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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這個世上有多少母親,在忍受失女之痛?

有時也能理解卜世仁夫婦的做法。他們作為一個升鬥小民,守著一個小香料鋪子生活,容不得半點閃失。因為像他們這種沒能力、沒資源、沒背景的三無人員,如果天天要面子、裝闊綽,今天資助這個,明天讚助那個,恐怕鋪子很快就關門大吉了。為了活命,女兒就逃不掉被賣掉的慘劇。

大家為什麽那麽喜歡劉姥姥,一大半原因恐怕是劉姥姥憑一己之力扭轉了一個家的頹敗之勢,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假若劉姥姥一味愛虛榮,拉不下臉,那個冬天王狗兒一家就會受凍、挨餓,忍不下去時,還會打青兒的主意。

一、襲人之母的愧疚

是的,生在那個時代的女兒,除了必須長成合格的生育工具人之外,必要的情況下,還得承受被親生父母賣掉的殘忍。

好在這兩家,不管方式上得台面上不得台面,他們保住了他們的女兒。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般幸運,比如襲人之母。

據鴛鴦和襲人的聊天內容,“論理你(襲人)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了”,可以推測襲人家原先大約做的是小販生意,非常辛苦,勉強算小康,好在一家人齊齊整整,不失溫暖。

但生活就是個瘋子,不定什麽時候踢你一腳,讓你痛得掉眼淚。石呆子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眨眼之間扇子沒了,人進了監獄;一個趕路的小老百姓,比如被退婚的懷揣著二十兩銀子的張華,若不是旺兒留了點慈悲,他就會在某界口被人亂棍悶死,被流浪狗吃光屍骨,有地方去喊冤?

這種背景下,花家東奔西走,不碰上個意外倒是個意外。或許他們像冷子興那樣被人擺了一大道卻沒有女人去求情,或許他們像薛蟠那樣貨物被搶卻沒遇上柳湘蓮這類俠客。總之,有了大麻煩,碰上了大坎,全家到了要餓死的地步。

只好走最不願走的那一步——賣掉女兒。想來就是幾兩銀子的事。一分錢憋死好漢,幾兩銀子也能救全家於水火之中。

大約用了十年時間,襲人在賈府努力奮鬥衝刺姨娘的同時,花家人把生意也打理得紅紅火火,在帝都置下了宅院。

這十年,襲人的母親,大約一直生活在愧疚裡。這種愧疚如月光下的一片海,起起伏伏的波浪定會時時衝擊著她的心。

不然,她不會趁女兒回家之際,提贖出的話。原以為女兒會很開心,也圓了做母親的多年心願。誰知女兒卻哭鬧起來:“若不叫你們賣,沒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果然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

這哭鬧裡,藏著襲人當年被賣的委屈與不平,小小年紀就要獨自面對未知世界的抱怨和憤恨,種種情緒,襲人已經忍了很久。

儘管花母后來看到寶玉追去,二人親密的情狀,知道該作何取捨,那種日夜擔憂女兒被朝打暮罵的心情也消失了。

但是,我相信,花母還是有缺憾的,在一個母親的潛意識裡,女兒不願回到她的懷抱,不肯讓她補償,就意味著女兒並未原諒自己當年的行為。她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小棉襖。

襲人家整體氛圍還是很正能量的,大家都很積極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你這樣一想,就會明白為什麽襲人生活在富貴幻象裡卻不會被迷惑。

襲人的父母不像有的父母賣女兒,純是為了吃喝。襲人發達後,他們也並沒有想從襲人那裡搜刮什麽。花母承受著愧疚的煎熬,如勾踐臥薪嘗膽般的攢錢,一心要把女兒贖回來,恰恰說明,她是個好母親。

只是襲人還年輕,想不到她的勤苦努力來自原生家庭潛移默化的影響,她血液裡的務實能乾其實是另一個生命的給予。

想來,花母最大也就是王夫人的年紀,但很可惜,她要離開人世了。臨終想見女兒一面,襲人卻不能第一時間趕回家。

她要經過一系列程序審批才可動身。這對即將步入黃泉卻沒資格與時間和女兒好好說句話的花母來說,是扎心的疼痛。

二、香菱之母的思念

另有一種更扎心的疼痛,那就是母女二人明明都活在人間,卻不能擁抱,連見哪怕一面的機會也沒有。比如香菱之母。

作為一個富農之女,封氏幸運地攀上了神仙人品似的甄士隱。結婚若乾年才生了個女兒,未受丈夫的白眼。甄士隱已屆不惑,稍有姿色的嬌杏又在身邊,甄士隱卻無納妾之意。

甄士隱的這種溫柔敦厚,萬千寵愛只在老妻一人,不是誰都能做到。可以和最受讀者歡迎的林如海比一比。林如海身邊很多姬妾,還生了兒子,這個孩子雖不到三歲就死了,但這期間給賈敏帶來多少壓力和內心耗損,可想而知。

可以說,賈敏的早夭和林如海內閨的混亂應該不無關係。封氏就沒這類煩惱。對封氏來說,生活波瀾不驚又充滿甜蜜。

但是命運給你在暗中都標好了價格。禍事就發生在那年元宵節。假若封氏知道那仆人叫霍啟,就意味著禍起的話,那麽,她說什麽也不會讓這個不吉的人抱著孩子去看花燈吧。

這樣的追悔會無數次出現在封氏的頭腦中,可是再怎麽追悔,也只是徒然地從廢墟裡掬一把灰燼,拐跑了就是拐跑了。

猝然地、甚至來不及好好摸下女兒可愛的小臉蛋,就這麽離開了自己,封氏會想,她還那麽小,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啊!

我想,如果一個母親對被拐了的幼小女兒的擔憂、思念可以從腔子裡奔湧出來,那麽會足以淹沒整個世界。悲劇的是,這種痛苦卻沒人看見。原來那麽美好的丈夫,那麽體貼的丈夫,也陷入到痛苦漩渦裡,最終扔下她,一個人走了。

賈雨村的出現,好像帶來了一點希望,因為他信誓旦旦表示察訪。可她不了解賈雨村其實知道香菱在哪裡,就是不說。

如果怕影響判案,怕影響前途,哪怕是結案之後,悄悄派人去告訴封氏,不讓她知道消息的來源,這件事很難做到嗎?

讓她們母女見上一面,哪怕一面,但他沒有。賈雨村做的其他壞事,你可以說他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但這件事,他真沒良心。不要說,他受過甄家大恩,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忍心看這對母女天各一方、苦苦思念的慘狀吧。

唯一可能就是,賈雨村視母女真情為草芥。他在冷子興那兒大談正邪論,一副有學問的派頭,但是,這些學問假若沒有善良打底,那麽,要這些學問又有什麽用呢?我們可愛的平兒罵他是“餓不死的狗雜種”,真是一點也沒冤枉他。

封氏不知道,女兒被帶進京城,成了一個混沌又魯莽的男青年的小妾;不知道女兒苦苦追尋詩歌的美好,意圖在那裡找到一點人生的樂趣;不知道女兒也在對月想念著她,“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不知道女兒受到大妻欺壓,丈夫毒打,已經病入膏肓,就要“香魂返故鄉”了。她無法趕到可憐的女兒身邊保護她。她什麽都不知道。

或許年深日久,封氏對女兒的思念會逐漸減淡。但是我相信,這種淡不是忘記,一件小衣衫、一個小玩意,就會讓心底裡堆積如山的思念,撬開一點縫,爭先恐後的鼓湧而出。而她根本無法遏止它們突發的攻勢,眼淚也會滔滔起來。

三、元春之母的擔心

那個人販子,即使腰斬他多少次,大約也不能解讀者的恨。可有時,生活的真相是,自己的親愛家人就是那個人販子。

這樣說,一點都不過分。為什麽?因為像元春這種生在侯門的女兒,看似金枝玉葉,其實沒多少自由可言。家人從小培養她們琴棋書畫的技藝、嫻靜美好的氣質,只是讓她們這些攀附富貴、保住基業的工具人,“賣”到更好的人家。

和人販子培養香菱有什麽區別嗎?比如迎春,她的成長、她的心事、她的委屈,賈赦這個做父親的一點心力沒參與,長大了,就被“抵債”抵出去了。女兒的幸福,不用考慮。

元春和探春都表達過羨慕小戶人家的其樂融融。想想也是,比如倪二,那麽一個粗莽的漢子,晚上不回家,就想著讓鄰居賈芸捎信給女兒,頗有一點點魯智深粗中有細的味道。

元春這些女兒,打小就知道自己的作用與價值。像元春,就是主動奉獻型的。她在宮中一路默默打拚,為的就是為家族提供一個政治上的庇護所,讓家族可以少些風雨的侵襲。

元春省親,一手攙著賈母,一手攙著王夫人,“不禁嗚咽起來”“又不免哭泣一番”。哭,是元春回到娘家之後唯一可以表達委屈的方式,且時間不能太長,不能叫外人看見。

那麽,誰的心會被撕裂?無疑是王夫人。世人大都知道王夫人是寶玉的母親,想起她的種種戾氣,卻很少想起她也是元春的母親。

她既要教育女兒服從家族安排,說服自己也要以此為榮,又心疼女兒的辛苦與危險處境。王夫人才是中年,就吃齋念佛,一定也有祈願女兒平平安安的意願在吧?

說白了,家族其他人都享受家裡出了個貴妃的榮光與恩賜,只有王夫人這個母親會時時惦念著女兒。清虛觀打醮,大家都去,獨王夫人表示不去,她的理由是,“預備著元春有人出來”。隻這一句,我可以原諒她曾做下的種種不是。

客觀地說,人生來便注定會失去一切,消失,完全地消失於虛無,從入口進來,從出口出去。如果這個過程是漫長的,誰又不渴望溫暖地度過?

但,有些人就是從半路上走散了,就是要孤寂地一個人趕路,入口處的母親站成了一個永遠守望的姿勢。她們希望給予女兒溫暖,她們伸出手去,觸摸到的只是一片空氣的冰涼。這是母親在忍受失女之痛。

她們的每一份寧靜,總隱沒著悲傷的呼號;每一份熱鬧的背後,總有眼淚灑落深夜。對她們來說,儘管世界有那般廣闊的空間,而容納女兒的空間——雖然只需一點點——卻無處可尋……

作者:樵髯,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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