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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20年的職業哭靈人:要投入真感情,當成一份“藝術工作”

封面新聞記者 荀超 吳德玉 攝影報導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的死掉了。

雖然俗話說“一次生前盡孝,勝過萬次掃墓”,但在一些人眼中,逝者離開人世間後,親人給予足夠多的祭奠活動,仿佛也算是一種“死後哀榮”。

在一些鄉村一直存有這樣的風俗,老人去世後,子女們會請來鼓樂班和哭靈人,大操大辦一下,“給逝者最後的體面”,以示孝道。

長期在唐山、秦皇島一帶專職哭靈的竹姐(化名),已從業二十多年。

長期專職哭靈的經歷,使她逐漸見慣生死,有著愈發豁達的個性。如今,雖因疫情等原因,自己不得不宅在家裡,但回憶起自己這些年哭靈的經歷,竹姐打開了話匣子。

哭靈,已被她視為終身職業。

最初說出採訪意圖,以為竹姐會忌諱甚至拒絕,沒想到她很爽快地答應了。並且說起自己的這個特殊職業,顯得特別坦蕩,頃刻間淡化了這份職業籠罩著的神秘色彩,記者隻覺得她從事的其實是一份“藝術工作”。

實際上,竹姐也把這當作一份藝術含量極高的工作:“哭靈是替別人表達對亡人的思念。”

18歲入行,曾被圍觀者白眼, “你是缺爹還是少媽呀?!”

談及哭靈,竹姐非常坦然。她說:“雖然算不上高大上,但我挺自豪的,畢竟一不偷二不搶,咱憑本事掙錢。”

竹姐的這份自豪是由內而外的。回憶起18歲入行,她有些小得意:“我讀書的時候是學校裡的文藝積極分子。最開始入行,主要是跟著嗩呐班子,給紅白喜事唱歌,二十多歲才轉為哭靈人。”談及專事哭靈的初衷,竹姐的回答簡單乾脆:“為了生活。”

最初入行的顧慮主要來自家裡,“當時家裡不同意(我乾這個),畢竟早先這都屬於不入流的活計。”

後來村裡的嗩呐班子找到竹姐的父母做工作,“說都一個村的,可以照顧著、帶著乾,家裡人才同意了。”至於為啥有嗩呐班子找上門來,竹姐也不含蓄:“嗓子好唄。”

選擇哭靈這行,竹姐也捨棄了許多,原本還在紅事上唱歌表演,後來基本不參加紅事,“怕(紅事)人家膈應(不舒服)。”所以,竹姐的日常穿著也很注意,以素色為主,很少穿紅色、粉紅之類鮮亮的衣服。

二十來歲的大姑娘跟著嗩呐班子唱悲歌、哭靈,引來圍觀的同時,也遭受了不少白眼。竹姐回憶:“有人在旁邊喊,一個大姑娘家,擱這兒哭,給別人家喊爸喊媽,你是缺爹還是少媽啊?!”對此,竹姐淡然處之:“我一不偷二不搶,我憑本事掙錢。”

後來竹姐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女兒上學時,曾有同學問她:“你媽是乾這行(哭靈)的?”女兒聽懂了同學的意思,直接回懟:“哭靈怎啦?我媽也是憑本事掙錢。”

哭一場半個小時,掙的都是辛苦錢,“最初一天三五十,現在一場掙三百”

一場哭靈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對於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來說,其實是特別辛苦的。

剛開始,竹姐出去唱一天只能掙三五十元,現在哭一場靈半小時,能掙到三百元。時間久了,竹姐的嗓子不再像最初唱歌時的“脆生生”了,她自己形容:“現在跟破鑼似的。”但她並沒有抱怨這份職業帶來的後遺症,“說白了就是想多掙點錢,沒別的想法。”

在喪事上唱悲歌能掙50塊錢,再接著哭靈,一場喪事能掙雙份錢。有了唱悲歌的功底,專職哭靈,竹姐適應得很快。“悲歌的詞肯定是固定的,比如《哭七關》啥的,哭靈中間有道白,這個就可以靠自個兒發揮。”

說是自由發揮,也得實事求是。被主家請過去後,哭靈人會找家人打聽逝者的情況。“比如多大歲數?因意外傷亡還是因病去世?家裡頭有啥情況?這一輩子有啥特殊經歷?然後把這些運用到道白裡。”如果時間允許的話,竹姐有時一天能參加三四場哭靈,最多月入六七千。“有些人感覺我們乾這行挺容易的,掙錢快,其實並不是旱澇保收的。像現在,因為疫情,基本沒人請了,我們也不像那些有工作的,到退休時還有五險一金的保障,只能乾一場掙一場。”

但她並沒有輕看這份職業,“雖然說我主要目的是為了掙錢,但畢竟我們屬於代替逝者的親人表達孝心,他們不會用言語表達的那種感情由我們替他們表達出來。不都說人死以後得過七道鬼門關嗎?我們乾這工作也是為逝者們消災免難。”說出這些話,竹姐甚至有些自豪。

有同行戴護膝,給眼睛抹風油精,被主家摁著頭:“不能讓錢白花了”

竹姐的活通常由各個相熟的嗩呐班領隊介紹,雖說鄉裡鄉親,不必給別人提成,但竹姐很懂規矩,會把收入分一部分給負責彈琴和音響的師傅,“不能讓人家白伺候(配合)你,是不是?”

作為職業哭靈人,竹姐沒有其他工作,哪怕在相對清閑的夏季,她也不敢去做別的工作。因為這個行當得隨叫隨到,“今兒叫你三四點鍾到,你就得三四點鍾到。明兒點你五六點鍾開始,你這五六點鍾就得開始。所以你乾不了別的……”

哭靈的流程很有講究,剛開始的“道白”,就是自報身份,“假如說逝者是老人,我就要說是人家的孫子孫女、兒子兒媳婦或者女兒啥的請來的。道白以後唱《過七關》,中間再穿插著一些道白,說一些老人對孩子們的恩情、疼愛之類的話,再闡述一下老人一輩子的經歷,最後是給亡人上香,上完香再磕頭,送他一路走好。”

哭靈的人都是真哭嗎?面對這個問題,竹姐回答很乾脆:“沒人規定說你必須得哭出來,反正我是真有淚兒。也有哭靈不掉淚的,給人一種台上做戲的感覺。”

竹姐曾見過有同行自帶護膝,“如果沒帶護膝,還現場找白布(戴孝用的布)裹腿上當護膝。”對這種做法,竹姐很是看不上眼:“我感覺那是對死者的不敬。你既然乾這行了,你掙的是這行的錢,人家親人都沒裹白布戴護膝啥的,你戴什麽護膝?!”也有哭靈人怕自己哭不出來,給眼睛抹清涼油、風油精,“特別傷眼睛,我從來不乾這事。你為人家表達孝心,人家怎地你就怎地!我就想把親屬的心情表達出去,給人家感覺越真實越好。”

哭靈都是事後結账,也有同行遇到哭完靈後,被主家摁著頭不讓起來的。“主家就好像感覺,我花錢雇你了,我就高你一等。但你哭完,我覺得這錢花得冤,就拽著摁著你不讓走。”遇到這種情況怎辦,再接著哭?竹姐氣憤道:“這種就是拿我們不當人看。遇到有脾氣的哭靈人,人家甩袖不哭了,說不掙這錢了!還有的哭靈人覺得咱掙著人家的錢,就受點委屈吧,拖延點時間堅持下來。”

從業20多年早已見慣生死,“印象中有兩場哭靈痛徹心扉”

雖然並不像有些網絡上報導說哭靈人一年要磕上萬個頭那麽誇張,但竹姐說哭靈的時候必須全程跪著。這麽多年來,這也對身體或多或少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畢竟你在那兒哭,又傷眼睛又傷心髒,現在我偶爾睡覺的時候會心跳加速。”竹姐承認,自己每次哭得都特別投入,“我有時候一邊哭一邊做思想鬥爭,必須平複自個兒的情緒,想著自個兒身體挺重要的,雖然別人去世了,但自己還得活著啊。”那種在生與死輪回之間的徘徊和躑躅,讓人莫名有種強烈的畫面感。

採訪中,竹姐回憶起了兩次記憶深刻的哭靈。“我32歲那年,哭的一個亡者是位女性,正好也32歲,留下倆孩子走了,一個6歲一個3、4歲,被親人抱著守在靈前哭,那個場景讓我心裡頭特別不是滋味,心裡可難受了。”第二次,是竹姐為一位同行哭靈。“剛開始做這行,就是一位老前輩帶著我走場子,對方騎摩托車搭著我,風裡來雨裡去,一點時間都不敢耽誤,特別遭罪。哭這個同行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些往事,特別傷心,確實是動真感情了。”

正因為見慣了生死,生活中的竹姐越來越豁達:“看到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說沒就沒了,會特別感慨。”

從業者增多但敬業心不足,“這個行當,有一天沒一天的”

如今,在當地,越來越多人開始從事哭靈,但竹姐卻對這一行沒什麽信心了,她覺得哭靈這個行當是早晚會消失的。

“可能很多人覺得哭靈是件來錢挺快的事,所以乾哭靈的人越來越多,這也導致價格漲不上去。向南邊走,哭靈人相對較少的地方,哭一場,價格能到500元、800元。”但是,也有人只為錢,哭靈並不專業,對行業造成了消極影響。

“想做這一行,最起碼你唱歌得不跑調,有板有眼,現場發揮必須會隨機應變,而且得像一個演員那樣投入真感情。我感覺有的人就不是這塊料,既不會表達,唱得也不好,就想投機取巧,給嗩呐班掌櫃走點後門送點小禮。”竹姐特別看不上這類人,她認為,正是因為“渾水摸魚”的多了,才使哭靈這個行業變得不純粹了,也就會出現主家覺得錢白花了的情況。

​為什麽乾哭靈的人多了,竹姐卻對這一行越來越沒信心。“第一,現在哭靈的人太雜。為了掙錢,各種投機取巧,讓主家反感,覺得錢白花了;第二,原來請人來哭靈,在農村是件特別大的事,哪家喪事請個哭靈的來,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現在大家觀念變了,哭不哭無所謂,也沒啥人看了。沒人看了,請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目前,竹姐所在的哭靈人圈子裡,男女人數差不多。從業者年齡最大的60歲左右,最小的30來歲,更年輕的基本不會做這一行。當然,也有人想拜竹姐為師,傳授哭靈技巧,但都被她一一婉拒。

死亡並不可怕,遺忘才是最終的告別。

正如一篇研究哭靈的論文中寫道:如果在儀式中沒有寄托深刻的情感和意義,那最終這種儀式只能面臨消亡。

竹姐從沒想過讓自家孩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即使孩子並不排斥哭靈這一職業,她也只希望孩子能以學業為主,畢業後找個正經的工作。

“畢竟,哭靈不是特別正當的職業,有一天沒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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