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私人史:先人未曾謀面,而我已在70年代

冰川思享號研究員 | 任大剛

我的童年記憶,昏黃陰鬱。

在我出生之前10余年,二舅公就死了。他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也不知道他長啥樣。之所以提到他,是因為我現在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與他或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繫。

二舅公是個專治跌打損傷的江湖郎中,有些手藝。傳聞曾經給國民黨軍的唐生智將軍看過病,推算起來,大概是唐生智棄守南京,閑居鄉野的時候了。

二舅公還是一名國軍士兵,人民解放軍打過長江時,他所在的部隊負責守衛上海。但據父親的轉述,城外大軍壓境,炮聲隆隆,他們的連長卻還在忙於做柴禾生意。這樣的軍隊,不敗也難。

二舅公在上海做了解放軍的俘虜,獲得優待,問是否願意參加解放軍,二舅公不想再當兵打仗了,於是用解放軍發放的路費,輾轉回到四川鄉下老家,那時老家還沒有獲得“解放”,局勢混亂不堪,誰來理會你的來龍去脈?我想他在解放區的見聞,在國統區一定起到了某些作用。

二舅公回鄉後不再外出,靠醫治跌打損傷的手藝謀生。他的醫術日益精湛,生計堪稱無憂。到去世時,積累的醫書據說已有幾擔之多。這些書後來被族人瓜分,靠著它們,幾個族中子弟也學會了醫治跌打損傷的手藝。

據說二舅公最喜歡我父親,一定要傳授手藝。但我父親隻跟著學了一個多月,二舅公就忽然染上重病不起。

傳統中國是個靜態社會,一般人眼界狹小,沒什麽見識,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像二舅公這樣走南闖北、甚至到過上海的人,在鄉下人眼裡,堪稱仙人下凡,所以他講的每一則見聞,必定傳播久遠;講的每一句話,必定被人細細品味。他講的上海樓房有多高,被人傳了很多年。

這就是從未謀面的二舅公的全部故事,幾百個字就說完了。二十世紀波瀾壯闊的中國歷史,值得書寫的人物太多了,一個小小的江湖郎中算什麽?但正是小人物的命運,或許更直接地勾連著我們。

在上海被俘,改變了二舅公的命運,使他陷於戰亂、茫無頭緒的生活終於安靜下來,得以返回故鄉,潛心於他所熱愛的醫術。

拉長歷史的視界,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1949年的100余年間,中國大地上短則數月、長則數年,總是戰亂不斷,給人造成無盡痛苦。

二舅公被俘歸來還算好的,我的曾祖父死於四川保路運動,我爺爺的哥哥——大老爺參加國軍抗戰,下落不明。

前後兩代頂梁柱坍塌,對整個家庭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據說我曾祖父的牌位被供在鄉上神廟裡,往大了說,也算是烈士,很光榮的;但往小了說,時過境遷不數年,誰還會惦記孤兒寡母的悲慘生活?

抗戰勝利後,大老爺沒有回來,他的妻子被迫帶著兩個女兒改嫁。前兩年在老家閑談,得知她們去了一戶楊姓人家,算起來,兩個女兒都該有七八十歲了。

我一度產生拜訪的衝動,但最終作罷——我怎麽介紹自己?她們怎麽介紹她們?或許她們已經忘記了從前的種種傷痛?——忘了就忘了吧,何必去揭這個傷疤。

我曾在縣志裡看到過一份縣檔案館藏的1941年本縣抗戰陣亡戰士名單,有40多人,以此推斷,如果大老爺戰死沙場,應該會通知家屬。

既然沒有通知,幸存下來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他到哪裡去了呢?

上世紀80年代,一批又一批台灣老兵回來了。我爺爺去世後,我奶奶偶爾也會念叨,她的大伯子會不會從台灣回來?

對戰亂的恐懼深入骨髓,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它成為中國和平年代的社會心理基礎。直到這40年,改革開放與和平發展成為國策,持續安定的生活,才讓中國老百姓逐漸擺脫內心的不安全感。

歷史想象避免不了穿越。我站在上海街頭,似乎就看到,69年前,二舅公舉著雙手,向解放軍繳械投降。長達百年的戰亂結束了,創巨深痛的中華民族翻開新的一頁。對我們這個普通家庭來說,亦複如此,它所激蕩的漣漪,緩慢地衝刷著後人的生活,直到今天,未曾消失。

父親自小聰明。四歲時,會用竹篾編織戴在牛嘴上,以防止牛吃莊稼的籠頭,發現造房子的木匠把放檁子的碗口鋸錯了。

二舅公死後,他又打算去學木匠,但木匠師父嫌他太窮,不肯教。於是只好自己買來木工工具自學,十幾歲時,自己籌錢買了一些木料,自己動手,把窩棚改建成正規的木頭房子,不過要蓋上瓦,是80年代的事了。

這門完全靠自學掌握的手藝,成了他後半生養家糊口的看家本領。

二十多歲時,父親成了大隊會計。我的記憶裡,來找他報銷、開證明、蓋章的,前腳有人離開,後腳有人進門。

我們這個大隊,地處平原,有一小部分山坡,二三十個自然村分成9個生產隊,1000多人,農業學大寨開始,山坡上的樹木和灌木茅草被清理一空,重新壘砌成梯田。

高度政治化的生活,給一個兒童深刻印象:

家裡永遠有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報紙,發不出去的毛選、毛主席語錄、馬恩列斯著作,社員們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以及一個大隊(村),機構多且不斷更名,導致公章不斷更換,積攢到一大抽屜,隨時可以翻出來玩,沾上印泥,到處蓋上。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大堆人擠在我家裡,用彩紙糊一大堆三角旗,上面用毛筆寫上字,人手一支,拿著去中學操場開鬥爭大會,那時一邊喊口號一邊舉起來,壯觀得很。

有一天下午在么奶家玩耍,廣播裡忽然說毛主席死了。么奶結結巴巴地重複說,聽嘛,毛主席死了……

我覺得這個事情有點大,飛奔回家喊道,毛主席死了……沒有人睬我。

後來每個大隊都開了追悼會,用柏樹枝扎了一個像門一樣的東西,又在我家裡扎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白花,每人一朵,戴在胸前。有的人哭了。

後來聽說為朱總司令開追悼會時,有個大隊的祭幛上寫的是“朱總司令永乖不朽”,但並未受到追究,長時間的政治運動,人們恐怕也疲倦不堪,懶得去追究了。

我隻覺得那時候天總是陰鬱的。

白天,四周很安靜,除了鳥叫、雞叫和豬牛叫,以及偶爾的人聲,什麽聲音也沒有。幾裡外的公路上,有時候大卡車路過,會長時間按喇叭,傳得很遠很遠。

沒有電,晚上通常是先煮好豬食,然後做飯,一大家人圍著煤油燈吃飯。吃好飯,略作休息,沒有別的事,就各自掌著燈睡覺去了。

有時候天上有飛機飛過,嗡嗡嗡的轟鳴聲傳來,抬頭看半天,運氣好會發現小得像螞蟻一樣,興奮好一陣子。有個小夥伴說有一次,一架飛機飛得很低,看見飛行員向他招手。我很羨慕,長大後才知道他是吹牛。

令人興奮的日子是趕場,趕街子場,一周一次,通常是星期天。

到街子場有四裡,要先經過三四百米長兩尺來寬的土路,才能上機耕道,這條路大概兩米寬,可以通行大拖拉機,沿著路邊是一條人工管道,一年四季都有流水,春夏季簡直波濤洶湧。不過這條路坑坑窪窪,雨天都是泥水。

小時候感覺這條路好長,走到一半,可以看到街子大橋的身影,有一種勝利在望的感覺。

街子場是街子公社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有一條七八百米長的主街和幾條小巷子,主街全部鋪上了柏油,兩邊全是瓦房,不像鄉下百分之七八十是茅草房。

街子場是那時候鄉下人心目中的文明高地。不僅有威嚴的公社辦公地,有衛生院和幾位坐堂名中醫、有中小學校,還有供銷合作社,出售鄉下見不到的布匹、搪瓷盆、洗臉帕和書等等,裡面總是人頭攢動。售貨員穿著乾淨,面貌白淨,但眼神空洞冷峻,顧客在她們眼裡,像空氣一樣,讓人望而生畏。

供銷社之外,是當地老百姓自己生產製造的一些東西,如雞和雞蛋,鍋蓋糞桶之類,但聽說被“市管會”抓住,是要沒收的。當然,還有駐扎在這裡的男女解放軍,也在買東西。

最吸引人的是那幾家飯館。進去吃飯的,要麽是上等人,要麽就是敗家的。比較得體的是吃一碗血旺。那時候我就覺得血旺不好吃,遠不如豬肉。

我跟著大人去趕場,最大的好處是有一個肉包子吃,但通常是買一兩顆硬糖,僅此而已。跟著走一趟,最大的收獲是開開眼界。

我人窮而生就一張富貴嘴。生活如此艱難,我卻不吃肥肉,也不吃辣椒,有一次大姑媽來省親,割了一刀肉,既有肥肉又有辣椒,氣得我打翻了煤油燈,但家裡並沒有把我怎麽樣。

年底,家裡會有一頭一百四五十斤的豬被父親和叔叔送去屠宰,下午會由他們用籮筐把肉和豬下水、豬血挑回來,然後是熏製臘肉裝香腸,新衣新鞋也會有的,通常還有家裡大人送的手工藝人做的陶泥玩具,大頭和尚的硬紙面具,泥土燒製的口哨,以及在地上推行可以扇動翅膀的蝴蝶小車。

過年,總是給兒童以最大的驚喜,給陰鬱的回憶一抹亮色。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