒子沒心思,再一個也沒人願意接這個包袱。

 

帶著孫女回到江蘇淮安老家後,葛某找了個閑置的房子安置下來。此後6年時間,她帶著孫女,幾乎沒讓她和爺爺、爸爸見面。平時,她騎三輪車拾廢品,晚上抓蛇賣錢,一天差不多能掙40多元。而晶晶要吃特殊的糖漿口服液、蛋白水,一天要50元左右。  

   

沒錢了,葛某會向兒子要,“兒子每次都打幾萬塊”。她說,“兒子每月省吃儉用,不抽煙不喝酒也不賭錢,把錢都攢給孩子吃牛奶、吃藥。”從小喝到9歲,算下來,他們為了孩子已經花掉了五六十萬元。

 

天不冷撿廢品時,她會讓孩子坐在三輪車上,“別人覺得孩子怪異,但我覺得孩子長得可愛,不醜,就是沒有智力”。孫女雖然走路東倒西歪,但還是願跑著玩。有時候,大便會從孩子褲腳流下來。葛某也會因鄰居歧視晶晶而生氣,但回到家說“寶寶來親奶奶一個,晶晶親一下就高興了”。

這種相依為命的生活,在她被確診腸癌晚期後結束。兒子接她到蕪湖的醫院治療,無人照料的孫女被送往南京,也被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葛某躺在床上,雙手砸頭,連聲歎氣“是我害了了兒子”。她認為自己如不生病、繼續照顧孫女,可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即使最疼愛孫女的奶奶,也不是沒有動搖過。

她的近親屬介紹,大概四五年前,葛某也曾想過把孫女丟棄到南京、蕪湖市中心,希望有人撿走。當然她不是一走了之,她躲在附近觀察和保護孩子,但誰會撿一個腦癱孩子呢?而且在遍布攝影頭的城市,很容易就查到那個“丟孩子”的人,所以她的丟孩子行動,沒有一次成功。

“她其實是想讓孫女得到更好的照顧。”有村民說。眼見一個本來分崩離析的家徹底毀了,他們都在搖頭歎息。

兒子、丈夫被抓,孫女死去,她說自己也不想活了,病也不想治了。她患的是直腸惡性腫瘤,親屬們聽醫生介紹,堅持下來六次化療,可能能活三年,如果不化療,可能活不過一年。

7月26日上午,晶晶戶口所在地的村委會,為這個家庭開具了“困難家庭證明”,證明稱孩子父母離婚多年,父親務工無法照顧,爺爺奶奶帶大孩子,晶晶是智力二級(殘疾證),蕪湖市二院診斷為重度智力低下。奶奶患直腸惡性腫瘤正在治療中。爺爺無業,以務工及打零散工維持全家人生活,晶晶靠鄰居捐助,目前家庭生活特別困難。

這份證明對晶晶已經沒有任何價值,她已不在人世。她的近親屬說,奶奶曾想把晶晶送到幼稚園,但幼稚園堅決拒絕了,“哪個敢收這樣的孩子,萬一摔壞了,或者受傷了,除了生命危險,幼稚園承擔不起”。

最終這個9歲的孩子承擔了最沉重的後果。

蕪湖六郎鎮周圩村委會的汪姓工作人員最近兩天看新聞,才知道發生了什麽,“感到震驚”。據其介紹,村委會未收到過晶晶家人享受城鄉低保的申請,這幾年來,楊某松及家人也未到村委會請求過援助。而當地規定,城鄉低保有比較嚴格的條件和程式,標準為家庭平均收入每月低於600元。

 

涉嫌殺害孫女的嫌疑人楊某松大哥楊世貴介紹二弟家庭情況。攝影 | 李華良

“他們家人常年在外打工、上班,平時都很少見人,所以就是想了解情況,老找不到人。”汪姓工作人員說,申請低保還要當面了解家庭經濟情況,不見人是不行的。而且一般在外打工、務工,家庭人均月收入都會超過600元了。

 

但在楊家親屬和鄰居看來,他們家完全夠資格享受低保,畢竟打工收入很不穩定,而且孩子花費很大,收入減去支出基本所剩無幾。

 

他們更多感慨的是,如果當初楊家夫妻生個健康孩子,這個家肯定是另一番紅火的光景。他們認為,楊家父子也許被沉重的生活壓力壓垮了,也許長期的精神壓抑選擇了錯誤的方法。

 

然而現實能給出的唯一正確的答案是,這個女孩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不管怎樣,她都有繼續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可以隨意剝奪她的生命。無論在大城市南京,還是小鄉村周下。

(本文由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運營編輯 | 張琳悅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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