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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鬥劇下架,首先要怪自己把市場玩壞了

這幾年,宮鬥劇形成古裝劇產品類型的壟斷,古裝劇隻留給了奇幻和宮鬥,沒有多樣化,低俗作品壟斷市場,佔據資金、市場、平台的絕對優勢。然而文化垃圾盛行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文化精英放棄文化立場,宮鬥劇盛行這些年,我們的文化批評何在,文藝批評何在?

近日,宮鬥劇下架一事再度引發網友熱議,觀察者網專訪知名編劇汪海林,為大家揭示宮鬥劇盛行的原因,以及宮鬥劇霸屏暴露出的行業弊病。以下為採訪全文。

【採訪/觀察者網 馬密坤】

觀察者網:您是否了解這一波“限古令”的尺度,針對的是個別作品還是同一題材的作品?

汪海林:這個情況我也不清楚,目前看主要是針對電視台,影片網站上的還沒下架。去年一直在提網台統一標準,現在看來還沒實現。

圖自新浪微博

觀察者網:近幾年對宮鬥劇的限令一直存在,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汪海林:有一個比例限制,要求古裝劇題材每月和年度播出的總集數都不得超過總數的15%。個別電視台,像江西衛視屬於指標還用不完的,而有些台播一部就超標了。

還有播放時間段的限制,把它放到“非黃檔”好像就不受限制。但網絡不存在黃金檔和“非黃檔”,所以它等於沒限制。

其實,審查部門或者主管部門一直是不鼓勵,甚至是限制宮鬥內容的。在2004年左右,我曾經報過獨孤皇后的項目,就直接被打回來了,當時還不叫宮鬥,就是后宮的故事。

還有規定不允許有穿越的內容。實際上,《步步驚心》《宮》就是由穿越小說改編的,它把開頭穿越的部分刪減了,包裝成古裝故事,但是劇情中穿越的痕跡還在。

觀察者網:在限令之下,為什麽還有大量宮鬥劇湧現,背後是怎麽操作的?

汪海林:我們的審查制度彈性很大。大概在2009年,我接觸過一些平台的長官,他們說絕對不可以做穿越的內容。但是過了半年,他們就開始播穿越的戲了。我認為他也不是騙我,因為從政策把關上來講,他是很清楚哪些東西不讓播,但是,如果製片方說搞定了,如果能夠有縫隙可以鑽,電視台又何樂而不為呢,這樣他也能有更多的廣告收入,所以從他們的角度來講,還是希望能夠突破一些限制的。

宮鬥劇得以播出,是因為背後有製作公司、播出平台一起想各種辦法規避限制。為此他們要去鑽營,要去動用各種關係,要做很多的工作去斡旋。所以,儘管有明令禁止,儘管行業內形成了這樣的共識這個戲不能做,也一直有人在做。

我們在這方面的管理上問題很大。但是,首先宮鬥劇不是一個應不應該播,應不應該下架的問題,而是如果做出了規定不允許,那大家都不能做。或者說什麽時候允許了,你應該跟大家說一聲可以拍了。在實際操作中,這裡面空間太大,容易滋生腐敗問題。

觀察者網:怎麽看待主管部門在這方面“一放就亂,一抓就死”的尷尬處境?

汪海林:我感覺主管部門在處理具體問題上效率還挺高的。比如說具體哪個戲出問題了,它讓你刪改,不讓你上星,甚至讓你下架。

關於審查,你說主管部門沒管嗎,其實這些劇在面世過程中多多少少都受到過一定限制,都管控了,我看管理者一直在想方設法盡量讓它們能夠播出,我們的調控是動態的,沒有原則性問題,都允許你播,隨時看社會反應,輿情反應大了,就限制你一下。目前情況就是社會方方面面,對宮鬥劇不滿、厭惡,不管不行,現在管了,停播了,輿論又有聲音:你是不是乾預太多?這就是新形勢下,管理的難度,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從整個國家文化政策來說,這是一個文化戰略問題,但是我們的主管部門好像也無能為力。他們本身已經非常辛苦了,你知道每天報備的作品數量高到什麽程度嗎,別說一部一部地審了,就是光收審查委員會成員的意見,可能都收不過來。他們有大量瑣碎的文牘工作,然後你再讓他管戰略上的問題,根本做不到。

很多時候,我們的文化戰略是什麽也不是很清楚,比如說《戰狼》可不可以再拍?一會說可以拍,一會說不可以拍;一會《厲害了,我的國》,一會又不播了,我們的文化戰略到底是什麽?

有一次,我跟一個製作人聊天,他說《鋼鐵俠3》中國方面投資了,加了一個給鋼鐵俠扎針灸的橋段,然後美國人要求把這段去掉,他們認為這是在宣傳中國文化,還搞了一個很大的聽證會,請了中國最好的中醫去現場給他們號脈、扎針灸。

《鋼鐵俠3》劇照 圖自豆瓣電影

可見在文化領域上,美國人保持著高度警覺,這種維護本國主流價值觀的政治自覺是發自內心的,這是他們比我們高明的地方,他們在關鍵位置上的人都是這樣的,什麽可以播,什麽不可以播,人家主動會乾,乾得比我們想象的還好。

觀察者網:現在輿論上有一個不太好的趨勢,就是宮鬥劇被下架一事很容易將矛盾引向審查制度,從而模糊掉了一些真正的問題,比如創新不足導致同質化競爭惡化行業環境,想請您剖析一下這些問題。

汪海林:宮鬥劇的核心問題在於,它在題材挖掘上鑽營的是中國文化中最糟粕的一部分。其實,后宮是沒什麽文化可言的,就是一個奴才哲學盛行的地方。當然,作為創作者題材是沒有禁區的,如果你能深挖人性,做一些批判也算是有價值的,但是我們看到這些作品,它本身不是批判性的,它反而是在弘揚一些糟粕。

它弘揚的是后宮文化中更新打怪的鬥爭哲學,其實是一種很幼稚,很簡單的社會化的一個解讀。再者就是凸出人性中惡的部分,像互相給對方下藥、打胎的橋段非常多。然後就是爭寵,后宮女人實際上就是在爭交配權,寫來寫去都是一些沒有價值的爭奪。

這些大女主的戲恰恰是對女性意識、女性主義最大的諷刺。它就是在描寫一種對女性具有絕對侮辱性的生存空間,並且還樂在其中。

宮鬥戲火了差不多十年了,像於正,除了宮鬥他也不寫別的,每天就在挖掘各個朝代后宮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尤其是最近的《皓鑭傳》,作為創作者怎麽寫是你的權利,但是你把歷史變成什麽了?所以我說對歷史的解讀,精英有精英的解讀,草根有草根的解讀,他這個就是侮辱歷史的解讀。

趙姬的故事是有它的傳奇性,但從歷史上看,她沒有其他的價值,我覺得她就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女人。她只是卷入到一些重大的歷史,跟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產生了關係。你要說她在歷史上起了什麽正面作用,她有什麽自覺意志,她有什麽人性的閃光點,恐怕什麽都沒有。或者說從故事的角度上講,它有什麽有意義的或者激動人心的劇情,也沒有。這樣一部以她為大女主的戲,我看不出它有什麽歷史價值或文學價值。

《皓鑭傳》劇照 圖自豆瓣電影

它用所謂的勵志的方式自我包裝,可是這勵什麽志了?不就是從婢女變成了妃子,最後更新當上了皇后,而且這個過程還是一切以男性為重心的,它迎合了或者說引導了觀眾的一種低級的趣味和人生價值觀。就像現在很流行管王思聰叫老公,是因為他有什麽人格魅力嗎,只是被當做財富的象徵而已。

以前我們的文學作品裡,還有天仙配,織女愛上牛郎,牛郎就是一個放牛的底層勞動人民。到了現在,已經不允許這樣的形象當主人公了,因為在現有文藝作品的引導下,我們的觀眾認為,女主角是不能去跟一個牛郎、一個長工談戀愛的。

《天仙配》(1955)劇照 圖自豆瓣電影

影視作品主角的身份已經發生了變化。2003年,有一個投資人再三跟我強調,他說我的男主角一定要是王子,連貴族也不行,不夠牛氣。一開始他可以是底層人民的樣子,但是最終要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其實還是王子。他說為什麽西方童話裡面都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這是有原因的,所以不要再寫什麽女主角愛上牛郎,愛上打鐵匠的故事了。這反映的也是一個文化自信缺失的問題。

這種文化上的轉型在2000年以後比較明顯,以前批判的帝王將相又成為了主角,回到了舞台的中央。

古裝戲其實就是在寫帝王將相,現在電視劇、網劇的中心人物,基本上都是富二代或者王子,而不再訴說平民英雄的故事了。這對整個社會尤其是對年輕人的引導存在很大的問題。這也是后宮劇大量產出,被推到通俗文化中心位置的一個主要原因。它反映的是整個社會意識的變化。

觀察者網:宮鬥劇扎堆出現,而且抄襲模仿現象大量存在,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汪海林:我看到有人解讀說,在目前審核體制下創作是有風險的,所以有一個戲成功了,它至少說明這個類型是安全的,出於安全性考慮,大家會一窩蜂地跟拍,從這個角度解釋是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原創精神不夠,或者說我們整個市場對於多樣化的認識存在嚴重不足。不光是創作人、製作人,還包括平台、購片人,大家都害怕新類型,都希望別人去試一下,然後我跟著他就好了。我覺得現在的政策環境和文化環境,就是不鼓勵新的類型,結果就變成出於安全考慮也好,利潤考慮也好,大家去跟風。

宮鬥劇這幾年形成古裝劇產品類型的壟斷,唐國強控訴平台拒絕《顏真卿》不是偶然的,古裝劇隻留給奇幻和宮鬥,沒有多樣化,是低俗作品壟斷市場,佔據資金、市場、平台的絕對優勢。

文化暢銷品甚至文化垃圾盛行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文化精英放棄文化立場,文化精英讓我擔憂,宮鬥劇盛行這些年,我們的文化批評何在,文藝批評何在?

新浪微博截圖

觀察者網:當內容創新驅動不足時,有沒有一些製作模式可以引導內容創新?

汪海林:我們的購銷機制存在問題,我覺得美劇的機制更科學,以劇作為中心,一般不會出現大量複製模仿的情況。比如有人拍了《越獄》,別人就不會再去拍,因為平台也不會訂這個項目。

《欲望城市》是寫紐約的,在美國就不會再出現《芝加哥欲望城市》、《洛杉磯欲望城市》。但是,《東京女子圖鑒》出來以後,我們馬上就出了《北京女子圖鑒》和《上海女子圖鑒》,再這樣往下拍,可能還會有《石家莊女子圖鑒》、《哈爾濱女子圖鑒》等一個系列。這完全不是一個創作思維,而是一個資本思維。

現在資本介入影視行業的情況很嚴重,完全體現不出製作人的價值和能力在哪。

像吳毅這樣的製作人,他總是在尋求突破,尋求一些新的可能性,《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都是比較新的類型,是市場上沒有的。如果把他放在美國,那就是大製作人,有的是錢追著他,但在中國不是這樣,而且大家會覺得他的做法有風險,還不如跟風去抄襲。

製作人 吳毅 圖自搜狐娛樂

我覺得《巴清傳》和《如懿傳》遇到的各種困難,都是這種跟風帶來的後果。而且以前跟風是看到哪個類型受歡迎,馬上也拍一個,短平快,現在跟風居然還變成了鴻篇巨製,這就是太貪心了。

別人拍后宮戲,他一看這個類型很好,就完全照這個模式來,投入巨資去拍,把各方面最好的資源都放進去,我覺得非常可悲了。這就屬於製作人沒追求,平台也沒追求,而且實際上最後播得也並不成功。

包括前些年大IP的問題也是這樣。把全國最好的資源都給他們了,結果拍成啥了?這既不是導演的問題,也不是演員的問題,只能說明這個IP根本就不行。那些導演和演員很認真,但也救不活IP,相當於把全國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都給他了,就是救不活。他們就是在這樣一條沒有希望的,死亡率這麽高的路線上一路狂奔。都說資本有逐利性,我覺得不逐利啊,他們就是在非常瘋狂地不斷地重複錯誤。

韓劇不是劇作中心製,但是它是以編劇為中心,編劇的話語權比較多。現在看到的一些新的韓劇,比如《信號》,已經跟以前的韓劇不一樣了,他們都是從創作出發,而且它的購銷機制還是鼓勵新的創作的。

購片是一個很大的權力,現在我國存在這樣一個壟斷化的趨勢,買什麽,不買什麽,價格多少,就是各平台的購片人或者老大在一個微信群裡解決的事兒,他們都是一體的。

在我們這個特別需要以內容為中心的行業裡面,卻始終沒有出現以內容為中心的機制,現在的問題很大,包括演員高片酬也是由此產生的,我們真的需要進行改革,從創作機制到購銷體制都要改革,不改革不行了。

觀察者網:您和一些編劇呼籲推行劇作中心製這麽久,有沒有產生一些影響?如果進行改革,有望在什麽時候得以實施?

汪海林:迪士尼在中國的總裁就說,誰率先實行劇作中心製,就將在下一個階段首先掌握主動。如何效率最高,成本最低?人家在更充分市場化的情況下作出了選擇,這是迪士尼的經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在中國,這還涉及到一個利益結構、權力結構問題。劇作中心製就是編劇作為項目負責人。國內的理解會認為這是編劇要來搶權力,因為這個權力確實太大,一旦他擁有項目的操控權就會獲益很大。

編劇提出劇作中心製是最科學的,但是我們自己發動不起來改革,改革是要自上而下進行的。

觀察者網:之前您說過未來幾年看好主旋律題材的作品,去年是改開40周年,今年是建國70周年,本以為會有很多相關作品面世,或者至少期待著能有更多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而實際情況似乎不盡人意,對此您怎麽看?

汪海林:雖然國家方面布置了相關的計劃,但是沒有用,也不是說他們在故意抵製,但他們依然在按照他們認為的市場的方式在選購、排片。所以說我們的關鍵崗位,關鍵的權利人是一幫沒有夢想,沒有責任意識,甚至沒有羞恥的人,完全地利益化了。

好多人認為我是在說管理部門,不是,我說的是購片平台,還有一些製作機構的決策人。你那麽有錢,為什麽不拍一點有追求的東西?這些人動用資源的能力很強,包括去突破政策限制的能力也很強,但他突破政策限制只是為了拍更Low的東西,我們對整個行業失望的地方也在於這兒。

突圍由誰來做呢?一些有才華的,原來也挺有想法的一些創作人,也迅速地在這種衝擊下投降了,為了一些利益,甚至還去投靠了。那些利益,我不覺得有多麽了不起。看來在他們心目中,創作這件事本身的地位也就是那麽回事了。

觀察者網:只有用心打造內容的創作團隊和靠譜的製作人合作,才能做出優秀的作品,至少我看到您和團隊做了很多積極的嘗試,像去年的《愛國者》就很成功。

汪海林:是的,我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對他們批評太多了,現在各個平台對我也是比較警惕。而有些人的管道則是完全暢通的,比如說於正,他跟幾個大的播出平台都有長期合作協定,只要是他的戲人家一定買,所以他不用擔心市場,他只要專心寫劇本就行了。所以我說這個行業的利益被高度固化了,就是這樣。

觀察者網:說句玩笑話,那您犧牲還是蠻大的。

汪海林:那沒關係,我總是能找到活路的。我覺得這是一個空氣的問題,如果我不說,大家也都不說的話,大家的呼吸都會變得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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