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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的解藥: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你可能也聽說了,發生在這周五的,紐西蘭仇恨槍擊事件。

40多個生命,因為仇恨而離去。而這場仇恨的來源,卻是另一場仇恨。

不知何時,感到社會充滿著惡意、懷疑、仇恨。這種現象,用台灣作家駱以軍的話來描述,再精準不過:

我們現在遇到的各式各樣的人,其實好像大家都充滿咒罵,大家都被世界用不同的、難以言喻的形式傷害著

於是大家互相碰在一起的時候,也有一種敵意,無法講清楚我所傷害一路到這裡的流河是怎麽回事。”

今天,我們不和你談論文化分析、或事件探討,我想跟你講一個,很小很美的事,卻也是在當代社會,非常重要的故事。

講述 | 駱以軍

來源 | 看理想·《故事便利店》

(文稿經過編輯)

01

你好,我是駱以軍。

今天要跟您講的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這是一篇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名字叫《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故事是說一個叫安妮的年輕母親,她到了城裡一個麵包店,跟一個麵包師傅定了一個太空船造型的蛋糕。下個星期一下午她會過來取,她要給她兒子過生日。她留了電話,然後就回去了。

到了星期一的下午,那個男孩放學的途中跟一些小朋友走在一起,結果,小男孩被車撞了。

撞了以後小男孩沒事,有一點點嚇到,然後回到家裡,回到家裡後跟她母親說他被車撞了,接著他就在沙發上昏迷了。

這對年輕的父母很著急,把小男孩送到醫院去。醫生告訴他們說沒事,檢查顯示只是輕微的腦震蕩以及休克。這對年輕的父母非常像雷蒙德·卡佛筆下常寫到的美國小鎮的這些男女。他們都帶著一種刨墓穴般的乾燥的輕憤怒,輕微的憂鬱,還有茫然

他們當然很擔心這個小孩一直不醒過來,他們也不全然相信醫生說的。但是整個醫院裡,來來去去病床間走動的這些護士,還有醫生都告訴他們說:沒事的,沒事的,這個男孩只是在一種深度的睡眠中。

在他們兩個輪流陪院看顧的過程中,其中一個人會回他們的房子裡,喂狗,然後淋浴,或者稍微休息,睡一下。

有一次,丈夫回去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男人打電話來說:“你忘了你的蛋糕嗎?

丈夫以為是惡作劇的電話,就很不友善的把它掛掉了。接著等到換成太太回到家裡的時候,這通電話又響了。同一個陌生的男子,有點像希區·柯克的電影。

電話裡說:“你的‘史考特’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忘了嗎?”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安妮當然非常恐懼,以為是醫院打來的電話,她趕快回撥到醫院去。她的先生告訴她,沒事,一切還是老樣子。男孩還是在熟睡著,她哭了起來,告訴她丈夫有這個怪異的電話,她先生安慰她說,沒事的,這就是酒鬼或者神經病打來的。

等到太太回醫院之後,沒過一會,那個男孩突然醒過來了,但是隻醒過來大概一兩分鐘。之後,這男孩突然兩眼緊閉,然後發出巨大的吼聲,最後張著嘴就死掉了

醫生安慰他們,並且告訴他們說,這是一種百萬分之一才會出現的幾率,叫做隱性腦栓塞。醫生安慰他們,並且安排驗屍的程序。

他們當然悲不可抑,驚恐、憤怒,無比疲憊地開車回到家裡。到家後,怪異的電話又打來了,電話說:

你們的‘史考特’你們忘了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然後就掛掉。

這樣子奇怪的電話,不斷地又打來、又掛斷,他們非常憤怒,非常悲傷,而他們感覺到電話那一頭背景聲有一個轟轟的機器的聲音,突然安妮想起來了,是那個麵包師傅。他們立刻開車衝到downtown,就是小鎮的中心。但那個時候已經是深夜,所有的店鋪都打烊了。他們敲門,拚命敲門,麵包師傅開門讓他們進去。這個時候安妮簡直想殺了這個麵包師傅。

麵包師傅說,你們訂的蛋糕已經過期了,你們如果還要的話,我可以半價賣給你們。別惹事,我只是個麵包師傅,我每天要工作16個小時才能勉強糊口,我要進去烤麵包了。

這時候安妮跟他講說:“我的兒子星期一被車撞了,他已經死了。”

然後看著這個麵包師傅說:“你真無恥”。

接下來這一段文字大概一千字是我讀過的小說裡最美的一段場景:

這個麵包師傅把擀麵棍放在他的工作台上,把他的圍裙解下來,也扔在工作台上,他站在那裡一分鐘,眼神痛苦和呆滯,看著他們夫妻倆。接著他從那個堆滿了報紙、账單、電話簿或是電話機混亂的桌子下面抽出一張椅子,對他們說,請坐。他又走到前面去,拉出兩張鐵椅子,跟他們說,請坐、請坐。

接著他倒了兩杯黑咖啡給他們,對他們說:

“我只是一個烤麵包的。很多年前我並不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無法用這一切來為我所犯的錯做借口,我非常的悲痛,你們孩子發生的事情我也非常抱歉。我也非常抱歉,我在這個事件中作為攪局的角色。請兩位能否賞光嘗嘗我烤的麵包,在這個時候能夠吃我烤的熱麵包,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接著他拿著兩個盤子裝著牛油,放了兩把刮牛油的小刀放在他們夫妻面前。然後他拿來了一個,剛烤出來熱烘烘的一個肉桂麵包,放在他們面前,他說,請吃吃看,請吃。

書中寫道,麵包店裡這個時候非常的暖和。安妮她先生把大衣脫下來,坐在椅子上,他們當然還是非常悲傷,但是安妮這個時候突然覺得好餓,她就把麵包塞到嘴裡拚命地吃起來,那個麵包又熱又暖。她咀嚼的那個麵包,竟然停不下來。然後麵包師傅又說,吃吧。他又繼續拿出有蜜糖口味,跟五穀雜糧的香酥黑麵包掰給他們。

他們拚命地吃著,然後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聽著麵包師傅,站在那兒跟他們講著,他人生多麽的疲憊,多麽的孤獨,以及對於這個世界整個的茫然。

他寫著說,麵包店裡的燈光亮著像白晝一樣,慢慢地窗外的天光也明亮了起來,就是到早晨了。但是他們渾然不覺,也一點都不想離開,就是坐在那兒吃著那個熱烘烘的麵包。

這樣的雷蒙德·卡佛的這一篇小說《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我看的時候非常感動,他對我有兩種不同的感觸或感受。

第一個感觸或感受是,我們不要任意在他人的創傷上面拉屎,我們不要無意義的羞辱、傷害別人。這也是現代西方小說一直在面對的一個,看似很小、很不重要、很子微末節的小課題,其實處理起來是難度非常大的。

02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們家裡窮,我們家住永和,我媽媽為了省錢,每個禮拜會帶著我和我姐姐,到台北市西門町旁邊的中央市場,或者果菜市場的一個很大的批發市場。因為它是一個大的批發早市,所以它的菜肉魚都非常便宜。

我媽媽會拉一個菜籃車。那時候我姐姐大概小學四五年級,我大概小學一二年級,是個小屁孩。我媽叫我們兩在菜市場的一個角落,守著那個菜籃車,我媽就去菜場,她去不同的攤子買,一次用提袋買了一些肉,買了一些菜,一個禮拜份的菜。然後就放在我們的菜籃車裡。那個時候我跟我姐在那邊等我母親的時間,大概會等個兩三個小時。

我們旁邊,有一個那個年代,其實就是底層階層的一個婦人,一個胖胖的婦人、黑醜的一個婦人——大概在菜市場臨時幫別人買很多貨,你給她一點錢,她可以幫你拖車的,那樣一個婦人。從外貌看,她長得非常難看。她的臉有種說不出的醜,像一隻河馬。

但是,小孩有一種小孩的殘忍,我姐姐對著我這個小弟弟說她壞話:這個女的長得很像河馬。因為對我們小孩來講,你就看到旁邊一個長的是人體的形狀,直立的人這樣子,可是她的頭,她的臉像卡通裡的一個河馬。

因為我們是外省人,用國語或國語,我們覺得這個阿姨她聽不懂我們講的國語。我姐姐覺得她講得很小聲,我們小孩子有這種惡趣味,在這邊開她玩笑。

但是萬萬沒想到,突然,大概過了20分鐘還是30分鐘,這個女的用帶有台灣國語很憤怒的語氣轉過頭來痛罵我們說:

“你們了不起嗎?你們長得很漂亮嗎?你們是有錢人,你們很棒,我長得很醜,是不是?”

她把我們痛罵一頓,我姐姐當然嚇得臉色刷白,而且她還是個小女孩,我是個更小的小小孩,我們兩個一起呆站在那邊,但是我那時候才那麽小的年齡,我就有一種感覺,不是害怕,不是覺得我們被攻擊,而是非常巨大的羞愧,非常巨大的羞辱。

那時候我年紀太小,我沒有辦法,如同剛剛那個故事裡的麵包師傅,我沒有辦法修補因為無知的狀況而對對方造成的創傷。

03

《一件很小很美的故事》,讓我想到了另一個故事:一本20世紀的美國幾十年來總暢銷量的第一名,很有名的沙林傑(傑羅姆·大衛·塞林格)寫的《麥田捕手》(《麥田守望者》)。

男主角是一個叫霍爾頓的青少年,是大概美國那個年代的一個代表人物,他很憤怒,被他的高中開除了,他父母還不知道。整個《麥田捕手》故事,就是他被開除後,然後離開學校,偷偷溜回他家的這一段路程。等於像一個公路電影。

這個故事,全都是霍爾頓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說話,他是一個很愛罵髒話的人。他講著他遇到了各種人,但是你會發覺就像我們今天,1930年代的美國的紐約,美國的霍爾頓,《麥田捕手》沙林傑寫的這個角色,他眼中所看的世界,跟我們今天在北京、在上海這種整個經濟起飛仍然向前看的城市是一樣的世界——

所有的人都好像有一種現實、跟勢利,不理會別人的創傷,可是自己又受了某種創傷,所有的人都粗魯地對待著對方。

霍爾頓在被退學回家的途中,他還去嫖妓,但其實他不是真的要嫖妓,只是想跟妓女聊聊天,但結果被她們訛詐,最後被拉皮條的痛打了一頓。他也遇到計程車師傅,計程車師傅也是很粗暴地跟他講一些話。他遇到那種很漂亮,就像我們現在也許在北京、上海遇到一些很時髦很漂亮,想往上爬的這種拜金女,也跟他講的都是一些非常沒有靈魂的話。

他對這世界好像充滿了咒罵、髒話,好像一個穢語症患者,不斷罵髒話。

但是他在《麥田捕手》有一個非常經典的一段話,有個女孩問他說,那你這樣子渾渾噩噩,你是一個魯蛇(loser),你是個失敗者,你將來到底要做什麽?

霍爾頓他說:

我想象有一整片麥田,麥田的盡頭是一個懸崖,我想去做一個麥田捕手,我想去做蹲在懸崖邊的那個人。會有很多小朋友在麥田裡玩耍,會有其中一個小朋友不知道脫離了其他的人群,從麥田裡衝出來,這時候我會攔住他,抱住他,不讓他從懸崖掉下去。

我覺得很像在中國,我們現在遇到的各式各樣的人們,其實好像大家都充滿咒罵,大家都被世界用不同的、難以言喻的形式傷害著

於是大家互相碰在一起的時候,也有一種敵意,無法講清楚我所傷害一路到這裡的流河是怎麽回事。

但是這個時候,《麥田捕手》這個小說的結尾,他回家了碰到他妹妹。沙林傑非常會寫這種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一個小女孩,可是她的內在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女人,性感、高貴、有教養,靈魂非常的仁慈的這樣一個女人。這小女孩當然會知道他被退學了,就一直跟他說,你慘了,爸回來會殺了你。

這個大哥也很逗,他覺得他妹妹太可愛了。他告訴他妹妹說他要去西部流浪,他要離家出走,他回來跟他妹借錢,他妹就真的把她自己偷存的一隻小豬存錢罐,裡面都是她的零花錢,全部塞給他。

這個小說其實就是在這樣一個霧蒙蒙的、霧中風景的,創傷的人無法言說自己創傷的時刻結尾:

霍爾頓他自己在路上走,小女孩硬要跟,她其實想跟她哥哥一起去西部流浪。她說,我不是要跟你。所以她其實就是走在馬路的另一頭,遠遠跟在後面。小女孩好像小女朋友在生男朋友的氣一樣,都不跟他講話了。

他覺得他這個妹妹真逗,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公園,有一個旋轉木馬的玩具。旋轉木馬這個東西,現在我們很多廣告片或者很多偶像劇都濫用了,這個符號對我們來講其實就是一個資本主義(符號),很熟了。

但是在1920年代的《麥田捕手》中,他讓他妹妹去坐旋轉木馬,那時候開始下起雨了,開始變得滂沱大雨。

旋轉木馬有個設計就是,因為馬在那邊旋轉,坐在旋轉木馬上面的小朋友,他們會以為馬在往前跑,所以他們會去抓假的馬,前面有一個金圈圈,其實他們永遠抓不到,因為他們坐在旋轉木馬上,其實馬只是原地繞著軸心一直旋轉。但是那個畫面是:他看到他那麽可愛的妹妹,撐起身子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尖叫著,要去抓金的圈圈。

這個小說在這邊結束了,霍爾頓淚流滿面。他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動?

這對我來講就是很像雷蒙德·卡佛,那個《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情》。有許多好的小說,沈從文的小說,其實在描寫這一百多年來的人類,在無法承受的恐怖、噩夢、哀痛中間,連神都遺棄我們而去。

找不到一絲絲救贖可能的時候,他們卻能夠在小說的結尾出現了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情,而救贖了看故事的我們

我是駱以軍,今天的故事就跟您講到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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