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和
一個人有夢。
一個民族也有夢。
古代中華民族就有這樣的“四大夢”。
一、黃帝的“華胥夢”——理想的烏托邦
烏托邦，來自於英文“Utopia”，本意是“空想的完美境界”、“理想國”，源於托馬斯·莫爾（英國人的書名。
這種烏托邦其實早在約2500年前，就在中國古籍中有了明確的描述，並被後世冠以“華胥夢”。
華胥，傳說是伏羲和女媧的母親。
列禦寇（生卒年不明，約公元前450年—公元前375年間）所著《列子·黃帝》篇記載：
黃帝即天子位的第十五年……有一天，他白天睡覺，做夢，遊歷到了華胥氏之國。華胥國在弇州的西方，台州的北方，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裡，並不是憑舟車和步行所能到達的，所以只是神遊而已。
那裡的情況是：沒有老師和官長，百姓沒有嗜好和欲望，一切順其自然。他們既不以生存為快樂，也不以死亡為惡，因而沒有“夭殤”（幼年死亡）的概念；不懂私愛自身，也不懂疏遠外物，所以也就無所謂“愛憎”；不懂得反對與叛逆，也不懂得讚成與順從，因而沒有“利害”。因為無所愛惜，故而無所畏忌。身體赴湯蹈火也不受傷，刀砍鞭打沒有傷痛，指甲抓搔也不覺酸癢。空中行走如履平地，寢臥虛氣像睡木床。雲霧不能遮蔽視覺，雷霆不能紊亂聽覺，美醜不能擾亂心境，山谷不能阻擋腳步，一切都憑精神運行而已。
黃帝醒來後，覺得十分愉快而滿足，召來大臣，告訴他們：“我安閑地在家中住了三個月，清除了心中的雜念，降服了形體的欲望，專心考慮能夠保養身心和治理外物的方法，卻仍然得不到這種方法。後來我因疲倦而睡覺，做了一個這樣的夢。現在我才懂得最高的‘道’是不能用主觀的欲望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得到了！”過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氏之國一樣，而黃帝卻升天了，老百姓悲痛大哭。
“華胥夢”後用以指理想的安樂和平之境，即今之“烏托邦”。
這是歷代統治者追求的“盛世”夢境，可謂最早的“中國夢”！
二、李公佐的“南柯夢”——名利幻滅後的廢墟
人生在世，倏忽不過百年。
如何活得有意義？眾生被此困惑，也有著不同的追求。
“立德、立功、立言”被稱為“三不朽”，能做到者是為“聖賢”。據說中國千百年來只有兩個半“聖賢”：孔子與王陽明各算一個，曾國藩算半個。
知識分子自詡為人類良心、任重道遠，所以有“橫渠四句”(宋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宏願。但知識分子實際上不過是附在統治階級之“皮”上的“毛”——“毛說”真是“一句頂一萬句”，一針見血啊！
普通人的人生“四喜”是：“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最後一句是讀書人的夢想）這是載入啟蒙讀物——《神童詩》的，是北宋年間著名學者汪洙的作品。
以上種種，逃不脫“功名富貴”四字。
博取“功名富貴”也許是所有人的人生目標。
對於一位名叫淳於棼的退伍軍官，亦不意外。
1200多年前，唐貞元七年（785年）九月，淳於棼和朋友在宅旁的大槐樹底下喝酒，醉後入睡。忽見二紫衣使者，稱奉槐安國王之命相邀。遂出門登車，向古槐穴而去，入大槐安國，拜見國王，招為駙馬，又拜為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載，甚有政績，大受寵任。後有檀蘿國入侵，淳於棼迎敵大敗。不久公主病死，棼遂護喪歸至國都。因威福日盛，國王疑忌，奪其侍衛，禁其交遊。棼鬱鬱不樂，王即命紫衣使者將他送歸故裡。
淳於棼回到家中，矍然夢覺，見友人尚在，斜陽猶未西落。於是與二友尋槐下洞穴，命仆從挖掘：有大穴，以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群蟻亦處其中，即自己的南柯郡……等等，諸般發掘所得蹤跡，都和夢中相符合。於是感人生之虛幻，遂棲心道門，棄絕酒色。
蟻穴故事，初見於《搜神記·審雨堂》:“夏陽盧汾字士濟，夢人蟻穴，見堂宇三間，勢甚危豁，題曰審雨堂。”僅短短二十五個字。
在《妖異記》裡，這個故事被改寫為《盧汾》：盧汾與友人夜宴，聞槐樹中傳出歡聲笑語，並被請進穴中宮宇，在審雨堂會見了妖豔絕世的美人。正在歡宴，大風驟起，堂梁傾折，乃醒。次日“見庭中古槐，風折大枝”，“一大蟻穴，三四螻蛄，一二蚯蚓，死於穴中。”(見《太平廣記》卷四七四）
其實，此前100多年，唐開元七年（公元719年），一個姓盧的年輕讀書人，著短衣騎青駒，在去打獵的路上，來邯鄲的一家客店歇腳，遇見了道士呂翁（湯顯祖在《邯鄲記》中改為八仙之一的呂洞賓），有過一個類似的夢——“黃粱夢”。
盧生娶清河崔氏女兒為妻，中狀元，升為陝州牧、京兆尹，最後榮升為戶部尚書兼禦史大夫、中書令，封為燕國公。兒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80歲時，生病久治不愈，斷氣時，盧生一驚而醒，轉身坐起，看到呂翁坐在旁邊，店主人蒸的黃粱飯（小米飯）還沒熟哩！
在《邯鄲記》傳奇最後一出《合仙》中，湯顯祖借眾仙之口，“點醒”盧生：
【浪淘沙】〔漢鍾離〕甚麽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我是個癡人。
【前腔】〔曹國舅〕甚麽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禦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
【前腔】〔鐵拐李〕甚麽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
【前腔】〔藍采和〕甚麽大寃親？竄貶在煙塵，雲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淒惶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
【前腔】〔韓湘子〕甚麽大階勳？賓客塡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
【前腔】〔何仙姑〕甚麽大恩親？纒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
你從中品出了《好了歌》的韻味麽？
“南柯夢”“黃粱夢”——都是《紅樓夢》的先聲！
三、莊子的“蝴蝶夢”——尋索生命的本質
自從個體有了自我意識，便有了生命意識，便在不斷追索生命的本質。
約2400年前，一個名叫莊周（ 約前369年-前286年）的漆園小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莊周曾經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活潑靈動的一隻蝴蝶，感到愉快和愜意，不知道什麽莊周。突然夢醒，原來是僵臥在床的莊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變成莊周呢？
莊周在用一個最簡單的“故事”，探索一個最沉重的疑問——生與死、真實與虛幻、自由與桎梏……
後人遂以“莊周夢蝶”“莊周化蝶”“胡蝶夢”等等，表達人生虛幻迷離、物我關係……等命題與思索，成為文學、哲學中使用最廣的事典之一。如李商隱《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李群玉《晝寐》：“正作莊生蝶，誰知惠子魚。”張潮《幽夢影》：“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其著名的夢還有“櫟樹夢”(《人間世》 ）、“神龜夢”（《外物》）等。與“蝴蝶夢”類似的是“骷髏夢”（《至樂》）。
《莊子》 一再以“夢”突破物質世界、現實的有限性，為心靈插上翅膀。
莊周終其一生，都在參悟生命的本質，都在尋索人類精神的理想家園！
四、宋玉的“高唐夢”——追逐情愛的雲彩
一切動物都負有延續族群的使命，“性”是動物的本能，是延續族群的方法之一。
人類是動物，具有包括“性”在內的一切動物的本能。
但作為萬物之靈，人類又具有其他動物沒有的特殊技能，使自己最終擺脫“動物性”，而有了“人性”。
“情愛”不再是延續族群的本能衝動。
2300年前，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台，望見高唐台上雲霧繚繞，問宋玉為何物？宋玉回答：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朝雲。過去先王(指襄王父懷王)曾經巡遊高唐，夢中看見一個仙女自薦枕席，臨別時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宋玉作《高唐賦》與《神女賦》追述其事。
天空因為雲霓的裝扮，而旖旎絢麗。
生命因為情愛的纏綿，而精彩升華。
後因以“高唐夢”“巫山夢”等借指男女歡愛。“雲雨”意象成為男女交歡的隱喻。元稹《離思》詩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愛情史詩”《西廂記》中，活用此典近二十處，如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楔子，寫紅娘送鶯鶯夜赴約會：“【端正好】出畫閣，向書房；離楚岫，赴高唐；學竊玉，試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陽台上。”
正像李商隱詩雲：“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有感》）
“高唐夢”成為中國文學中一朵追逐情愛的雲彩。
【作者簡介】王清和（男），北京人。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外發表大量詩、散文、隨筆、評論等，曾在多家報刊有專欄。近年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校點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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